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

    黑水边。

    天空蔚蓝不见云,黑水沉沉不见游鱼,阿离靠在船橼发呆,船内是李信在歇息,她突然很感慨,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和一位鼎鼎有名的大魔头,一起同行前往北境。北境,她好像去过,但妖的生命太长了,她只有模糊的印象。

    离开黑水北上,还不到两个时辰,突然有一艘小船靠近,黢黑的船夫咧着笑,大声问道;“敢问姑娘,可知不死之山如何去?船上的客人想去寻山上的青蓝麒麟。”

    阿离思索了片刻,回道:“从未听过麒麟一说,都说不死之山在黑水之边,可这黑水不渡一物。”

    船夫没得到答案,不过听完依旧笑呵呵,感谢阿离后,便打算摇走船只。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是李信走了出来。

    船夫脸色突变,登时放下船桨,恭敬地跪拜在地,喊了一声“殿下!”。闻言,船舱内走出几位高大的商人,亦是跪地行礼。

    阿离疑惑地打量着他们。

    “姑娘莫怪,您是殿下新收的侍女吧,看着是生面孔,麒麟是太子殿下的身份象征,故才这般询问。”船夫笑眯眯解释了一番,然后转头望向李信,开始声泪俱下道,“还望殿下恕罪,我等深知殿下多年来避而不见,本不该前来打扰,但是尉迟长老不幸病故,临终前特吩咐小的们,务必请殿下回归族内,重掌大局。”

    “重掌?我何时执掌过。”李信冷笑道。

    见状,船夫后面的一位商人出声,卑谦道:“过往种种嫌隙,不过是为李氏一族延续,殿下若有怨,今日只管处置。还望殿下消气后,随我等返回,日后,兄弟们但凭殿下调遣。”

    话已至此,阿离也算明白他们一行人的目的,难怪一出黑水便被问路,为了找到李信,他们问过所有经过的船只。

    返回船舱,李信和阿离两两相对,巨阙剑安静地躺在桌上。

    “我必须回去一趟。”

    “应该的,长辈逝世,去寒泉的事不急。”

    李信脸色沉痛,感伤道:“是我的老师,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太傅,可我不是个好学生。”

    阿离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安慰的笑容,轻声道:“我已脱离尧天啦,现在闲人一个。要是你信得过我,我陪你回。”

    -

    邙山。

    来这儿已经几日了,阿离除了刚开始参观了下住处,便没再出过院子。李信对族人介绍,阿离是于他有恩的贵客,因此她并不需要干端茶递水的活儿。尽管如此,如非必要,她依然有意无意地避开接触。毕竟,做客便是做客,要对得起李信的信任。

    ——叩叩声传来,是阿婶,阿离将剩下的残羹递给她,面对她的笑脸,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

    当时,一进邙山深处,船夫和商人们便摘下了□□,阿离只当正常,他们身份特殊,出门在外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一种有效的自保方式。但是,看到面具下的脸,却不禁被吓了一跳!浑身发冷!一张张,满是沟壑暗斑的老人脸,软软的皮肉耷拉在骨头上,远远超过她所认知的古稀老人,看着像被千刀万凿刻出来的皱纹,可怖得像个怪物,这怎么可能是自然衰老?

    李信察觉到阿离的异常,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每日安排院里伺候的阿婶,亦是戴上那张光滑无比的□□。

    “没事的,他们是活人,活了很久很久的人。”

    “一百多岁吗……还挺长寿。”

    “远不止。”

    阿离内心震惊,凡人短命,这邙山的李氏旧族,寿命都快赶得上小妖怪了,即使好奇却没问出口。自从李信与船夫一行见过面后,神情便愈发冷肃,有几分像他们刚遇见的时候。

    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周更严重了,日出时,李信神色平常地出门,阿离提灯在门外等他到半夜,看见他寒着脸回来。

    送饭的阿婶说,他们是在佛堂前商议要事,却总争执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阿离撇了撇嘴,果然是在哄骗这尊贵的太子殿下返回族内,船上那一番话有多动听,出尔反尔便有多熟练。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酥糕,是枫叶形状的,她惊讶地望向阿婶。

    “山里吃穿俭朴,都没有好东西招待姑娘。”阿婶眼神慈爱,笑纹深深,解释道,“我看您随身的那把伞,画着红叶呢,红叶最多情,怕姑娘待这儿无聊,想家里了。正好我今日有空,做些小点心,来尝尝好不好吃?”

    “谢谢阿婶。”阿离郑重接下酥糕,一口吃下。

    “叫我高婶好了,那日接你们回来的船夫,是我的丈夫,大家也叫他高叔。”

    阿离点点头,心中默念这两个称呼。唉,一旦记住了名字,便不能当作过路人了,日后也不能随意腹诽高叔了。

    转念又想到,李信,他也能收到,枫叶酥糕的安慰吗?

    阿离向高婶借了一些星宿的书,该说不说,书册都很新。

    长安兵变后他们匆忙逃离,于是尉迟长老带人重新编写藏书,据说其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三岁识字,六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便能作诗词歌赋,乃前朝皇帝钦点的皇子太傅。

    阿离翻开厚厚的书页,感慨他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

    阿离因地制宜,一手拿书,一手拿树杈,在院子里演绎起来。从前在尧天,只学习了一些基础的占星之术,她记得,明老头教过方位占卜之术,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好好研究,这北境内的极寒泉眼具体位置,万一研究成了,这便是她送出去的“酥糕”,李信听到会开心一点吧。

    经过几日的苦心钻研,她总算推理出了大致方位,抬头一看,天都黑了,连忙兴冲冲去敲李信的门。

    “厉不厉害?”

    “很厉害。”李信含笑点头,放下筷子。

    “你敷衍我!”

    阿离夸张埋怨道,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知道是何品种,很是留齿清香甘甜。

    “是我近期听到,最好的消息了,”李信轻轻摇头,笑意更深了,莫名带着纵容,“真的,不骗你。”

    他突然这样说话,还挺叫人不习惯的……

    但阿离像尝到甜甜的糖果,很是受用道:“嗯!我离帮人,就喜欢一帮到底,你也很有福气嘛。到时找到寒泉,你每月当去泡一次澡,平时还是住在镇上好,或者再去寻一座山,继续享受这山野趣味。不对!都出去玩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北境内四处游玩,见识风土人情,多增长些见识……”

    一番自说自话,逗得李信一笑再笑,眉宇之间尽是温情。

    其实阿离也呵呵傻笑,难怪古代昏君爱博美人一笑,今日她很有感悟,实因眼前人一笑,便春风十里。

    扯东扯西,聊到饭菜都凉了。阿离注意到李信青黑的眼下,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柔声询问道:“其实,你是不是,很累啊……”

    李信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他此生,大概从未说过一个“累”字。

    正好有人找,他便先离开了一会儿,留阿离自个儿在屋内待着吃茶。然后她瞄到了,后面桌上的巨阙剑,像遇到老朋友,走过去,俯身偷偷炫耀道:“剑灵大人,今天过得还好吗?嘿嘿,我今天挺高兴的。”

    巨阙发出微微的蓝光,似乎在回应。阿离拿起剑,瞬间被卷进陌生幻象中,原来它不是在回应,而是要讲故事。

    -

    上古战场,遮天蔽日的乌云诡谲,悬崖峭壁冲天矗立,满目皆是灰岩石块,寸草不生,一片萧索肃静。忽然之间,天摇地动,厚云被撕开一道口子,光柱缓缓照拂这片被遗忘的神迹。巨阙从千年昏睡中被唤醒,在它眼前,站了名血痕累累的少年,眼眸却定如湛石。他从绝境走出来,缓慢而有力地拔出古剑,高耸石壁如俑兵朝向他注目。

    天光大盛,令人晃了晃眼睛。

    再看却是来到了一座宫殿之中,金碧辉煌,栩栩似赤砂,明亮如白玉,熠熠黄金般,唯一的暗色,是朝堂上垂首的文武百官,恭顺的脸皮下,也许各怀心思。册封大典上,少年一步一步,怀揣一颗至诚之心,走向华发臃肿的老皇帝,接过了太子金印。殿下尊称声声围绕,传出了李氏禁宫,传到了这天下之中。

    传说在那一日,白孔雀飘然而至,栖落于朱墙黄瓦。

    但在巨阙回忆里,最后一眼的李氏皇宫,熊熊大火,重兵围堵,满是哭叫和逃离,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才把血迹和灰烬洗刷干净。它随着李信从守关战场赶回京城,与叛变的羽林卫对峙,记不清名字了,但他们的愤怒,大仇得报的快意,都一模一样。

    “我不怕你恨我。我的至亲,都被这暴虐无道的昏君给害死了!”

    李信无话可说的,他使巧劲避开追击,冲入围宫内,尽力救走还想活下去的宗室臣民,无奈舍下,那些还处在春秋美梦里的疯癫之人。一行人趁混乱狼狈逃跑,抄小道一路赶去邙山。

    途遇好奇的百姓翘首观望,他们小声议论,在期盼李氏不得好死。李信伤口渗血也没停下去包扎,他们跑死了几匹马,才赶到终点。

    下马时,他险些站不稳,一闭眼,那些人死去的惨状,历历在目。

    一开始,大家谁也不说话,女人们默默掩面而泣。败北流亡,无家可归,只能在他乡祭拜缅怀逝者。

    没多久,小摩擦持续不断,被压抑的情绪,有人通过另一种方式发泄出来。与分配、分工和出行有关的事,总是争执不下,李信不得不事事过目,他给邙山设置了结界,每日需耗费大量灵力。

    没有人,想余生都活在这深山中,李信安静地听完尉迟长老的吩咐,再问安离开,路过院里时,看到了黑夜高悬的圆月,想到了长安的月亮。

    黑暗始终笼罩在族人头顶,是悬挂的刀。

    总有人死去,先是年事已高的老人,再到体弱多病者。族里的大夫看过身体,找不出原因,没有中毒和受伤,如果非要给一个合理解释,那便是心力衰竭而死,自然而然地生命消失迹象。再之后,便是来邙山之前受伤的人,伤口迟迟不肯愈合,即便李信试图强行以灵力续命,却犹如泥沙入海,他们依然日渐虚弱,缠绵病榻而离世。

    “是诅咒!!”巫医惊慌愤怒低喊道,异常现象,人们集中先后离去,这绝不是正常。

    “武氏要亡了我们!心肠何等歹毒!”

    人群里接连爆发出尖叫和愤恨,旁边的树被砰的一声打倒在地,士兵红着眼挥刀砍向断木。

    这段日子积压的怨恨彻底压抑不住,被夺走天下,被迫背井离乡,苟延残喘,现在连一条活路都不留下!在无力和绝望的现实压迫面前,内心的仇恨都升到了顶点,恨之入骨,恨不得将新皇食肉寝皮!

    [是诅咒,也是报应。]

    从不求人的李信,请求昔日密友帮忙探知,在看到结果后,一言不发。

    日落泰山,漆黑天幕下,一尾尾火流星掉落,刹那的耀眼闪烁照亮四周云层,而后光芒急速熄灭,一颗颗消失于地平线上,连拖尾痕迹也无法找寻半分。

    国运陨落,气数已尽。

    不是女帝要赶尽杀绝,而是李氏这一脉,耗尽真龙之气,再无福泽荫蔽,甚至被天道反噬。

    李信虽是修行之人,却不过肉体凡胎,想要为自己的族人逆天改命,便要走到天道的对立面,去魔道中寻找生机,哪怕自此以后,承受无穷尽的天谴。

    李信来到了业海,巨阙在轻微的震动,它是上古神剑,不喜这浊气。

    万年不散的黑云压顶,天际沙黄的暮色,分不清白天黑夜,永远翻腾不息的浑浊之气。盘踞在业海上的一座座石岛,巨大而脱离常识,像是被腰斩的身体、扭曲悬挂的骨架和怒目惊惧的人脸,据说是人心幻想所化,真正的石岛是没有形状的,因为景随人动,它时刻都在跟随变化。

    李信在找一座龙头骨石岛,越往深处的威压越强,耳鸣更加剧烈。

    终于,他找到了。降落到岛的边缘,耳朵像住了马蜂,一直听到刺耳尖锐的声音,他强忍弥散的瘴气,凭空画符请出这座岛的主人。地底下传来阵阵龙吟,顿时山摇地动,龙啸惊雷,一条庞大的黑龙盘旋直冲上天,眯起竖瞳,于空中俯视单薄的少年。

    李信持剑而立,抵挡强大的魔息。他要与这囚于深渊的恶龙,掌管世间万千咒恶的魔,做一笔交易,没有退路可言。

    “哈哈哈!永无止境之恶,凝聚成了力量,与我同生同灭。”

    看来无法交易了,那便只能杀了。

    其实并不意外,从邙山到业海,需要御剑一天一夜,他没有一刻真正阖眼,设想千万种结果,屠龙自然也在其中。左不过是让族人脱离诅咒,继续活下去,右不过是自己身死魂灭。

    李信将巨阙悬立于面前,划出掌心一道血口,开始施法。同是杀招,却并非修仙一道的请仙招式,只见李信眉心紧缩隐隐发黑,五脏六腑被挤压般的疼痛,以脚下所在之处为圆心,四方混浊之气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

    如果仅凭在北境的修行,哪怕用尽毕生所学,也无法伤恶龙一根汗毛,所以,李信施用了禁术。

    恶龙偏了偏头,再次眯起竖瞳。

    提剑上前厮杀,十几个交锋下来,李信双手黏乎乎的,是自己的血,身上白衣尽数染上暗色血痕,是恶龙的血。胸口受了重伤,疼痛掺杂在呼吸中,在大力地挤压胸膛,再加上强行调动浊气,身体每一处像被车轮碾轧。他艰难地吐出血沫,擦干眼皮沾上的血迹,不能松懈,一旦停下,身体便如背负千钧重石,要摇摇坠入地狱。

    一剑插入恶龙的脊背,李信左手起誓,心甘情愿燃尽魂魄。

    “你还真天真啊哈哈!我因恶念而生,恶念不止,力量永存。你永远杀不了我,你此生,也无法消除诅咒。”

    李信收拢左手掌,腿上抓伤深可见骨,他全身痛到麻木,甚至无法出声。

    [那我取了你的力量。]

    原来,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李信神色淡淡,眼神怜悯,犹如神祇,下手残忍,强行吞噬恶龙所有的魔息,疯狂纳入体内。

    巨阙意识到变化,闪出强烈蓝光,奋力想脱离恶龙,却被李信死死按住,无法挣脱一丝一毫。

    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岛终于平静下来,恶龙的轮廓全部消散,李信眨了眨眼睛,左眼浮现出黑色的竖瞳;身体经历了撕裂般的疼痛,两股力量在经脉游走的煎熬,尚能忍受;他的耳鸣也已经消失了,因为他完全听不见声音了,耳朵流出鲜血,犹如置身万丈黑暗当中,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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