C市的三伏天是出了名的燥热难耐，即使身在开着空调的地铁内，安乐依旧觉得空气中浮漾着酷夏的暑热。
夹杂着高温下被蒸发出的各种体味儿，让她心里又生了几分对夏天的厌恶。
好在今天是工作日，地铁上的人并不算多，安乐坐在座位上，半眯着眼睛养神——她刚经历了场宿醉，睡不到2小时又被一通电话叫醒，重新爬起来化妆、出门。
此刻，精神萎靡还不如条霜打后的茄子。
地铁很快到达目的地，安乐打着哈欠，顺着人流，出了地铁站。
想到即将要面对的老狐狸，安乐拿着粉扑，对着大厦的玻璃墙，细细补了遍底妆，又换上一双CL最新款红底鞋。
猛吸一口气，待眼中那抹朦胧的醉意被彻底强压下去，这才慢慢走入商场。
一进咖啡馆，安乐就发现坐在窗边的韩晔。
韩晔年过四十，有着在新闻界厮杀多年所沉淀下的内敛气质——银丝边眼镜，灰白色的头发，还有一身整齐得体的休闲装，看着愈发像一位儒雅随和的广告系教授，而不是一个“名声”远扬圈外的狗仔界教父。
“呦，韩师兄，您不是一直坐镇A城，怎么有空来C市逛逛？”
安乐笑着坐下，随后恍然大悟般挑眉道：“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两天前，宋天后把你们「风影工作室」给告了，您这次来C市，不是想向宋天后讨饶的吧~”
“不过您来得真不巧，宋嘉昨晚刚进的组。您要想找她，还得坐俩小时大巴转去横镇影视基地。”
“如今，宋嘉、季琦、沈琳琅、李遇白、万熙、顾夏……”
安乐挑衅般念出一大串与风影有过官司纠缠的明星名字，“可都在那儿，您要是去了，正好一并把歉给倒了，这样也能帮风影少收几张律师函。”
安乐笑看着韩晔，眼底却是再清晰明了的嘲弄——
想起两年前的雨夜，自己跪在地上哭求他时，他所表现出的冷漠，安乐就恨不能自己言辞能再犀利些，戳穿男人云淡风轻的假象。
“安乐。”韩晔缓缓开口，“听他们说，你还调查项晴坠楼的真相？”
韩晔淡淡地看着安乐，浅灰色的瞳孔如一潭幽深的池水，任安乐百般搅动，不过微风拂面，不泛半点涟漪。
突然听到项晴这个名字，安乐张扬放肆的笑容瞬间敛去，变为僵直的线条，挺直的后背也缓缓向沙发靠去……
“我说过，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安乐低着头，语调清浅，可只有韩晔知道这句话的背后藏着多么笃定的坚持。
“为了查这件事，你放弃记者工作，从南方周报辞职，只身来到项晴坠楼的C市，成为混迹C市大小社交圈的网红，身背恶名……”
韩晔缓缓道出安乐两年来的经历，“可项晴的妈妈都放弃了，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韩晔看着安乐，浅灰色的眼眸中藏了份长者的关心。
二人师出同门，安乐未毕业时，他就在导师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须眉皆白的任远教授在向韩晔谈起这位高徒时，神色间满是骄傲。
“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师妹，胆子大到敢翻天。那Y市精神病院是她个小姑娘能去的地方吗，可她偏偏在那待了1个月，还拍到了食堂给病人熬老鼠汤的视频。”
“那股机灵劲儿，还有那一身正气，就跟当年的你一模一样。”任远看着韩晔，意味深长。
韩晔摸了摸鼻子，并不答话……
再之后他就听说这位小师妹进了南方周报，成为了周旭的小徒弟。
正当他以为小师妹会平步青云，成为华夏最优秀的调查记者时，这位小师妹跪在了自己脚边，连连向自己追问：“师兄，求求你告诉我，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滂沱的大雨连连不断打在安乐的脸上，白色的亚麻长裙也被地面的污水浸染成黑色，可安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死死拽着韩晔的裤脚，生怕这一放手，最后一丝线索也会溜走。
“我问了门口保安，他们说风影的车跟着晴晴进了小区，你们当时一定有拍到什么，对不对？”
“晴晴她酒精过敏，就算只是吃个酒心巧克力，也会严重到浑身发肿，呼吸困难。所以她从来不会主动喝酒，更不可能把自己灌个大醉，衣衫不整地失足坠楼……”
“师兄，我求求你告诉我，那晚项晴到底经历了什么？”
韩晔没有开口，只是把手中的雨伞倾向安乐几分，许久才用不带半点感情的语调说道：“七夕当晚，人气花旦项晴在与男友王浩庆祝节日过程中，酒醉后失足从海滨壹号26层公寓……”
“够了！”安乐叫住了一字不差复述着项晴失足坠楼新闻的韩晔，“你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
雨水把安乐的妆容打得糊成一片，可黑夜中那双眼睛却依旧黑白分明，晶亮如星。
“王浩从来不是项晴的男友，他只是项晴下一部戏的执行导演，项晴根本不可能单独跟他单独过七夕！”
“师兄，项晴不是为了约会才去的海滨壹号，对不对？”
“那晚房间里也不止有王浩，是不是？”
安乐看着韩晔，哭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明明两日前，二人还在计划着等项晴新剧杀青后，就直奔伊斯坦布尔，找一个天气最晴朗的下午，坐在河畔的长椅上，吹着海风，看博斯布鲁斯海峡逐渐下沉的夕阳。
可不过48小时，项晴就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地死在了海滨壹号小区的草坪上，变成白布下再也不会呼吸的尸体。
这让安乐如何能接受？
两年调查记者的经验，让她很快便查到了项晴的死并不只是个意外。
但每当她想要再进一步靠近真相时，所有线索都像被风吹打过的蛛网一样，通通断掉——
王浩自杀，小区摄像头砸毁，电梯录像带丢失，就连项晴的手机都突然之间人间蒸发……
直到她从保安口中得知，那晚风影的车曾跟着项晴一起进了海滨壹号。
韩晔震惊地看向安乐，显然是没想到她居然能猜到这里。
安乐见他这般，瞬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抓着韩晔裤脚的手紧了又紧，黑色的眼眸里盛满希冀。
“师兄，师兄，你不用告诉我所有事情，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好不好……我可以自己去查，两个名字……不……一个名字就好！”
“项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甚至死后还要被人泼上脏水。”
想到社交媒体上那些关于项晴坠楼的桃色猜想，安乐咬着干涩到出血的下唇，攥紧了拳头。
韩晔避开那双倔强坚持的眼，“那晚风影什么也没有拍到。”
安乐松开了手，缓缓站了起来，闭上了眼，大雨把她打得身影飘摇，像盏在狂风里随时要熄灭的孤灯，韩晔向她伸出手。
安乐没有握住，反而轻笑了一声，悲凉而绝望。
“放弃吧。”韩晔看着悲痛欲绝的师妹，劝道：“项晴已经死了，你就算查出了真相，她也还是死了……”
“回G市吧，你已经是周旭的徒弟了，你会有其他记者羡慕不来的光辉前程。”
安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腰背挺直像一棵青松。
正当韩晔以为自己成功让师妹放弃调查的念头，回到坦荡而灿烂的人生正轨时。
安乐缓缓抬眼，一字一句道：
“我会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出来，让他们跪在项晴坟墓前忏悔！”
韩晔身子一颤，看向女孩那双沉静的眼，像是看到20年前那个同样无助又坚定的自己。
可是，只有一腔热血又有什么用？
它甚至不能变成泼到大人物脸上的红油漆。
雨势愈发大了，天空更是黑成一块幕布，不见半点光亮。
黑夜之中，那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可乍起的风里，似乎还残留着女孩刚刚发下的誓言，韩晔又叹了口气。
一晃两年已过，二人又坐在了一起。
韩晔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项晴的事情，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这背后所牵扯的人物，不是我，更加不是你，所能招惹得起的。”
能让上爆天王家暴，下揭顶流女票女昌的韩晔说出这样话的人，必然是真正不可得罪的大人物。
可安乐只是直直看向韩晔，一双眼睛依旧如同两年前般清亮分明，有了然、有坚毅、有坦荡，却没有半点韩晔期待中的怯懦。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韩晔只觉得自己站在最皎洁的月光下，连向来自认问心无愧的他，也反省起了人格的卑劣，不自觉垂下视线。
“师兄这是终于愿意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了？”安乐问道。
韩晔摇头，“风影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我来这里，是想同你做一场交易。”
“交易？”安乐惊讶。
如今的自己，不过是个全网粉丝没破3万的十八线网红，又有什么是值得韩晔图谋的。
“你帮我拍下段成瑞出轨柳娴的证据，我把那晚风影在海滨壹号拍到的照片给你。”韩晔道。
国宝级大导出轨清纯女星柳娴，果然是个惊天丑闻。
可这段成瑞，论年纪，年近70，岁数大到可以做柳娴的爸爸。
论风评，之前一直以深情人设著称，与同村妻子贾桂芬不离不弃、故剑情深的故事，更是从上世纪起就为国人津津乐道。
“风影那么多狗仔，为什么让我来拍？”安乐很快想到。
“可惜他们差了一个「能带他们进唐恬儿婚礼的」追求者。”韩晔瞥向面前穿着Dior红裙，长发如瀑，虽神情不免有些宿醉后的憔悴，但面容依旧精致如BJD娃娃的师妹。
“一周后唐、宋两家将在A城举行婚礼，根据风影掌握的资料，段成瑞和柳娴也会分别携伴出席。只是这次婚礼极为保密，宾客邀请更是少之又少，整个C市也只请了东阳家纺的李家。”
“而据我了解，李家小儿子最近正在疯狂追求着一位叫「安乐」的网红，还早早放下话，他要抢下唐恬儿的手捧花，送给自己的意中人。”
韩晔看向安乐，意有所指。
C市的八卦居然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安乐感叹：这位师兄不去做个情报科科长，实在是暴殄天物！
只是，一想到16岁那年夏天从A城的狼狈出逃，安乐对这份交易就多了几份抗拒。
韩晔看着蹙眉思考中的安乐，站了起来，看了眼时间，“你想清楚再给我打电话，我派风影的员工和你联系。”
二人师出同门，韩晔自然从任远口中听说过，这位师妹对A城的抗拒。
据说是因为厌恶A城的气候干燥，连A城电视台的实习也不愿去，转头去了G市。
每说起这事，任远就忍不住对韩晔吐槽几句。
“我去！”安乐生怕韩晔后悔，急忙抓住了韩晔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