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年前,中秋家宴。

    因不喜席上推杯换盏,她屏退左右,独自偷偷溜去御花园。远远地见湖边有一人仰头望月,形影相吊。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宫中戒严,能在御花园闲逛,身份必然经过检验的。何况,那郎君容貌周正,瞧着不像坏人。

    私以为,湖岸边的郎君因是思亲,所以惆怅。

    她走过去,问他身份?

    那人恭敬作揖,说自己是跟随晋王赴宴的护卫,不胜酒力,出门吹风迷了路。

    分明见他愁眉紧锁,偏说什么风沙迷眼的话呢?

    以为对方怕丢面子才找的借口,李书音没有戳穿,带他去看自己前几日种下的常青藤。

    满丛苍翠中,那株常青藤毫不起眼。

    因为身份特殊,长辈们把她保护得很好,鲜少让她出宫。宫外诸多奇闻异事,都是东阳等人偶尔出宫办事带回来的。

    请郎君看树,多少带着点儿私心。

    和郎君闲聊,她问起许多宫外事,对方不厌其烦地细致讲解。

    那人长身玉立,笼罩在蒙蒙月光下,浅浅含笑,眉目间俱是柔情。

    宫中护卫大多冷酷严肃,她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温柔的护卫。

    小姑娘看得痴,甚至动起求圣旨,将人留在身边的念头。

    正说得起劲,东阳寻来,恭恭敬敬地向那护卫鞠躬问候。

    等把李书音带走远些,东阳才问:“公主认识魏郎君?”

    “魏郎君?”

    李书音恍然,谈了这么久,竟忘记问他姓甚名谁。

    “他是谁?”

    “魏丞相义子,魏书,魏溪亭。听奴才师父讲,适才家宴上,陛下还亲自敬魏郎君酒。”

    得天子敬酒,必在上等席面。那儿坐的,俱是王侯公卿。他能以护卫身份入席,肯定非比寻常!

    “他自称是晋王护卫,他诓我?”

    “也不算骗公主。魏郎君在晋王麾下谋事十几年,颇得晋王器重。”

    “以前晋王回中都述职,怎不见他一起?”

    东阳表示不知具体原由,“可能因为魏郎君淡泊名利吧。听闻此番入宫觐见,还是晋王奏请皇上,由皇上开金口,魏郎君才回的中都。”

    初见印象极好,可惜,两个时辰后,发生中秋宴之变。

    魏溪亭跟着晋王,把皇宫搅了个天翻地覆。

    两人之间,自此隔着千沟万壑。

    后来,听闻魏溪亭力排众议保全承德旧臣,险些遇害。又听闻,他为南凉寻得诸多能人志士,提了好多改善民生的谏言。

    抛开私人恩怨,他于南凉王朝,的确有功。

    李书音对他的态度慢慢改观。

    前几日见到大伯仍然活着,她对魏溪亭最后的恨和戒备便都消散殆尽。

    花家班九重仙,以“仙”闻名。远在云端,只可远观。

    相府魏七郎,以“雅”著称。那份谦和温良带着人情味,像围绕在身边,触手可及的春风。

    如今,那一缕春风,正盘旋在深渊,找不到出路。

    惦念魏溪亭安危,她再无心欣赏谪仙,匆匆告辞下山。

    临走前,九重仙莫名地对徒弟提了一嘴:“中都戒严,需要令牌才能出入城门。这几天,我们都待在寺里,哪儿也别走,不要给你师叔师伯们增添负担。”

    *

    五月十五,苏农世子仍未现身。

    晌午时,尧相顾如约而至。

    人迹罕至的路段,李书音开着车门,说:“这几天我好好儿地待在沐音斋,没有添麻烦。”

    “嗯。”

    “魏卿他……有消息吗?”

    “我被监视,无法靠近诏狱。”

    “皇上什么态度?为了巴结北燕,他当真要舍弃魏卿?”

    “这件事很复杂,你离远些。”

    尧相顾不愿多说,李书音决计另想办法。

    于中都城郊更换车夫,将车驾到西北小偏门,东阳和一顶四人小轿已等在那儿。

    抬轿子的内侍也出自升平殿,主仆二人说起话便没那么多顾忌。

    得知升平殿众人安好,她又问北苑有没有人遭受牵连。

    “尧郎君新任御林军统领,除此以外,没有人员变动。”

    “魏卿获罪下狱,赵副统领有没有被完颜贵妃他们为难?”

    “没有。前段时间,赵副统领的祖母病重,他回乡探疾去了。”

    “探疾?”李书音感到蹊跷,略一想,随即吩咐,“你赶紧找机会,打听赵副统领下落。无恙最好,若需要帮助,务必倾囊。”

    东阳领命。

    “尧郎君继任御林军统领,是皇上授意?还是另有原由?你有没有打听过?”

    “魏郎君入狱前,向皇上举荐尧统领。”

    她吃惊:“魏卿推荐的?”

    “是。”

    触怒龙颜获罪下狱,还能举荐人才?天子居然同意了?

    黑暗中,她似乎得见一丝曙光。

    回到升平殿,李书音随即吩咐准备两碗冰镇果子。

    “皇贵妃听说公主会回宫,今早差人送来新鲜的树莓和香瓜。”

    南凉相对而言地处北方,南疆的树莓、西浑的香瓜,都是贡品,能作恩赐。

    小沙弥说过,魏溪亭获渎职之罪。

    “多少人知道我离宫?”

    “只有皇贵妃。”

    “只有姨母?”

    “这段时间,皇上对外宣称公主抱恙,闭门静养。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升平殿。

    几位娘娘都曾派人送过慰问礼,明月宫更是三次登门。庆妃娘娘说,虽无法贴身照顾,但着实担心公主,盼公主尽早康复。”

    虚惊一场。

    新帝帮忙隐瞒,更坚定她所思所想。

    “派人回话,多谢庆娘娘。”

    “奴婢已差人回话。”

    “稍后把那套石榴红裙找出来,我沐浴过后要穿。”

    那套衣裳被收在库房几年,从没拿出来过,公主为何突然想起了?

    主子离宫归来,心事重重。尤白不敢多问,领命退出。

    沐浴更衣后,李书音独自对镜梳妆。

    铜镜倒映着桌上火红的裙裳,令她心烦气躁。

    有求于人,这件衣裳必不可少。

    两股麻花辫垂在前面,后脑也编了一缕,头发半扎。戴红玉额饰。

    楚国水乡特有的云烟锻子,裁剪制成窄袖交领长裙,轻盈飘逸。鎏金云纹赤/色比甲,同样式的腰带、短靴。

    镜子里的姑娘,既熟悉又陌生。

    武能横刀立马,文通诗词歌赋。

    新帝中意的女儿就是这样……

    尤白提食盒进门,只打开顶上两层。

    冰镇果子盘里泛起白气,李书音目不转睛地盯着,脑海里重复演绎等会面圣的言辞。

    侍女偷偷瞄她,慢慢儿地收食盒,说:“明月宫托人带话,想请公主帮个忙。”

    收回思绪,李书音疑惑:“帮忙?”

    新帝后宫人少,庆妃独居明月宫,生育二皇子李司昭、二公主李司瑶。

    和李司瑶仅通过几封书信;见过庆妃两回,点头之交罢;至于二皇子,素未谋面。

    世人皆知升平殿自身难保,庆妃怎会来此求助?

    “帮什么?”

    “此前有人诬告二皇子和魏统领勾结,图谋不轨。魏统领被羁押入狱,二皇子被禁足王府。”

    “谋逆不轨?不是渎职?”

    “对外称渎职,实际因人诬告。

    前天傍晚,解除禁足令,二皇子当即入宫面圣,替魏统领求情。惹恼皇上,被罚跪在御书房外。这会儿还跪着呢。”

    “他和魏卿关系很好?”

    “莫逆之交。”

    “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嗯。能找的全找了,都无功而返。庆妃娘娘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叨扰公主。”

    “呵。”李书音感觉稀奇,好笑,“皇上逐我赴燕为质,态度清楚。明月宫求我这颗弃子,当真病急乱投医呐。”

    自幼被青山君抚养,她和新帝等人几乎无甚往来,中秋宴之变后更是心怀怨怼。

    知其态度,尤白亦无把握。谨慎地观察,判断她情绪平稳,才敢拐弯抹角地搬出那位勉强和她有点儿联系的姑娘。

    “二公主和二皇子关系最好,若知道兄长受苦,定不安心。”

    处处维护试探,引起李书音怀疑。

    两人总角之交,彼此知根知底。

    以前,尤白助人多半豪气云天。一反常态地试探,似乎满怀期待,又害怕希望落空。可不像尤白的作风!

    探究地打量侍女,见对方眼神闪躲,李书音心中升起戒备。

    嘱咐尤白留在升平殿,准备几样菜式,分送给各宫,以示谢意。

    常住菩提寺三年,期间发生过什么?尤白和谁接触密切?

    东阳忠诚,她敢笃定。尤白是否初心如故,她无法断定。

    独自撑伞,提着食盒,往御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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