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今年,中都的雨水格外多,夜间猛,拂晓渐收。

    出门右转,尽头是道回廊,秦钟等人站在檐下。廊柱子边靠着两把伞,一把是先前打着来的,一把是新的。

    交代几句加强安保之类的话,他随师父离开。

    去往太极殿的路上,秦钟再三询问,是否当真决定破釜沉舟,若有顾虑,自己将不在皇上面前提半个字。

    魏溪亭说:“君王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公主信奉的理念就是如此。倘叫她孤身赴燕,怕会以死明志。公主殁,北燕定以此为由,挥师南下。”

    先帝与青山君奉行强硬策略,秦钟相信徒弟所言。

    “皇上打定主意止战和睦,休养生息,你拖延时间,也阻止不了公主赴燕。这般大费周章地赌,求什么?”

    告诉她,不是人人都会弃她不顾。她看见生的希望,就不会寻死。

    “为南凉颜面。凡有一线生机,都不该放弃。”

    小年轻正血气方刚,何况那个姑娘挺优秀。秦钟也算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哪会看不出徒儿心思?魏溪亭不愿承认,他也当做不知。

    到奉贤门,师徒二人分别。秦钟往北去太极殿,嘱咐徒弟:“为师谒见圣上后,出宫见故人。你回去歇息,不必跟着我。”

    立身奉贤门外,目送师父走远,直至不见身影后,魏溪亭才向南去北苑。

    常年生活在边关,极少回中都。新帝入主,他奉命统领御林军,负责皇宫安保,常住北苑。休沐时,多数回林州私宅。

    义父或亲自请、或托人劝,三番五次,他实在抹不过去,才回趟相府吃个便饭。

    奔波一宿,风寒未愈,确实有些犯困。

    到北苑住处,更衣欲眠,刚躺下,视线无意间扫见那壁书架。

    卧室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拔步床、一张长形案桌、一把凳子,以及窗边那一壁七层高的书架。架子底部有三个抽屉,都锁起了。

    目光落在最右边那个屉子,出神地盯了一阵,他意识渐渐清醒。

    那儿,装有一封早已泛黄的信,自七岁时就带在身边,随他到过苍凉边塞,也随他入过深宫大院。

    前世执念太深,临终前,他写下绝笔信。

    信上记着:

    “南凉中都,魏氏七郎,生于黑暗,行于刀锋。本不喜杀戮,奈何终不得法。

    郁郁之际,得遇书音。引我见曙光,带我出深渊,替我谋前程。

    我爱她所爱,求她所求。但见姑娘笑靥,便觉从前所受苦楚不值一提。

    她一生爱国、忠君、护民,不曾做过坏事。苍天不仁,逐她背井离乡。

    庆宁三年,五月三十,我于边关城楼,目送她只身赴燕。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渴望权力。

    然,时不待我,天不悯人。

    她死于赴燕后第六月。

    世人诓之弃之,我信之误之。

    纵使情深刻骨,奈何命运不济。这一生,我行差踏错,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护不住国,护不住她。

    前尘往事不可追,唯愿来生赴坦途。

    若有来世,我愿行于时间之前,带她绕过荆棘。我会把所有偏爱予她,明目张胆,众所周知。最好,她也知道,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所求,不过二事。一愿南凉繁荣昌盛,二愿书音平安顺遂。

    今,魏氏七郎,愿以……”

    余下两行字,被墨渍污染,已看不清内容。但他知道,那儿记载着自己重生的条件。

    前世抱憾而终,写下这封信,托好友寄到雾水谷。听说,那儿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术法,但代价极重。

    重生回到七岁时,这封信竟也跟着来了,搁在枕边。

    信中字字句句皆出自他的手笔,内容可倒背如流,可偏偏想不起那两行被墨汁盖住的话。

    重生的代价是什么?

    苦思冥想多年,实在记不起。

    眼见国家愈渐强盛,眼见书音幸福安康,他便渐渐安于现状,不再纠结重生的代价,甚至没留心前世今生的差别。

    譬如,前世,青山君有力挽狂澜之志,为南凉发展不惜委曲求全,遣侄女和亲;今生,却固执己见,坚守君王死社稷,誓死不降。

    譬如,前世,晋王安分守己,死守边关;今生,却滋生妄念,入主中都。

    一场中秋宴之变,让魏溪亭猛然醒悟,拼尽全力稳住几乎崩塌的局势,试图把南凉从悬崖拉回来。

    新帝征战半生,铁骨铮铮,原以为会承袭其父兄之志。怎料,居然甘愿对敌俯首,送嫡女赴敌国为质。

    桩桩件件,出乎预料。魏溪亭开始迫切地想知道,重生的代价是什么?

    凡能达成夙愿,自己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前世,李书音于五月三十远离故土,亡在异乡。

    今生,她不该、也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

    端阳节前夕,北苑递来消息。陛下设宴,邀达官与北燕使者共度端阳,宫中守卫力量将大幅度集中在前殿。

    自上次一别,半月时光匆匆,李书音谨守魏溪亭嘱咐,做足戏码。拒见任何人不说,连升平殿一干人都被假象所骗。

    这天,她召集升平殿下人们共聚一堂包粽子过节,趁人不备往雄黄酒里掺了蒙汗药。

    因平日待下人随和,大伙儿都多多少少吃了点酒。

    不久,各自酣睡。

    临走前,李书音留下一封信。信上交代,自己有事出宫,若有人找,帮忙瞒着,实在瞒不过,就把信交出去,可免众人受罚。

    做好一切,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小黄门服饰,从后院儿翻墙出去,与接头人汇合。

    卯时三刻,宾客早已散去,皇宫内外万籁俱寂。

    西边儿最外层宫道,十辆运送恭桶的骡车缓缓行进。车轮子全部缠有布条,行进间几乎听不到声儿。

    夜色漆黑,几盏马灯散发着莹莹微光,朝西北角小偏门驶进。

    队伍中间,她手提锈迹斑斑的马灯,脑袋缩在灰绒绒的立领里。

    南凉王朝皇宫门庭制度森严,进出宫门凭借腰牌,还需登记备查。如此堂而皇之地混在队伍中,总归叫人提心吊胆。

    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硬着头皮继续走。

    很快,队伍抵达西北侧门。

    因地界偏僻,仅有三人把守。

    门口挂两盏油灯,灯下摆一张小桌。

    胖子守卫执笔登记。矮个守卫左手提灯,右手踹兜,只用眼睛扫描内侍们的腰牌,迅速到有些敷衍了事。

    高个子守卫环抱双臂杵在门口,表情严肃,活像黑脸无常。

    提眼皮子窥见他,李书音背脊直冒冷汗。

    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头越来越低,到门口,双手奉承腰牌。

    矮个子扫一眼,示意过人。

    “新人?”一直沉默的高个儿开口,浓眉紧拧。

    不怪他留意到,李书音身形明显比其他内侍娇小。

    “砰。”

    木塞应声被拔起,成功吸引所有人注意。

    边上,中年内侍举起羊皮水囊,满脸堆笑,说:“东郊瓦肆的‘活神仙’。最近总下雨,天冷嘞,带点温酒给各位军爷尝尝。”

    胖墩守卫贪酒,立时来了兴致,乐呵呵地收下,招呼矮个子一起吃,不忘吐槽那执意恪尽职守的哥们儿。

    “咱们守这犄角旮旯,再怎么认真也难升官发财,还不如活在当下,好好吃两杯酒,过个节。”

    道不同不相为谋,高个儿冷眼,径自去取墙壁上的马灯。

    另两个守卫劝不住,任由他去。

    灯光晃眼,李书音避无可避,只好把头压得更低,心都揪紧了。

    西北小侧门常用于运送污秽物,守备最弱。她怎么也没算到,这儿竟来了个这么难缠的角儿。

    自己被抓不足为惜,连累诸位内侍就遭了。

    “赵忠。”

    黑暗中,有人高喊。

    高个儿守卫闻声止步,马灯往声源方向转。

    来人正是北苑副统领赵阔,他全副武装,身后跟一队巡逻守卫。

    胖墩儿忙不迭将水囊藏到背后,诚惶诚恐地起身行礼。矮个儿紧紧挨着他,试图打掩护。

    囊塞已开,酒香四溢,此举无异自欺欺人。

    但赵阔没有追究,走进高个儿,拍拍那人肩膀。

    “北苑缺个人,我跟魏统领推荐你去。赶紧收拾收拾,过去报道。”

    北苑乃整个皇宫守卫的权力中心,到那儿当值,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赵忠当即怔住。

    见高个儿不动,赵阔故意捂鼻嫌弃:“这味儿简直……”

    胖墩极有眼力见,赶紧去开锁,推开侧门,招呼队伍赶快离开。

    骡车队一溜烟儿驶出,到分岔路口,李书音回望,小侧门已关上。

    拿酒打掩护的内侍把她带到一旁,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

    “魏统领下值后,再去与公主汇合。小侧门的记录,北苑处理。”

    仔细收好条子,李书音颔首:“多谢。”

    出宫后,依纸条指引,寻到东城某户农家,换上素衣,戴上轻纱帷帽。再根据纸条标注的路线,避开闹市,从偏僻小路前往东郊朱家别院。

    朱家别院筑于前朝,选址偏僻,建在深山老林。朱氏先祖于此处生活,多有不顺,至第三代人,直接没落。奇怪的是,后人远离中都后,却各自发财,家族壮大。

    百姓以为,这风水宝地宜殓先人,可助后世昌达。所以,朱家别院附近全是坟塚,大白天也阴森可怖。

    平日,根本没人会到这儿来。

    杂草丛及膝,露水打湿裙摆鞋袜,凉意上头,她冷不丁一个激灵。

    寒鸦声落,蝉鸣声起,林间妖风乱窜,呜呜作响。

    再往里走,破败的楼房赫然出现在眼前,荒草萋萋地。

    脑海里不断地闪现那些关于朱家别院的鬼怪传闻,李书音心里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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