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苍天不曾厚待他,一里路,须臾走完。

    少时修习马术,不慎坠马受伤,自此以后对高头大马心生畏惧。李书音止步于数丈之外,不肯靠近。

    调整好脚蹬,魏溪亭见她仍在远处,笑道:“公主别怕,追风性情温顺,很听话。”

    马儿似听懂人话,头点了两下。

    她立在原地,打着商量:“我们走路回去,行吗?”

    “暂时不回宫。”

    “去哪儿?”

    “林州。”

    “做什么?”

    他故作神秘:“公主到了便知。”

    林州毗邻中都,步行前去不现实。

    一步一挪地朝那边靠,离马仅两步,追风打个响嚏,把她吓到弹开,捂住心口喘气,惊魂未定。

    魏溪亭左手抓缰绳,右手邀请:“别担心,臣会护好公主。”

    宫门锁千重,无人照应,凭自己断然没法平安进宫。几番思忖权衡,不得不答应先和他去林州。

    取下帷帽,方便骑马。

    追风膘肥体壮,魏溪亭半蹲着,让她踩着自己的腿,助她踏上脚蹬。待其坐稳,再抓着鞍桥翻身跃上马背。

    人被他护在臂弯,耳畔萦绕着他温热的气息,清淡淡的松香沁入心脾。

    “抓紧鞍子,出发了。”魏溪亭轻声提醒,催马前行。

    亥时初,入林州境内,未进城,向崇山峻岭行进。

    月光皎洁,亮如白昼,深山老林风声如鬼哭狼嚎,山路弯弯绕绕。不知疾驰多久,她感觉骨头快散架了,马儿终于停在一座山前。

    山高坡陡,半山腰矗立着几间房舍,灯火阑珊。

    一黑衣护卫沿石阶而下,身形矫健。

    李魏二人刚下马,黑衣护卫便已到跟前。

    护卫三十出头,胡子拉碴,半扎披肩发,一身桀骜骨。略显沧桑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堪比猎鹰之目的眼睛,仿佛随时会迸射出锋利的刀子。

    若说魏溪亭是天上月,此人就是寒山冰。

    李书音认识他。

    大名叫尧相顾,乃前任兵部侍郎。听闻向来不苟言笑,办事铁面无情,人称‘冷面尧’。虽担任要职,却是挂名,鲜少出现在中都。

    两年时间,李书音只见过他一面。

    那是承德元年,皇家围场秋狝,冷面尧随护皇伯伯身侧。初相见,李书音就被他不怒自威的超强气场所震撼,记忆深刻。

    皇伯伯登基之年,空降入仕,第三年仲夏,突然辞官,销声匿迹。

    来去如风,风过无痕。

    没想到,竟会在此碰见他。

    睨视嫡公主,复瞪魏七郎。尧相顾冷声呵斥:“赶紧滚,我当没见过你们。”

    “我们想见见贵人。”魏溪亭卑躬屈膝,温顺得像只兔子。

    “圣旨。”

    上面住着哪位人物?见一面还需圣旨?李书音诧然。

    “溪亭从未求过兄长,这次还望通融,感激不尽。后果,溪亭一力承担。”

    “承担?”尧相顾冷笑,“拿什么承担?”

    冷面尧眼神委实凌厉,仅仅一缕余光便令李书音不寒而栗。

    魏溪亭后退半步,毕恭毕敬地对尧相顾作了一揖,语气变得严肃:“今日,我们为见贵人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尧相顾鹰目微合,道:“怎么,你那云纹刀要对我出鞘?”

    魏溪亭不答。

    形势胶着,气氛微妙。

    阿兄曾讲,像尧侍郎那种刀口谋生之人,人命在他们眼里和草芥没什么两样。

    虽然知道魏溪亭实力不逊色,但毕竟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胜算微小。

    趁有回环余地,她赶紧小声恳求:“魏卿,我们回去吧。”

    温润君子犟起来,和寒山冰有得一拼。

    轻轻地摇头,魏溪亭安排她退后,随即抽出玄青云纹弯刀。

    “我们必须见贵人!”

    “你有命就试试!”

    尧相顾切齿,话音落,持刀劈来。魏溪亭扬刀抵抗。兵刃相接,铮铮作响,偶有火星子昭示战况激烈。

    几个回合,连李书音这个外行人都看出,他俩招式相近。

    魏溪亭点到为止,尧相顾也没下死手。

    与其说是对战,不如说是切磋,都试图迫使对方低头。

    片刻,打斗声中掺了些异样。

    她循声望去,见山腰不知何时出现了七八个黑衣人。个个持刀,极速扑下山,加入战斗。

    顷刻间,现场乱作一团。

    黑衣人个个武艺高强,几处进攻。魏溪亭一边顾及李书音,一边应战,不一会儿,便处于下风。

    “躲远些。”他抓住应战空隙,再次叮嘱。

    魏溪亭像一座山,替她挡住所有进攻。

    虽知尧相顾不会当真杀他,但也没收手的打算。李书音躲在远方,心急如焚。

    月漏林下,混战正酣。

    突然,一道寒光掠过,锋利弯刀朝魏溪亭右臂砍去。

    “小心!”她惊呼。

    足尖轻点,微微旋身,利刃与他擦肩而过。

    有惊无险!

    李书音惊魂未定,又见另一把弯刀直逼魏溪亭后脖颈。

    形势骇人,她吓得瞠目结舌。

    电光火石之间,尧相顾一把扑上去,将魏溪亭护在身下。

    同僚震撼!挥刀之人使出全身的劲收刀。刀风狠厉,仍将尧相顾袖口撕裂出一道口子。

    打斗戛然而止。

    震惊中回神,李书音冲上去,拨开人群,直至见到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尧相顾瘫坐在旁,因受惊而喘粗气,目光略呆滞,似乎还没缓过神。

    跪在魏溪亭身边,她苦苦哀求:“我们不见那个人,回去吧,求你了。”

    魏溪亭跪坐,对尧相顾郑重叩首,说:“求兄长,准我们见贵人。”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冷面尧。

    尧相顾也没想到他固执如斯,气得不轻,快压不住怒火,自牙缝间挤出仨字。

    “你疯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疯子是什么?

    羊在虎口,李书音真怕尧相顾下一刻再大开杀戒。

    久未得回应,魏溪亭抬起头,看了看尧相顾,观其无可奈何。随即,他催促李书音,说:“公主快去见贵人。”

    “我?”李书音纳罕,“不是你要见吗?”

    魏溪亭微笑:“没错,是公主去见。”

    独留他只身在此,她不放心。

    “臣没事。快走吧。”

    犹犹豫豫拾阶而上,走出不远,她回头张望。魏溪亭抬抬手示意赶紧走,尧相顾已起身杵在原地,众护卫散落各处,无人举刀。

    为尽早面见贵人,她一路小跑,爬到山门口累到气喘吁吁。

    山门牌坊处,两个黑衣护卫见了她,对视一眼,并未拔刀。

    “尧郎君已准我探望贵人。”

    黑衣护卫一前一后,把她领着朝山崖方向走。

    不久,来到铁围墙。

    围墙呈扇形,两边由巨石铸造,中间为一扇双开大铁,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铁锁。

    护卫打开大锁,警告说:“长话短说,别耍花样。”

    春末夏初,山里绿树成荫。一条石子路蜿蜒曲折,直达绿茵深处。

    护卫止步铁门外,她独自进门。继续朝里走了百步,来到一处院落。

    院子依山而建,三年垒高墙,足有三丈,墙上竖锋利刺刀。

    实木门紧闭,走近一看,铁锁居然灌了铅!

    到底是何方神圣,需严防死守到这等田地?

    右侧门上开了道口子,挡着一块横拉木板。

    一颗心没来由地慌,李书音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缓缓拉开木板。

    四方口狭小,看清院内光景,她顿时脑袋轰然。

    墨竹月华锦衫,是她三年前亲手所制,赠与皇伯伯的中秋礼物。

    薄唇微颤,泪眼朦胧,生怕眼前俱是幻象。

    院内,花圃边,中年男人似有感应,停下侍弄花草。回头望,略怔忡,继而浅浅含笑站起身。

    两鬓斑白,面容憔悴,昔日帝王英姿荡然无存。

    花圃两侧各立一个石灯,灯中燃烛,照见夜间雾气隐隐。青山君眉眼弯弯,嘴角含笑,慢慢儿地走来。

    每行一步,脚上锈迹斑斑的铁链就哗啦啦地响,犹如重锤,叩击人心。

    四方口狭小,李书音站在外头,不眨眼地死死盯着。

    恐黄粱一梦,如何敢信?

    他走到门口,捋捋斑白鬓发,故作轻松地打趣:“怎么,不认得伯伯了?伯伯老喽。”

    经历中秋宴之变的骇然与惊惶、兄长们下落不明的无助、伯母溘然长逝的悲伤、自己躲在菩提寺惶惶度日的孤独。

    三年来,她积攒着无数委屈、无助和孤独,霎时齐齐涌上心头。

    起先,紧抿嘴唇勉强撑住,默默流泪。后来,隐忍啜泣,抽噎道歉,险些背过气去。

    “那时候我救不了皇伯伯,救不了伯母,救不了兄长……救……救不了……是我……没……没用……”

    青山君心疼,欲帮侄女拭泪,抬手见自己满手泥,默默垂下。

    “阿音不哭,你看,伯伯好着嘞。”

    侄女仍然伤心,他开起玩笑。

    “再哭要变丑,丑了就没法嫁美男子嘞。”

    李书音哼哼着反驳:“我才……不嫁。”

    怕皇伯伯担心,她竭力收住情绪。

    皇权争斗,一个小姑娘哪能左右?岂会怪她。当年匆忙离宫,未曾知会,留她孤苦伶仃,已然对她不住。

    青山君始终心怀歉疚,好在听说弟弟对侄女很好,他才放心。

    没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心里好多话想跟侄女叙叙。但他知道,青山乃是非之地,不宜叙旧,应长话短说。

    “阿音,谁带你来的?”

    “魏卿。”她脱口而出,又怕皇伯伯不知,“魏丞相的义子,魏书,魏溪亭。皇伯伯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中秋宴之变,若非魏郎君手下留情,伯伯也过不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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