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翌日,天将拂晓,晨风漫过窗户,爬到李书音在外的臂膀,凉嗖嗖的,催她苏醒。

    碳火依然烧着,灰烬堆了大半盆,期间不知被添过多少回。

    不见弯刀,不见人。

    她睡眼惺忪,像做了场冗长的梦。

    穿衣出门,目之所及,只余烈马。

    追风在,魏溪亭就在。

    昨天沙漠遇险,镇国帝姬仅留下两张烤馕,勉强果腹。她猜,他应该在附近打猎。

    故而,不慌不忙地梳洗。

    近半月出行在外,她常把头发编成一股麻花辫,用红绸头绳捆住,既简单又凉快。

    追风嚼着最后一口青草,朝她打个响嚏,仿佛在催促快些放它去吃个痛快。

    李书音哑然失笑,走到马厩边上,对高头烈马感叹。

    “没想到,我这坠马后遗症竟被你治好了。”

    昨天沙漠遇险,被催着骑马奔逃,居然没怕,兴许是形势危急忘了怕。后来,和魏溪亭共乘一骑,也没什么异样。

    后山半坡青草茂盛,追风吃草,她找药。

    离黄沙镇还有段距离,大概得傍晚才能到。

    北境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很,担心魏溪亭汗流浃背加重病势。

    寻药寻得入迷,不知不觉渐行渐远。

    苍天不负苦心人,还真让她找到了。

    端详手上带泥的草药,李书音十分高兴。虽不记得药名,但她认识。

    承德元年,天子秋狝,她追猎物误入丛林深处,不慎受伤,血流不止。

    当时,身边只有一位随从。随从在附近找到一株草药,捣碎给她敷上,没多久,血就止住了。

    那段时间,她还特地跟太医院的御医们学了些外伤的简单处理方法,多次在医书中看到对那种草药的介绍。

    一时兴起而为之,热情劲儿过了,便抛诸脑后。

    不过,幸好记得这草药的样子。

    很快又找到两株,收获丰盛。

    第三株叶子嫩,埋土深,怕损坏,她索性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徒手挖。

    聚精会神刨得起劲,隐隐约约听到似有人喊“公主”。

    李书音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听出那声音来自魏溪亭。刚站起,又听到一声“书音”。

    距离甚远,山岗风大,满林子树木唰唰地响,更挡住了大半声音。

    不顾满手泥土,她提起裙子往回跑。

    “书音!”

    声音更清晰,更焦急。

    “李书音!”

    这一声饱含惶恐,掺杂着绝望无助。

    “我在这儿。”她边跑边高声喊,也不管那边儿能否收到。

    抵达山岗,果然看到魏溪亭在追风附近,急得像无头苍蝇。

    印象中,魏氏七郎素来稳重,哪怕惊涛骇浪压顶,他都沉着冷静。

    她从没见过他像此刻这般严肃,犹如乌云,黑压压地朝山岗涌来。

    惹他着急,李书音过意不去,迎着他跑。

    距离仅余两丈,魏溪亭突然停下。

    “魏卿,我……”

    李书音上前欲作解释,魏溪亭倒退一步,对她轻轻地摇头。

    他眼尾微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里有欣喜若狂,有如释重负,有劫后余生。

    看了一阵,他才把喉中那口气息缓缓呼出,垂眼呢喃:“臣以为公主遇到了危险。”

    以为你不见了……

    “对不起。”她停在原地,不敢上前,“我来找药,没留神就走远了。”

    “药?”魏溪亭猛抬头,主动靠近,忧心如焚,“可是心悸之证引起不适?难不难受?”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李书音显然无措,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转身指了指不远处那棵歪脖子胡杨树。

    “在那边,我找到好几株。那药能止血生肌,促进伤口愈合。给你找的。”

    闻言,魏溪亭呆愣住。瞥见她手上、裙上的泥,既疼惜又欣慰。

    行于刀锋之人,有时会就地取材处理伤情,适才外出打猎,他自己还找了点儿。

    但公主金枝玉叶,一向都是别人伺候的,竟亲自寻药,怎叫他从容自若?

    将欢愉掖着藏着,魏溪亭好声好气地提醒。

    “北境情况复杂,危险重重。臣奉命保护公主,不见公主,臣惶恐难安。以后不管去哪儿,都跟臣说一声,好不啦?”

    诓小孩儿似的语气,温柔又耐心。

    “好。”

    随她前去挖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走着走着,李书音忽然提到:“刚才我听见你喊我小字。”

    “臣以为公主遇到危险,情急之下直呼公主名讳,臣有罪。”

    “中秋宴之变以来,我空担公主之名,实与布衣无异。你若觉得喊阿音亲昵,叫我书音也可以。在我看来,叫什么名,不过是个称谓罢了。”

    “公主为主,臣为仆,不可乱尊卑之序。”

    “去年重阳,在菩提寺,我听见你喊二公主瑶瑶。”

    这句话说完,身后之人半晌未答。

    最后,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嗯……兴许因为不太熟。”

    短暂静默后,魏溪亭说:“您和二公主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她没再深问。

    *

    黄沙镇处于四国接壤地带,自古以来商贾云集,繁荣富庶。

    因地理位置特殊,利益关系较为复杂,各国心照不宣地达成统一,即无论纷争大小皆不牵连黄沙镇。

    以至于,黄沙镇成了类似西浑邙山的存在。进出城门查验身份,相对更宽松。

    城内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喧嚣程度堪比中都。

    入城后,魏溪亭牵缰绳走路,李书音骑马。

    马背上视野广,她扫视四周,找到最近的医馆。

    那间医馆占地三层,装潢豪华,店内三两个药童正在备药,一位老郎中在给仅有的病人问诊。

    看店面规模,推测白天门庭若市;此刻只有一位病患,也可尽快给魏溪亭看病。

    “魏卿,扶我下来。”

    临近闭城时分,大伙儿赶着入城,城门处,行人摩肩接踵。魏溪亭不知她意欲何为,把马儿牵到旁边空地,搀她下马。

    “怎么了?”

    李书音指着对面的郭氏医馆,说:“你得先去看看你的伤。包扎好了,咱们再找住处。”

    魏溪亭微笑回话:“住处已经找好。中街有家时来客栈,食宿一体,臣与其东家认识。那儿备有常用药,比医馆更安全。”

    “我随便指个地方,你是不是都有认识的人?”

    听她打趣,魏溪亭笑逐颜开,“臣在边关待了多年,偶尔出境,到过黄沙镇几回。每次都住时来客栈,一来二去,就熟了。”

    口中念着“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往中街去。

    黄沙镇主街中部,时来客栈门前熙来攘往。左邻一家蜜饯果子铺,右邻一个首饰店。前边那块空地支起个棚子,放两张四方桌,各置一副茶具,应是作茶棚所用。

    驻足店门口仰望,客栈高三层,外观看,颇具楚国水乡风格。

    “七哥。”

    二楼中间,雕花窗全敞,一位小姑娘探身挥手,神采飞扬。

    魏溪亭笑着招手,将缰绳交给小厮,带着李书音进店。

    此店一楼为大堂,二三楼作雅间。

    账房先生执笔记账,见到熟面孔,停下招呼:“魏郎君,好久不见。瑶姑娘这几天都不知念多少回,您可算到了。”

    话音刚落,小姑娘风风火火的下楼,直奔柜台而来。

    戴银铃状额饰,额饰中间坠颗绯色圆珠,不知是什么玉石;头发扎成两股麻花辫垂在前面,发尾绑了根绯色发带,各挂着两颗红玛瑙圆珠;一身绯衣,脚穿墨色小皮靴。

    一双眼睛似葡萄,滴溜溜地打量戴面纱的李书音。

    李书音亦感觉她甚是眼熟。

    魏溪亭在一旁静静地看,也不介绍。

    看了会儿,小姑娘忽然试探地唤:“小妹?”

    小姑娘年纪和她相仿,谁大谁小尚未可知。

    李书音纳罕地看向魏溪亭,他只是浅浅地笑,点了点头。

    稍作思考,她转过弯来,终于想起那张脸为什么那么眼熟。原来,在中都菩提寺远远地见过。

    李司瑶道:“是我,你二姐姐。”

    幼时互通书信,约过几次会面。庆宁元年,李司瑶在外游历,至去岁重阳前才回中都。赴菩提寺见小妹未果,不久,因事离开。

    这算二人初次见面。

    被李司瑶挽着朝后院去,李书音不太自在,身子略显僵硬。但她二姐自来熟,顾着叙话,没留意到。

    客栈前坊后宅,中间由一道长廊连接垂花门。长廊入口竖起牌子,上书“满员”二字。

    过了垂花门,进到四合院。

    院子宽敞,楼为二层,庭中/央有口水井,离井数丈置有桌椅茶水,撑着遮阳伞。

    李司瑶领他们登上二楼,打开楼梯口那间屋的锁。

    “知道七哥来,未免不必要的麻烦,近两天,元灵姐都对外称客栈满员。”

    说着,指了指邻屋,“我住隔壁。不知小妹一起,没给你准备,等会儿我再给拿钥匙来。”

    李书音跟在后边儿,说:“没关系。”

    “七哥,稍后我去访客,大概亥时才回,就不跟你们用晚膳了。”

    魏溪亭问:“在哪儿?我去接你。”

    “北街,不远。小妹初到黄沙镇,你陪她四处逛逛。”

    推门进屋,雨后青竹的清香味儿萦绕,令人心旷神怡,但室内却没燃香。

    “我在南疆新学一门手艺,取青竹梢头的晨露调制,按古方配出这剂‘雨后初晴’,安神助眠。以前七哥的房前屋后翠竹环绕,我料想你应该喜欢这个味道,便提前熏着。”

    “有心了。”魏溪亭微微颔首,而后,对李书音说,“此处安全,公主可摘下面纱,凉快些。”

    待她摘了面纱,李司瑶歪头瞧,笑说:“早听闻小妹是个美人胚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魏溪亭喜从心来,打趣道:“世人皆说你和公主眉眼相似,不知情的听了你这话,怕要以为你在自夸嘞。”

    李司瑶凑到他面前,摇头晃脑,“我不漂亮吗?”

    被这话逗乐,魏溪亭无奈地摇头,笑得十分宠溺:“美!南凉第一美人非你莫属。”

    “哼。”李司瑶得意洋洋地甩头,“那当然。”

    两人熟络地开玩笑,李书音杵在旁边,显得格格不入。亲眼所见,她便更肯定自己不该滋生不该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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