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峰在学堂伤人之事本以为告了一段落，逢春院内又回到了父慈子孝的一派亲和模样。周姨娘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犹如向毫无波澜的湖面掷下了一颗石子。
“峰儿，转过身来。”国公爷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他冷脸沉声时语气不怒自威，让小辈心生畏惧。
沈筠峰此刻有些慌了神，只能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抱手垂头。
沈筠知借着转身的动作靠近了母亲半步，悄悄握住了她发颤的手。
“你姨娘所说的学木工，是怎么一回事。”国公爷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眉宇间隐隐有些怒气。
周姨娘抱来的孩子已经被奶嬷嬷抱去了里间，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边朝老夫人走去边说道：“老爷，不过是小孩子的一些喜好，您何必如此动怒。贱妾听闻筠峰少爷如今在学业上大有长进，放了课爱摆弄些木头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漫华忍了多时，要不是女儿悄悄拦着，听到这话怕是已经上手撕了周姨娘的嘴脸。站在另一侧的沈筠珏从门旁走到堂中，身子微微侧着拦下了还要向老夫人走去的周姨娘：“周氏，既然你已经不需要抱孩子，就先给各位主子请个安吧。”
周姨娘愣了愣，看着主座上的两个当家人神色淡漠，只得咬牙堆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贱妾给老夫人、老爷、夫人还有各位小姐请安。”
一屋子人看她屈着膝，半晌也没人叫她起身。
“周氏，论年龄你虽是我的长辈，但我如今是皇上赐的县主，按礼制你当不起我一声‘姨娘’。” 沈筠珏看着周姨娘歪七扭八快要支撑不住的模样说道，“方才父亲是在向弟弟问话，堂中还轮不到你来插嘴。本县主替各位长辈给你做做规矩，你需记进心里。”
“是……贱妾记下了。”
“起来吧。”沈筠珏转身看向老夫人，“祖母，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搬出府这几个月，家中规矩愈发散漫无礼，还是让大家分清尊卑为好。免得人人都像这周氏，仗着自己刚刚为沈家开了枝散了叶，就敢在您的逢春院拿大。”
周姨娘听了这话急得想要反驳，却碍于沈筠珏方才对她说的话，生生忍了下来。
沈老夫人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神很是欣慰：“嫣嫣说的在理，是该好好提点提点。”
这番插曲暂时压下了周姨娘继续火上浇油的可能，但国公爷这边没这么好糊弄。他对这些内宅事宜并不关心，见该说的都说完了，又继续看向沈筠峰：“我在问你，学木工，是怎么一回事。”
“回父亲的话，是几个月前，我放课后跟着一个老师傅学了几天。”沈筠峰又一次跪在了地上，他虽然对家中局势不如两个姐姐明晰，但也知道父亲肯定不喜欢他去做木工。
“周氏，你如何知道此事。”
“老爷，贱妾房中一个丫鬟出门采买的时候，在西市听到一个老木匠在吹嘘自己的手艺，还自称教过卫国公府的公子。”周姨娘咽了咽唾沫，觑着各位主子的神色才接着说，“也怪那丫头就爱逞能，见不得外头有人这么编排国公府，上前与那老木匠对峙，一番争论后才知道那人竟真的教过……筠峰少爷……”
周姨娘的眉眼中藏了阴毒，这件事确实是下人无意中知道的，不过到处宣扬的老师傅，却是她让本在门房做工的两个兄弟到外头偷偷找人假扮的。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枕边人对国公府的声誉十分在意，特意添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
“孽子！”国公爷嘴角的肌肉翕动着，看那架势若不是沈老夫人还在场，他高低会上去给亲生儿子一脚，“不学无术庸懦无能！堂堂卫国公府的嫡子怎么会醉心于这些工技，还闹得人尽皆知！”
沈筠知看着弟弟有些畏惧的背影，飞快地思索着对策。给弟弟找师傅的时候，特意寻了个老实忠厚的师傅，事后还给了一笔封口费，周氏所说之话多半不为真，但重要的已经不是真相。
此事难解之处，是它确有其事却鸡毛蒜皮，唯一能影响事态的只有国公爷的态度。事实证明周姨娘以小博大，赌胜了。
叶漫华再也忍不住开口替儿子争辩道：“老爷，是妾身没有管教好他，可峰儿不过是贪玩过两三日，也没惹出什么麻烦来……”
“是你管教不好他，如今还想替他开罪。”国公爷深深地看了叶漫华一眼，眸中尽是愤怒、嫌恶。
“父亲，孩儿不明。”沈筠峰说着弯腰磕了个头，“您连我出手伤了人都未曾责怪，为何孩儿学了两日木工，既未落下功课，也没有闯出祸，您却如此生气。”
“你这个孽子，还有胆问！如今市井街坊都知道我沈家有个爱玩木头的嫡子，我堂堂卫国公府，到我这代算是废了，你让我九泉之下如何去面见列祖列宗！”
“父亲，那不是玩木头。”沈筠峰似是突然有了勇气，直起上半身仰面看着他父亲，“若是能钻研尽木匠之工，能给百姓带来许许多多的便利之处，耕地的犁，出海的船……”
“所以说，卫国公府到我这一代，算是废了。”国公爷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我沈怀勇的儿子，志向就是做个工部小吏。”
若是场合允许，沈筠知真想给弟弟竖个大拇指，从前竟没发现他小小年纪已经想着如何造福百姓。而且还有勇气大声驳斥长辈——当然是像他们爹这种脑子有病的长辈。
国公爷似是气过了头，话语间透露出些许愁绪：“大庆以文治国多少年了，才落得如今四方异族都敢来掺上一脚的局面。若是哪日辽人不顾和约大举来犯，想想我朝的未来都在像你这般的软脚虾手中，那铁蹄便就会一路南下踏平中原。”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念了一声：“勇哥儿……”
国公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一撂袍大步走出了正屋，说话的语气更是森冷：“滚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沈筠知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安安分分跟在母亲和姐姐身后离开了逢春院。
等几人回了自己院子关起门来，沈筠知才龇牙咧嘴地对着空气挥了两拳。
叶漫华眼中又起了泪意：“昭昭，你弟弟那边可如何是好，祠堂阴冷，他怎么吃得消……”
“弟弟那边我会让月落去照看着，我们还得尽快想法子把他救出来。”沈筠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猛灌了一口，冲着姐姐说道，“以前怎么没发现咱们爹还是个这么有志向的，竟对以文治国的国策如此不满。”
今日国公爷这番话倒是真的出乎沈筠珏的意料，不过她还是比妹妹冷静些：“但愿只是志向，而不是野心。”
“我最恨这种自己生活不如意就把错怪在孩子身上的父母。”沈筠知手攥成拳，锤了一下桌子。
沈家的这群孩子，要是没有重生穿书这些事，各个都是长歪了去的。就是因为有个不明是非的父亲，还有个稀里糊涂的母亲。
“听闻当初圣上有意将你与纪将军定下婚约时，父亲还专门去见过他，且颇为满意？”沈筠珏盘算着说道。
“是。”沈筠知没好气的应了一声，“我当初还以为他对纪献川的那些赞美之词是为了让母亲点头答应，现在想来，他约莫是真心实意地欣赏纪献川。姐姐问这个做甚？”
沈筠珏脸色不佳，片刻后才答道：“我本以为按梦中窥得之事，父亲是被钟不满和六皇子所设之局被迫站到他们的阵营，如今再看，是他主动所求也未可知。”
“不会。”
俩姐妹齐齐转头看向骤然出声反驳的叶漫华。
“母亲，为何您如此肯定。”
“年少时你外祖父曾告诉过我，你父亲，或者说卫国公府，其‘忠君’二字不必疑。”叶漫华的神色柔和了些，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虽然对你我这些亲眷漠然视之，但忠义也是沈家祖训不得违背，他十分看重这个。”
“倒是不幸中的万幸，暂且就把他当作是走火入魔罢。”沈筠知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沈筠珏看了她一眼也同样放下了心：“筠峰那边，我同祖母说说，她老人家想必也舍不得宝贝孙儿吃个大苦。”
叶漫华脸上的忧色不减：“那以后怎么办？”
“大不了舍了这世子之位，待到他成家立业总能摆脱父亲的阴影。”沈筠知说得颇为豪气。
沈筠珏点点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虽然沈筠珏与叶漫华的关系已经缓和，但两人这般相处还是有些不自在，故而沈筠珏只待了片刻便提出要回听风院。
沈筠知对这送客的活计揽得一向是快，说了句“娘你好好休息，我送送姐姐”，便跟了出去。
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沈筠珏直言问道：“你想说什么。”
“姐姐也发现了吧，这事儿有些奇怪。”
“嗯，筠峰从前不学无术行事荒唐的时候多了去了，父亲也不过是斥责几句，最多罚些手板子。”
沈筠知接上了她的话：“这次不仅发了这么大的火，还把他希望子孙从武奋进的话说了出来。”
沈筠珏点点头：“你觉得是什么缘由。”
“要么是沈家出了事，要么……是朝中出了事。”沈筠知停下了步子，扭头去看她。
铁蹄便就会一路南下踏平中原。
沈筠珏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眼角眉梢迸发出凌厉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