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门外人答:“回公主,是臣下。”

    “你进屋来,我有话问你。”

    隔扇门轻启,东阳躬身入内。他披枷戴锁,步子小走得慢。身上那件内侍常服异常宽大,像个桶子把他困在布料里。

    行进间,铁链响动,一声声扣人心弦。

    等他走到圆桌旁,李书音命令:“你坐下。”

    东阳遵令。

    她意欲蹲身查看,却被东阳托住手臂。

    “公主,他们没有对臣用刑。”

    李书音显然不信。

    东阳浅笑,说:“世人皆知公主护犊子,臣追随您多年,有您撑腰,他们岂敢轻易动臣?”

    说完,扶她入座,斟一盏热茶。

    “倒是您该多爱惜自己。臣在狱中听闻噩耗,心惊胆颤夜不能寐。幸好魏郎君施救及时,否则……臣不敢想象。”

    “早知我遇险,能救你出狱,我就该早点这样。”

    “公主。”

    见东阳一本正经,她也只好收起吊儿郎当,牵了牵东阳宽大的衣袖,故作可怜地撒娇:“好了,你别生气,以后我好好照顾自己。”

    东阳向来招架不住这种攻势,一脸无奈,“臣气自己,没顾好公主。”

    正谈话,屋外禀报,说秦老即至。

    “快请。”

    李书音边说边退到屏风后坐下。

    “公主,臣戴罪之身,不便见客。容臣退出室外。”

    “准。”

    东阳挪来一张轻巧的长桌,和屏风齐平,用以搁置脉枕。之后,才关门离开。

    很快,尤白领着两人前来。

    老者古稀之年,但身子骨硬朗,脚下生风,进到屋里便参拜。

    “秦老快请起。”

    天家嫡出被视为主子,正式拜见理应谨守规矩。秦钟坚持行礼。

    “草民秦钟拜见公主。”

    “微臣魏书拜见公主。”

    李书音敬秦钟德高望重,还以稽首大礼。

    礼毕,由东阳搀扶起身,对外道:“来人,给秦老和魏统领看座。”

    师徒二人坐下,寒暄问候。

    “小公主哟,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老朽记得公主右膝冬日里常疼痛难忍,如今可好些?”

    李书音幼时修习马术,不慎坠马受伤,落下腿疾,天一冷就疼。

    “多谢秦老挂念,吃过您配的方子,腿疾好多了。”

    闲聊几句,秦钟道明来意。

    行医问诊一辈子,秦钟探一探脉,便将症状说出个大概。

    “不瞒秦老,近日因赴燕一事,我寝食难安。心悸之症愈发严重,真怕哪天随皇爷爷去了。”

    “公主莫说胡话。”

    秦钟收起脉枕,从箱里拿出一瓶药。

    “公主体弱,要顾惜自己。此为通梗丸,倘若不适,吃一两粒。再无缓解,及时宣太医。草民晚些再来为公主复诊。”

    这就结束了?

    眼见对方收拾东西要走人,李书音急呼:“秦老。”

    “草民进宫,还未拜见皇上,需往太极殿走一趟。公主无甚大碍,仔细修养,很快便可好转。旁的事,莫多想。”

    清楚她意欲何为,秦钟丝毫没给开口机会。

    希望之火,来得快,灭得快。

    纵使于三朝帝王有功,纵使颇受当今天子敬重,秦老终归势单力薄,如何阻止得了赴燕之事?

    却原来,都是自己妄想。

    无助地苦笑,她眼皮子耷拉着,毫无生气。

    屋里不知何时没了声响,等再抬眼,屏风那边只剩魏溪亭。

    薄纱所制的水墨江山图屏风挡在中间,魏溪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棵笔直的青松。

    烛火哔哔啵啵地响几声,衬得屋子愈发安静。

    “咚。咚。咚……”

    心跳声在耳内回响,一声声轻叩。

    她屏住呼吸,悄悄地挪到屏风边,偷偷看那丰神俊逸的郎君。

    双开门未关严实,留有一条掌宽的缝。微风细雨卷进屋,九连枝青灯的烛火轻轻晃了几下。

    魏七郎一身雅白窄袖锦衣,腹前饰银丝云纹团,腰系银鼠色三股辫革带。三千青丝以一枚银杏叶簪子尽绾于顶,规规矩矩。

    簪子寻常,中间那颗白玉珠却彰显贵气。

    御花园初见那天,他就是这身打扮。长身玉立,笼在朦朦月色下,浅浅含笑,眼角眉梢尽是柔情。

    古有东家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郎君笑容可掬,不若东家子转世?

    彼时,李书音常驻深宫,不知那位清雅不俗的郎君,就是名扬边塞九州的魏七郎。

    她只是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

    初见时印象极好,假如没有中秋宴之变……

    魏溪亭正盯着那张番邦进贡的缫金丝牡丹花地毯,魂游天外,不知在思考什么。李书音连呼两声,才将他神魂召回。

    “是。”他稍稍躬身,“公主有何吩咐?”

    咫尺之遥,他身上有一股松木香,清淡淡的。

    上下打量这温雅郎君,想起旁人提过,说此人奉行国在首民为先的理。

    寄希望于他,恐其误会,李书音解释:“我没有故意沉塘自尽,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臣知道。”

    魏溪亭目光真挚,确实未带半点责怪,她暗自松了口气。

    “魏卿为何而来?”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莽起胆子主动靠近他。

    “魏卿早已打定主意?哪怕为了南凉王朝的颜面。”

    近侧,青瓷狸猫烛台中,灯芯软在蜡油里,火灭了。近处光线登时暗淡,姑娘说的话,也开始直击人心。

    “北燕士兵擅战,南凉将士也不逊色,否则他们早就挥师南下了。彼此耗着,谁也吃不掉谁,势均力敌本是最好状态。

    可如今,南凉上赶着要送嫡公主赴燕为质,割地赔款,纳税上贡,把自家颜面置于泥潭之中。肱股之臣的骨头软成一滩污水,偏偏还自诩大义。

    魏卿有识,自然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贪生怕死。

    所以,才会为了南凉的颜面,替我争辩两句。对吗?”

    朝政不容妄议,魏溪亭未就此回话,仅简要说明昨日为何拒绝相助。

    “当时完颜贵妃派人监视北苑,臣恐隔墙有耳。”

    贵妃完颜氏,北燕郡主,李书音此次赴燕的幕后推手。

    “最近宫内宫外不太平,臣找到机会,再来告知公主。在此期间,还请公主继续做戏,别让旁人看出端倪。”

    他言简意赅,李书音难以置信。

    这算明确表态?

    一瞬愣神,李书音意欲叩谢,刚屈膝,被搀住。

    “公主不可。”

    眼前人守君臣之道,重尊卑秩序。

    但这是救命大恩!

    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内心感激,尽数揉进深深一拜里。

    “先前不知内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魏卿铁面无情。如今才知,是我错了。在此,诚挚向魏卿致歉,恳请海涵。”

    “公主言重。”魏溪亭躬身还礼,正身之际,瞥见她头上裹着纱布,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疼吗?”

    语气极尽温柔,言行举止绝非寻常关切。

    那道目光稍显灼热,她心跳加快,眼神闪躲:“不疼。”

    屋子里光线稍暗,魏溪亭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只听他轻言细语地宽慰。

    “总有人不会放弃,公主也不要放弃。熬过五月,一切都会好起来。”

    中秋宴之变后,亲朋好友亡的亡散的散,与姨母关系也不及当年,已许久无人说这种鼓励她的话了。

    绝处逢生的滋味,总叫人百感交集。

    一时间,她隐忍不住,额头轻轻地抵在魏溪亭结实的胸膛,低声啜泣。

    只是,那一句五月,她始终不曾留意……

    前世今生,魏溪亭从不敢肖想能与她这般亲昵。他几乎倒抽一口气,像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任她依靠发泄。

    论私心,他着实希望这温存能长久些,但现实不允,有些事必须问清楚。

    过几遍腹稿,等她情绪平缓,魏溪亭才轻声问:“公主,你不怕臣,不恨臣吗?”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李书音迅速抽离,不自觉地后退半步,目光躲闪,神情复杂。

    尽管动作极其轻微,但落在魏溪亭眼里,比刀子更锋利。

    他识趣地退一步,主动拉开距离。

    “那时候,臣没有……”

    “我看见了。”

    亲眼目睹皇伯伯倒在他刀下,怎会有假!

    自中秋宴之变以来,她不断自欺,无论做任何决定,都是为了给皇伯伯正名声,解冤情。

    藏在这个借口之下,苟且偷生。

    卧薪尝胆两三春秋,一事无成。如今自身难保,来求杀害至亲的仇人,甚至打心底对仇人感激涕零……

    最后一块遮羞布被人彻底撕破,李书音内心五味杂陈,羞愧难当。

    低眉垂首时,余光瞥见对面那道影子作揖,听见那最后的救命稻草失落地说:“臣,告退。”

    她鼻头酸楚,泪珠一颗颗地落。

    可她不敢抬头!

    他是活路!是仇敌!

    求?不求?

    窗外大雨瓢泼,砸在窗棂纸上,噼里啪啦地响。天要断人退路,也罢,也罢……

    “臣会帮公主。”

    那道声音低沉轻柔,十分坚定。

    她蓦然抬头。

    门口,魏溪亭微微颔首,转身拉开门退出去。

    泪水模糊视线,她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愣愣地盯着那扇半开着的门。

    新帝欲遣她赴敌国为质,人人避而远之。

    只有那位锦衣华服的魏七郎,柔声细语地说,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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