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筠知头一次在宫中宴席上见到纪献川,也许是因为这场盛会本就是为他而设,他作为主角之一实在不可再同从前那样推辞缺席。
除了眼下还驻扎在北地的四皇子李雍和镇北侯林戚山,此次调兵北征,泰安帝派出了怀化将军马镰和云麾将军纪献川,而这两位今日也被安排在了皇帝下首的高位上。
众人落座宴席开始,泰安帝左手一扬,看着殿中众人朗声道:“为两位将军斟酒。”
候在一旁的丁公公会意,端起御案上的金器酒觥弓腰走下台阶,站定在马将军的桌侧:“将军,皇上赐酒。”
马镰侧过身面向泰安帝,双手端起酒尊:“臣恭谢陛下恩赐。”
说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纪献川这边也同样谢了恩将酒饮尽。
坐在马将军后一位的六皇子为自己倒上了杯酒站起身:“本宫这一杯,祝两位将军旗开得胜,也遥祝远在边关的皇兄和林将军连战告捷!”
坐在龙椅一侧的秦皇后为自己和泰安帝各满上一杯,高举手臂说道:“骧儿所言甚是,各位到场的臣子皇亲,来,一同举杯祝福我大庆的将士们所向披靡、马到功成!”
殿中众人纷纷依言举杯,沈筠知这一回同沈家众人坐在一处,距离那声色浮华的高处还有段距离,只需要在这不起眼的角落跟着做做样子,她倒是乐得自在。
按从前的流程,接下来该是正式开宴,歌舞声起。只是众人敬完酒后,秦皇后突然走到殿中跪了下来,双手恭敬地交叠在前,弯下腰将额头抵在了上面。
“陛下,臣妾想借今日之际,求一个恩典。”
“丁琦,去把皇后扶起来。”泰安帝神色未变,手中把玩着他常不离手的白玉核桃,“皇后,朕与你是夫妻,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不必用‘求’。”
秦皇后没有坚持,扶着丁公公的手站了起来,但还是行了蹲礼:“臣妾想求的是,此战之后可否让雍儿回到南都。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虽为国效力是他自己的选择,但北地天寒地冻,战场上刀剑无眼,臣妾担心……”
泰安帝面上带了些许笑意,隐约能觉察到他虽始终和气,但听了这话之后神态还是柔和了些:“皇后,就算你今日不提及,此战之后朕也是要让他回来的。能让辽人臣服于大庆,此乃不世之功,可保天下数十年太平。”
秦皇后似是因喜而泣,掏出帕子点了点眼角,口中连声说着:“臣妾谢过陛下圣恩。”
沈筠知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这场三五不时便会在宫中演出的戏码之上,只是借着姐姐的身形挡着,转而看向位次还算靠前的长公主。
与纪献川头一次北上时她的不忍、哀痛不同,此刻的长公主端庄持重,看不出一丝即将与孩子即将分离的苦楚。
沈筠知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琼姨,即使到了您这个年纪,也还是要学着成长吗?
酒过三巡,沈筠知悄悄挪到了姐姐身旁同她咬耳朵:“我出去醒醒酒,什么时候宴席结束了,便让小乐去清风湖畔寻我。”
沈筠珏捏了捏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自己机灵点儿,这是宫中。”
“知道啦。”
待到终于走出了殿门,沈筠知长舒了一口气,向候在殿外的宫人借了盏竹灯,慢悠悠地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天下万物皆归属于帝王,御花园中各处景色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只是可惜往日进宫人多口杂,又有许多繁事纷扰,让她没有机会好好欣赏。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天色却是一片墨然,沈筠知还没胆大到敢在这宫中瞎晃悠,思量片刻还是决定选择去清风湖畔——那个她还算熟悉的地方。
“主子,您真的认得路吗?要不要奴婢先去探探。”小可看着自家主子每经过一个路口便要停下来对着左右纠结许久的模样,终于没忍住出声问道。
“你感觉到了吗?”沈筠知再一次停在了一个路口前,她伸出左手拨了拨被风吹散的鬓角,又将手摊开置于空中。
指缝中有气流划过。
“风?此处风更大些。”
沈筠知勾了勾嘴角,快步朝一个方向走去,口中说着:“对,是湖风,快到了。”
待到转过下一座假山,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不远处便是那个会令人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的亭子。
鲜少有人会在日落后还留在湖边,故而此处唯一的光源便是小可手上的灯。借着影影绰绰的光线,能看到湖边水势低浅之处已有荷杆结了花苞,一叶小舟隐匿在高高低低的荷叶下,只露了一半在外头。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艘小船?”沈筠知蹲在岸边,拽过连接着船头和岸边石墩的麻绳,将藏于青绿下的船拉了出来,自己踏上了尖窄船头。
“主子!”小可轻呼了一声。
沈筠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另一头的船桨,回头朝她摆手:“我就在船上坐会儿,不会划进湖里的,你就在岸边守着。”
小可神色有些焦急。
她担心的是这个吗!万一小姐一个没坐稳翻进湖里去了,她该如何是好。
沈筠知脚步轻巧,几步之间就跃到了船中的条凳上,那小舟浅晃了片刻便稳了下来,只有闹出的涟漪在黑夜中荡出些许水声。
小可见状松了半口气,也心知小姐碰上这些玩乐之事总是听不进劝,只能认命地抱着宫灯等在岸边。
要是蜜桔姐姐在就好了,她能一直念叨小姐直到她举手投降。
沈筠知看着小丫头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偷笑了两声,又伸了个懒腰仰面躺了下去。
月朗星稀,荷叶轻晃;小船尖尖,无人来扰。
惬意啊惬意。沈筠知双手枕在脑后,感受着这难得的逍遥,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岸上的小可轻喝了一声“谁”。沈筠知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去看,但她忘了自己正身处在一条窄长的小舟上,船身随着她的动作猛地一歪,眼看便要吃进水翻了船,却见一人自岸上轻巧飞来,踩稳了船头,免去了沈筠知一场灾祸。
事情发生不过两息之间,沈筠知被这番动静惊得心如擂鼓,就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她抚摸着自己的心口,抬眼向上望去。那个扰了她们又出手相救的人背对着光源,面庞拢在黑暗之中让人无法辨明。
不过要认出这个人,沈筠知已经不需要看脸了。
“纪献川,你怎么在这里?”沈筠知还在为方才的事心有余悸,说话时也少了几分客气。
“沈小姐又为什么在这里。”纪献川收回了踩在船头的脚,蹲了下来与她平视,只用了陈述的语气,似乎并不奇怪会在这里见到她。
甚至他还有闲心开玩笑说着:“在下又救了你一命。”
“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也不会受惊险些翻船。”沈筠知没好气地撅了撅嘴,“纪将军身为宴会的主角,就这么离开不合适吧?”
“将军”两个字被她特意念了重音。
纪献川只是笑笑,没有接她的问话。今夜的沈筠知格外灵动,高兴或是不高兴在她的俏脸上来回变换,让人摸不到她的真心。纪献川站直了身体,理智告诉他,应该郑重道别,听她的话就这样回到宴席上。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沈小姐喜欢坐船,只是停在这岸边有什么意思。”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这一次。
沈筠知眼睛一亮,也就撇下了刚才的问题:“你能带我划到湖心去?”
“能。”纪献川一边弯腰结着石墩上的绳结,一边向后撇了撇下巴,“这是母亲给你的婢女?”
“嗯。”
“让她把灯灭了吧,此处虽然偏僻,但是难保不会有第三个人像你我这般……喜爱夜游。”今夜的纪献川不知是否因为饮了酒的缘故,这些玩笑之词几次三番地从他口中流出。他很快解完了绳子,将伸出来的这一段卷了卷抛到了船上。
“主子……”小可提着宫灯有些为难,一边是她家小姐,另一边是前主子的儿子。
沈筠知兴致已起,又或是出于对纪献川这个人的信任,看向岸上的小可说道:“灭了吧,有什么事打暗号。”
又瞧见她十分为难的样子,补了句:“这个人肯定能把我安全带回来,你放心。”
沈筠知倒是只顾着安抚小可,没看见听到她说这话的纪献川眸色晦暗了些。
在岸上急得踱步的小可见到纪献川真踏上了船,只得万般无奈地吹灭了手上宫灯。
原本坐在中央的沈筠知向后让了让,留出对面的位置给他。
纪献川稍稍偏头看向她的身后:“麻烦沈小姐拿一下船尾的桨。”
沈筠知十分听话的把那柄长木桨递给他。
纪献川拿到船桨握着木柄杵在岸上一推,小船借着力向前缓缓驶去。
“沈小姐是不是太信任我了,要是坐在这儿的人有什么歹念,到了湖心你便只能束手就擒。”配合着他所言之意,纪献川特地沉了音调,让自己听上去格外严肃。
沈筠知才没有这么容易被唬住,莫名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心存歹念,之前费劲吧啦地救我这么多次是因为……将军你闲得慌?”
纪献川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说不定我是想养肥了再杀。”
沈筠知眼睛倏地睁大,动作夸张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又捏了捏脸颊的软肉:“真的肥了吗?”
纪献川终于端不住他的肃穆,难得一闻的清朗笑声伴着船桨划过水面,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间。
沈筠知看着他如此愉悦配合的模样自己也破了功,收起了刚才那套装模作样的表演,一手支着下巴扭过头去看湖上的粼粼月光,在纪献川看不到的地方弯了眉眼。
等到小船穿过了连绵的荷丛,在视野开阔的湖心停了下来,船上的一对男女也平复了情绪。
“纪将军不是一向恪守礼节,今夜怎么会与我这小女子独处游湖?”
纪献川将船桨拎起,反手放在了船头上,闻言慌乱了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被她看穿。见她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才故意叹了口气说道:“这船本就是我让人放在岸边的,原是打算自己泛舟躲个清净,不曾想来了此处船已经易了主,总不好把沈小姐赶下船我独享湖光。”
他一向少言,只有与她独处时才会莫名健谈。纪献川不敢多看她,故而学着她的样子把目光投向湖面。
片刻后沈筠知将视线从湖面上收回,却见对面之人同样看着远处的风景,微光中面容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分辨出脸侧的轮廓。沈筠知在一片静谧中多看了他几眼——下次想再见,不知是何年。
“将军什么时候北上。”
“再有五日。”
“这次还要嘱托我多陪陪长公主吗?”
纪献川回过头,月光的映射中他眼瞳明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看着她温和一笑。
旧时帘外风雪又回,此次已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