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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何少音捡了个靠后的坐席,手里抱着暖炉。

    新春宫宴上来得人不少,外戚之臣也在受邀之列。

    小叶紫檀桌上搁着洒金宣纸和金墨,依照惯例,赴宴的人会写上恭贺新春的吉祥话。

    她禁不住二公主的邀请勉强提起笔,近来多灾多难,她和吉祥如意沾不上边,一心想瞧瞧别人如何写,摘抄几句了事。

    错落堆叠的宣纸里,隐约显出凌厉笔墨,她掀开纸张细瞧,上头苍劲写道:普天之下,永享升平,海晏河澄,时和岁丰。

    陆戈的笔迹,何少音认得。

    退婚对陆戈无甚影响,他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抱负,在永享升平的愿景里树起武将的荣耀,不像她还被困在原地,爬不出高井。

    何少音手腕一松搁下笔,没有留下任何笔墨。

    何大将军久不赴宴,酒过三巡,他提出辞官归乡。

    见父亲递了眼色,何少音也从席面步出,辞去了绣院掌事的职位。

    “过完十五再动身不迟”,陛下挽留不下,准了父女的请辞,“何娘子若在樊州闲不住,常回京兆看看。”

    何少音磕了头谢恩,抱着暖炉重新歪在席位上。

    二公主瞧出她病中憔悴,轻声说道:“非得回去不成?若京兆的医士都看不好,樊州的医士更难指望”。

    何少音想了想也没那么惨,笑说:“从小在那儿长大的,回去养养,兴许开春就好了。”

    二公主点着她额头提醒,“樊州那么远,你一走就和陆戈真的断了。”

    何少音揉了揉头,慢腾腾地说:“早就断了,他说日后我结亲,他会与我道贺。”

    “你真要在樊州结亲?”二公主瞟了眼远处酒盏不停的陆戈,凑到何少音身旁打听。

    何少音哭笑不得,“真有良缘,挡也挡不住,若舍不得贺礼钱,等公主日后出嫁我出双倍。”

    从宫里出来,迎头就是刺骨的冷风。

    她斗篷里捂得那点热气全刮跑了,站在原地打了几个喷嚏。

    马车停得远,父兄让她站在宫门口别动,他们会来接她。

    在她一声声的喷嚏中,风渐渐停了。

    酒味儿倒是越来越浓。

    何少音一坐进马车,何贤就挪过来凑到她耳边问:“他没和你说什么吧。”

    何少音倚在车壁上打瞌睡,晕乎乎的问:“谁啊?”

    何贤严肃的样子不想是开玩笑,“陆戈啊,他在你旁边干什么呢。”

    这名字听着就跟手被绣针扎着似的,何少音想起停下的风和那股酒味,可能那人在风里醒酒吧。

    她头摇得飞快,“没说话,我都没瞧出来是他。”

    十五一过,何氏夫妇带着女儿启程回樊州。

    来送行的人很多,往日找何少音做绸绣的夫人也来送她。

    沈霁之趁机塞给她个食盒,“过些日子我回樊州祭祖,你得好好招待我,算是抵这些吃食的钱。”

    她数了数盒子,摇头叹道:“沈大人不做生意真是可惜,我连家都没回就欠下一桌酒席。”

    她抱着食盒进了车轿,扒在窗扇张望的阿元突然兴奋的摇她的手。

    “我看见符离了。”

    符离的名字让她轻易想起了陆戈,她赶紧把那念头扔了,再确认一番阿元的心意。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想留就留下来,左右嫂嫂缺人照应,你留下来,和符离见面也方便。”

    “不不不”,阿元头摇得像鼓槌,“我从小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下去和他说几句话就成。”

    车门推开半扇,阿元忽地停下问她,“姑娘有话要带吗,我瞧着上将军也来了。”

    何少音放下食盒,急摇了两下头。

    他过来才不是给何家送行,父亲辞去了大将军的职位,陆戈也算如愿以偿,她与他,再也无话可讲。

    樊州城门外行人寥寥,白雪沾了泥污,显出几道泥泞的车辙印儿。

    葛世南早早得了信侯在城外,见到何家车轿行来,殷勤上前与何少音解释连娘子入狱一事。

    “萧家的人连夜把连娘子提走了,父亲原以为是丞相的意思,没想到是萧家女娘包藏祸心,差点连累了妹妹名声。”

    何少音伸手挡住他的热情,“都过去了何必再提,向兄长打听个事,窦夫人如今住在哪里?”

    窦夫人疯人有傻福,和窦准多年不相来往,又是个痴傻疯人,窦家败落后,她反倒逃过了被流放的劫难。

    葛世南扒着窗扇嘀咕:“窦府被查封了,天寒地冻的怕她冻死,单留个角门给她进出,这事你知道就行。”

    等何少音见着窦夫人时,她正浑身污垢的躺在后院,身子烧得滚烫,不光要病死,再晚一日险些要饿死。

    也是个可怜人,何少音心里骂了几句窦准,把窦夫人带回何府照料。

    正月刚过,京兆传来两个消息。

    一是陆家出了事,萧相检举陆戈并非陆侯亲子,乃是方景川遗孤。彼时方家还未洗脱冤屈,陆家敢收留方氏族人,还敢投入军籍,应记大罪。朝中对此纷争不断,陛下削了陆侯的爵位,这才平息众议。

    二是萧月仪被指去南越和亲,牵头之人正是她大父萧宗延。

    这几日街头巷议把萧宗延捧上了天,萧相肯把亲孙女送去南越,免去双方战乱,可谓功德无量。

    何少音听了不少,她在震惊陆戈的身世之余,还收到了何贤的来信。

    短短一页纸,何贤明里暗里称赞她婚事退得好,按何贤的原话:“何家的事就顶天了,没想到陆家更不怕死。”

    她想起腥风血雨的夜晚,陆戈确实有不得不杀窦准的苦衷,然而她一发现自己在同情陆戈,立刻起身拍了拍脸,把这念头掐灭了。

    转头拉上连娘子搞起绣庄生意。

    “绸绣的定价是和之前一样,还是多加两成?”

    连娘子拨着算珠和她商量。

    何少音不懂生意,她把指甲修得细长漂亮。

    “先前联名告你的几家绣庄,他们怎么定价,咱们就怎么定价。”

    连娘子手中一排,算出个数,“不成,他们的手艺不能和娘子比,按他们的价定,咱亏了。”

    “能把他们的老主顾抢过来,咱们就不亏”,何少音伸出手一亮,呦呵,指甲修得都快赶上沈嬷嬷的手艺,“咱们活计比他们鲜亮,定价还和他们一样。等他们哭着求连娘子高抬贵手的那天,连娘子可别心软。”

    连娘子笑领了她的好意,噼里啪啦打过一通算珠,“开店的银子还不够,须再凑凑。”

    何少音寻思半日,三箱银钱都舍出去了,如能加上陆戈送的那箱金子,她的绣庄不光能修缮妥当,还能多添三张织机,外加两个屏风。

    左右退了婚,陆戈应该不会找她索要金子,她这样想着,花起来也安心。

    刚打上金子的主意,隔天梳妆时,她意外发现落在梧桐树上盯梢的阿雎。

    起初,何少音以为看错了,直到那鸟转着脖子露出一片凝紫色,她才笃定。

    驱赶了几次没赶走,她喊上阿元做了捕鸽笼,也没捉住那死鸟。

    “去街上多买几只长得好看的母鸽子”,她从绣袋里取出不少银钱递给阿元,“跟掌柜说,越漂亮越好。”

    梧桐树下放着个大笼子,里头堆满吃食,每只母鸽子腿上都系了根绳。

    何少音远远地窝在藤椅上,手中牵着细线,只要阿雎敢迈进笼子一步,她就立刻拉线放下笼门。

    阿雎抗了两天没抗住,第三日正午被何少音毫不留情地抓获。

    母鸽子吓得花容失色,何少音挑了根最粗的桐树枝恐吓阿雎。

    “老实点,再扑腾,把你炖了煲汤。”

    阿雎似乎能听懂她的意思,精神萎靡一半,何少音见它能识时务,才扔掉手里的树枝,一头扎进她的绣庄。

    绣庄生意比预想的红火,曾经状告连娘子的绣庄掌柜,排着队登门致歉。

    连娘子摆了好大一通威风,数落的掌柜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何少音看了几日好戏,翻着账册才想起二月十七要给齐夫人送袖衫。

    店里伙计忙不开,她和连娘子打了声招呼,自个儿坐车去送。

    马车晃晃悠悠地坏在半道上,她抱着袖衫从车轿上下来,朝齐家走。

    拐进巷子行了两步路,何少音隐隐察觉有人在跟踪她。没等她回头细看,一记闷棍敲在她后颈。

    何少音失踪三天了,何家上下乱成一团,葛太守日日派出衙役搜寻,没寻到一丝小娘子的下落。

    官府的寻人告示贴遍了临近的州县,劫持何少音的匪贼不敢再走官道,只得挑小路夜行。

    何少音又着了风寒,躺在门窗被锁死的车轿里奄奄一息。

    三日前她还有挣扎的力气,如今高热不退,又无人照料,半个身子踏进地府,日日都得和阎罗掰扯一回生死官司。

    晕晕沉沉中有粥递到唇边,她咽了几口,睁眼看向匪贼。

    那人清瘦的很,脸上带着面巾。

    她撑起身子,谨慎地靠近匪贼。匪贼许是看她要死了,也不抗拒她的接近,她小心地挪动再次靠近匪贼,缚在手上的锁链突然响动,她扬手扯掉匪贼的面巾。

    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劫持她的匪贼,竟是昔日同窗孔平。

    惊慌之中,孔平想伸手遮掩已是来不及,亲手熬的粥被掀翻,他怒气冲冲地看向何少音。

    何少音又惊又怒,她几乎快忘了这个人。她知道孔平曾在窦准手下听用,窦氏悉灭后,孔家没逃过党争落了难。

    “为什么劫持我?你,想为窦准报仇?”

    她像受惊的小鹿落进猎人的陷阱,不停向后退缩,手脚上的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荒唐的提醒她,她逃不掉。

    孔平不慌不忙地捡起碎碗,擦干净粥渍。

    “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

    何少音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

    “南边,去南越。”

    恐惧让何少音忘了病痛,她四下看了一眼,攒着力气突然起身朝车门撞去,刚走出两步,脚上的锁链被猛地拽住,她连滚带爬地被孔平拖回来,抵在车壁上。

    “何少音,我不想伤你,这车轿你出不去!”

    剧烈的咳嗽让何少音喘不过气,孔平松开她,拍拍她的背。

    “少音,我喜欢你,跟梁少府听学时,我就喜欢你。”

    何少音肩头轻颤,艰难地推开他的手,整个人害怕的往后缩了缩。

    “陆戈那混蛋配不上你,等到了南越,我娶你。”

    孔平沉浸在南越的梦里,时不时劝她一起做梦。

    车轿仍在朝南走,又过了五日,何少音越来越绝望,濒死的念头向她召唤,耳边却飘来那人的话,“再活一活。”

    真是荒唐,她竟然被说动了。

    她学得乖顺,饭菜也尽量多吃,在听到南越时也不再抵触,偶尔还能和孔平一道骂几句陆戈。

    南边春日来得早,孔平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看管,日日打开窗扇给她透风。

    一次偶然一瞥,何少音看到了柳枝上停的阿雎。

    第二天,她仍在期盼阿雎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开始反复确认昨日阿雎是否认出了她,她甚至怀疑阿雎会不会因为记仇故意不理她。

    等了三日,何少音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一只鸟身上。她趁孔平去农户家买米,从窗扇里翻出去逃了。

    锁链碰撞的声响限制了她的速度,她步子迈的轻,走得小心翼翼。

    密林很深,她翻过山坡,发现山脚下是一条平坦的官道。只要走上官道,兴许就能获救。

    她心里升起希望。

    “何少音,站住!”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孔平追了上来,在离她不到十丈的树下阴鸷的盯着她。

    拼命的跑,何少音被脚链绊倒又爬起,灌木割伤了她的手臂,渗出鲜血,脖颈被树枝划出道道红痕。

    她手脚并用的朝前跑,不防脚下一空,整个人狼狈的从山坡上跌坠,林木刮破袖衫,她重重地滚落在官道上。

    远处传来不甚明朗的马蹄声。

    身后,孔平追来的脚步越来越近。

    何少音起不了身,只能双臂撑起身子,一点点往前爬。

    她已经感觉孔平从背后伸出手来,正要把她拖回去关起来,再也见不了天日。

    凌厉的白刃从远处飞来,没有手来抓她,耳边倒是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她急急回头,环首刀贯穿前胸,孔平被牢牢地钉在一棵树上,血顺着树干蜿蜒地向下淌。

    有人飞身下马,墨色的大氅裹在她身上。

    她几乎没有回头就认出救她的人。

    该死,好不容易和陆戈两清,在春日的暖阳里,又欠下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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