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楚国对借道未遂耿耿于怀,此番求援失败,皇上命我亲赴楚国京师再议。

    我以你在楚国颇具声望为由,提出让你同行,皇上答应了。

    若能成事,你便可正大光明地重回中都。”

    君主英明神武,朝臣豪杰辈出,金州、清河、晋州及望郡连成一线共御外敌。

    和前世相比,今生,南凉脱胎换骨。君臣百姓同心戮力,迟早能与北燕并驾齐驱。

    能否重返中都,能否升官发财,他都无所谓。

    打定主意,他起身叩谢师父好意。

    “公主需要臣。”

    冥顽不灵!

    爱徒闷头踏上黄泉路,秦钟委实不忍。

    “你为公主已经做得够多了!也该替自己考虑一下。溪亭啊,你比为师更了解皇上,你应该清楚,倘若再一意孤行,他会让这场假逃亡变成真逃亡。”

    “公主不想赴燕,谁都不能勉强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钟看他束发的银簪似也亮堂得晃眼睛。明明温言细语,却如洪钟声起,经久不绝,又如高山矗立,难以撼动。

    “那时我一无所有,给不起承诺,带不走她。如今我可以护她,可以的!求求师父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能找到破局之法。”

    他背上有伤,脊梁却挺得笔直。状似喃喃自语,又仿佛盛满哀求。

    那时候?哪时候?秦钟只当他说胡话。

    “为师知你重情义,但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手无寸铁,如何保她周全?

    南北两面,仅靠薄纸一张,难以维系和平稳定。楚国坐等渔翁之利;或者,等我们低头,答应借道。无论哪种结果,我们都赌不起。

    你欲安顿好公主再出发,为师能等,可南凉等不起。

    话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掂量。

    我今日出发,你如果愿意拉南凉一把,就尽快追上来。”

    跨出正厅,秦钟停顿一霎,欲说还休。

    金鸡报晓,明透纱窗。秦钟立身阁楼,俯瞰正厅。魏溪亭仍跪在原地,孤单落索,好似被抽尽三魂七魄,徒剩躯壳。

    赵阔收好行囊,来问几时启程。

    “再等等。”

    “魏郎君执意留下?”

    默了片晌,秦钟说:“得看公主能否劝动他。”

    “公主?”赵阔想了想,“二公主在黄沙镇?那太好了,魏郎君和二公主关系那么好,他一定会听劝。”

    秦钟负手,道:“不是瑶瑶。是升平公主。”

    赵阔一怔,结舌,“魏郎君他……”

    目光扫向正厅,看着那道坚定如山的背影,不禁感叹,“认识魏郎君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奋不顾身。”

    两人正说着,秦老忽地抬下巴,说:“来了。”

    细雨蒙蒙,巷子僻静,一把深松绿油纸伞缓缓朝‘拈花一笑’行进。伞面罩住,看不清来人容颜,只余鹅黄裙摆翩翩飞舞。

    赵阔下楼提醒魏溪亭,说:“升平公主在外面。”

    他噌地站起,眼中划过一丝紧张,继而奔出正厅,抬头望阁楼上的师父。

    “你来拈花巷见秦老,只有楚掌柜知道。”

    心里那块巨石砰地落地,魏溪亭愣了愣,缓过神后环顾四周。东南角堆满葱葱郁郁的绿植,他撑伞过去,挑了盆巴掌大的菩提树苗。

    *

    昨晚醉酒昏睡,梦境可怖,于空灵之境听到魏溪亭的声音,瞬间云开雾散。

    今朝酒醒,梳洗罢,意欲请大伙儿吃早点。出门碰见楚元灵,得知魏溪亭在城东‘拈花一笑’。

    黄沙镇各街道做不同的生意,拈花巷专卖花鸟虫鱼一类。

    离别之际悄然逼近,往后余生,恐怕山水难相逢。私心作祟,想再多看他几眼。

    时候尚早,李书音悄悄出客栈,一路问着,朝拈花巷来。

    寒烟笼翠,雨雾朦胧,几家檐下依然亮灯。偶有几处开了门,却无半个客人。

    行进此间,她感觉自己犹如一缕游魂,飘到巷子尽头。

    随墙门紧闭,她昂首望,赭罗门匾,拓印牙色‘拈花一笑’。水滴断断续续地落在最高一级的石梯上,绽开成花。

    雨水沿伞面滑落,形成一道幕帘,将她圈在里头。驻足片刻,她退到对面墙边,本意是看天气,谁知抬眼便瞧见阁楼上的人。

    身形一滞,李书音对那人遥遥鞠躬,对方回礼。

    秦老来接魏卿回去吗?

    这几年,坊间亦有传言,说新帝三番五次请秦老出山,悉被婉拒。

    新帝敬重秦老,人尽皆知。若得秦老襄助,魏卿回中都的路会好走很多。

    剩下的,便只是为他寻一个契机。

    正思索着,木门开启,魏溪亭打伞出门,故作惊讶地愣神。转瞬,下台阶,左右张望,确认没有其他人,才迎她而去。

    “公主怎会在此?”

    总不能把心思全盘托出了,李书音说:“听楚掌柜讲,拈花巷售花鸟虫鱼,我闲来无聊,来瞧瞧,找一找有无黄别甲锦鲤的鱼苗儿。以前,我在小花园养了两条,每次一敲池壁,它们就会游到我面前来。”

    “前面‘笼纱铺’家的鱼样最多,臣陪公主去看看。”

    临时找的借口,当不得真。

    她微笑拒绝:“出门在外无法照顾,暂时不买。二姐他们大概起了,我想请他们用早点,但不知他们都喜爱什么吃食,魏卿帮我参谋一二。”

    “行。”他爽快答应。

    刚出发,忽被叫住。

    “魏郎君请留步。”

    青衣少年冒雨前来,面露难色。

    “方才小的为我家老先生整理行囊,不慎把伞骨架撑坏了,家中找不出其他伞。

    小的见姑娘来接郎君,便贸然前来一问,可否借郎君的伞应急?老先生急着赶时间,小的再跑去买,恐怕来不及。”

    少年乃是这户‘拈花一笑’人家的小儿子,编这出话,多半受人指使。

    ‘赵阔究竟在捣什么鬼?’

    魏溪亭心里叨唠一句,却听身边的姑娘大方地搭话。

    “可以。”她把伞举高,超过他的头顶,“魏卿,你借伞给他,我跟你撑一把伞。”

    略微诧异地盯了李书音一眼,他怔怔地递伞给少年。

    “多谢姑娘,多谢郎君。”少年连连鞠躬,兴高采烈地反复叨叨,“太好了,终于不用被老先生骂了。”

    目送少年进门,李书音轻声道:“你撑伞,我拿菩提。”

    伞把残留着她掌心的余温,魏溪亭紧紧地握住手柄,像牵着她的手,令他万分紧张,又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他个子高,目光斜下一瞥,就能看到她小小的脑袋。她今天扎了双丫髻,戴着他送的流苏排簪。

    静默着,走到巷子口,街道上的行人比来时多些,包子铺前排起长队。

    “公主……”魏溪亭极其轻微地唤了一声,周围吵闹,以为对方听不见。

    “嗯?”李书音仰头看他,杏眼圆溜溜亮晶晶的,比十三里坡的清泉还澄澈。

    一瞬间,魏溪亭那口气提起来,居然忘记呼出去,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了?”

    猛地回神,他很窘迫,慌忙别开视线,指着排起长队的包子铺,说:“瑶瑶喜欢它家羊肉包。”

    “嗯,去看看。”她眼睛完成月牙儿,笑容灿烂。

    雨后初晴,魏溪亭拎着大包小包的早点,跟在李书音后侧方。

    主街店铺基本全开,行人逐渐多起来。思来想去,他终于在距离时来客栈不远处,一鼓作气地叫停。

    “三姑娘。”

    看他憋了一路,李书音已经猜到他有话说。

    “你讲,我听着。”

    “三姑娘记不记得,昨晚在下跟您说的话?”

    “昨晚?”

    下巴磕着伞把,李书音仔细回想,至多记得在饭馆把酒言欢,之后发生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她尴尬地摇头。

    其实,冲动之下脱口而出,问完后他就后悔了。如果可以,他真想遁地而逃。

    他落荒而走,李书音小跑紧跟。

    “魏卿,我……我昨晚好像吃酒醉了,我当真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我……我做坏事了?”

    “没有。”

    “那……那你说过什么?”

    “没什么。”

    “我去问二姐。”

    他忽然止步,“除了我们,没人知道。”

    天啦!李书音倒吸一口气,瞠目结舌。使劲地回想,生怕做出对不住二姐的事,可任凭掏空了脑袋,都没半点儿印象。

    晋州那堆兄弟姐妹当中,唯有二姐待她诚心,她真真儿地不愿冒犯别人所爱。可怜兮兮地央求魏溪亭。

    “好魏卿,你就告诉我吧,否则我心难安。二姐待我那般好,我……我只想知道……我不能对不起她。”

    果不其然,这丫头到现在还误会着。

    魏溪亭生闷气,埋头朝前竞走,时不时地放慢步子,等她跟上来。

    时来客栈柜台后,楚元灵正和账房先生说话,见他先进店,正准备打招呼,怎知他仅仅点头以示问候,风一阵似的朝后院去。

    紧接着,李书音抱着伞和盆栽匆匆进店。无辜地投来求救的眼神。

    楚元灵招招手,唤她来柜台。

    “怎么回事?”

    李书音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昨晚我贪杯吃醉了,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他生气呢。怎么办,楚掌柜?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听完,楚元灵笑道:“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嘞。放心,他脾气好,气一会儿就好。贴耳朵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一个办法,保准你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伸头附耳,听完所谓的法子,李书音犹豫不决:“当真可行?”

    楚元灵拍着胸脯保证:“听我的,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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