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

    豹子山与威虎寨之间只隔了一座状如虎豹的山头,两寨距离不远,发家的年份和规模也十分接近,因而山寨里的屋舍布局都相差不大。

    潘闯举着油灯引初小哥与楚六来到后山一处像是新建的简易厢房门前,恭敬说,“小的也不确定住在里面的是否就是给赖大当家出主意的那位,只晓得前几日大当家的从里面出来后就开始斗志昂扬的要与周边的小山寨刁难作对了。”

    这厢房虽搭建的粗糙,但瞧里面日常要用的一应设施都很齐全,看着不像会让住在里面的人受委屈的样子,只不过这窗户上的木栅栏与门把上铐的锁又都是在说,此处其实也与那关押肉票的狱牢差不多。

    初小哥:“开门。”

    “是。”

    潘闯应声取出钥匙开门,侧身迎他二位先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唯有一袭皎洁月光自窗边倾斜而下,点亮了正闭眼盘腿在床上打坐之人的衣袍一角。

    “这么晚了,你们还来做什么?”

    听见声音,楚六才看见床边的矮凳上还坐着一个人,看他们进来,那人连忙起身,护崽子似的挡在前面,“我家先生才歇下,若有事详谈,明日再来罢!”

    初小哥背光而立,双目适应了黑暗后看清面前说话之人虽穿的朴素,但言谈举止皆像是读过书的大户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小厮。

    “小哥不必害怕,我们豹子山今夜已经换了门庭,这位小兄…这位英雄为人和善,不似赖豹那般粗俗野蛮,他不会为难你家先生的,就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

    潘闯举着油灯上前与小厮好言解释,借着他手中忽闪的灯火,初小哥的目光落在小厮护着的那位先生脸上后,眉头倏地微蹙起来,暗道:这不是……

    “这不是前些日子赖豹从我手上抢去的‘肥羊’?”

    “呀!长得真是俊俏,难怪那个赖狗头要抢你了。” 楚六看看小厮又抻着脖子越过他看向坐在床上那人,惊叹一句后又像忽然想起他们专门过来是要问什么,“诶?不对,赖豹近几日疯了似的欺负我们威虎寨,是不是就是你在后面指使的?”

    “我只是与他闲聊过几句,谈不上指使。”

    闭目养神的俊俏公子缓缓睁开眼睛,那副上好的皮囊便立刻有了点睛之笔,他看向屋内几人的眼神顾盼生辉、温和有礼,就连大老粗楚六都看得呆了,恍惚间竟以为这间破屋子都好似因为他而变得华贵许多。

    楚六脑袋一仰与身后的初小哥小声嘀咕,“将这么个妙人藏在此处,赖豹该不会真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癖好吧……”

    初小哥没有应和他,不动声色的往侧面挪了一步才开口,“谋思远虑,先解近忧,原来为豹子山解了近忧,与我行了方便的人,是你。”

    这声音从两位喽啰身后传来,坐在床上的男子循声望去,却只瞧见一道隐匿在灯光与月光之外的修长身影。

    “潘闯,这两人于我并无用处,继续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你得空时将他们蒙了眼睛送下山罢。”

    初小哥说完转身离开,潘闯低头答是,楚六不知怎的忽然急了,忙追出去说,“初兄弟,你怎么让他送不让我送啊!我以后行事会小心的,你可千万别不信我啊……”

    初?

    俊俏公子在心里默默诵念完这个姓氏,自语道,“那位小哥瞧着确实和善。”

    见门外两人走远,潘闯重重松了口气后将手中油灯搁在桌上,后怕说,“和善?哼!方才你是没瞧见他抡着把大斧取了我大当家性命的场面!只带了三个人!三个人啊!就敢夜袭豹子山,这还不到一夜呢,我们豹子山就改姓齐了。”

    小厮惊讶问,“就他?他那样的小身板能杀了赖豹?不像啊!”

    潘闯:“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信,你是没见他在议事大堂上的威风劲儿,你要是在那儿,恐怕也想当场给人家嗑一个。”

    俊俏公子问,“你可知他的名号?”

    “只听他手下喊他初兄弟,其他就不知道了。”潘闯重新拿起油灯,“虽然人家才入伙威虎寨,可要我看,总有一天他的名号能在这虔来山都传的人尽皆知。”

    才入伙。

    那是在山底官兵埋伏前不久上的山。

    见他有些出神,潘闯又道,“你们举止不俗,遇着难事也不像寻常百姓那样惧怕哭喊,一瞧就是见多了大世面的非富即贵之人,又偏对我们这种行当的小喽啰谦恭有加,实在是个有胆有礼的好人,既然我新当家的开了恩,要放你们走,那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走,以免拖着再生出其他事端。”

    “那便多谢潘闯兄弟了。”

    豹子山中,伍二和姜九正领着原豹子山土匪在院里清点山寨库存里的兵器与人员数量,往来其中的人员熙来攘往、人声鼎沸,虽然人多,但每个人脚下的步子并不混乱。

    潘闯带着两人穿过井然有序的人群,被眼尖的伍二遇上盘问了几句,他听说是初小哥让送出去的,便也恭敬地开了门让他们走了。

    依照命令将他们送到临近山底的地方,潘闯让主仆二人背对着原地转了几个圈,自己则在他们还迷糊的时候悄摸窜进草丛里原路跑回。

    周边安静下来后,近情扯掉蒙着自己眼睛的黑布,又轻手解开先生的,两人在四下的黑暗中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在逐渐西沉的月光中看清脚下的路。

    齐煴玥看着前方的平坦大道,说,“沿着这条路走,我们就能出去了。”

    “是。”

    说是平坦大道,其实也并不好走,近情在山路上走出不远,就不时拧着眉毛弯腰揉脚,他都受不了,更何况自家细皮嫩肉的二少爷。

    “要不是前线瞎传战报咱们也不会白白从晁都颠簸到西南,又从西南颠簸到晁……”近情抱怨说,“更不会就在快回到晁都时遇到这种祸事,害您在那土匪窝里受委屈。”

    “是因为我先修书祖父让他谨慎应对西南宵小的不时侵扰,他才会在身先士卒中不甚负伤,无论如何,我都得亲自去西南赔罪看望,这如何能怪到旁人身上。”

    “将军怎么会怪罪您呢,要不是您提前提醒,那群时常在夜里骚扰我军的南夷蛮子恐怕总会有几个趁乱混进中北,若真出了事,早看咱们不顺眼的朝廷还不知会给齐家按上什么罪名呢。”

    他在安抚自己,齐煴玥笑了笑回想起那个‘巧合’。

    那时他刚知晓一女子的姓名与下落,正欲动身去寻找时,就听到宣威军中传出老将军身受重伤的消息,他来不及多加考虑,唯有尽快启程前往西南,可当他千里迢迢闯入军营听到大哥那句‘你来的再晚些,祖父伤口的痂都要掉完了’后,当即明白自己是中了某个心眼比蜂巢还多,比螫针尖还小之人的调虎离山计了。

    齐煴玥久久不出声,近情以为是自己失言,他闭嘴跟先生继续走了一会儿后,问,“先生,咱们还是沿着虔来山去安南山吗?”

    走出脚下路过的那丛茂密草窝掩盖着篆刻‘虔来’二字的界堠碑,齐煴玥看着山底静的出奇树林草窝,道,“山路不好走,咱们不抄近路了,走官道罢。”

    天边有浮云掠过,顺手带走了一弯明月,曦光从云层里透出,显现出鱼肚白似的天空。

    忠义堂门大开着,清晨的风钻进去盖住了灯架上摇摇欲灭的火光,发出‘扑腾’一声,拄着胳膊在虎皮上打盹的齐威虎不知听见了什么,身子抽着跳了一下,他用发麻的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后颈,一抬头才看见外面天都亮了。

    天亮了。

    出去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刚想喊人进来问话,就听门外有人边跑边喊,“大当家的,初小哥和二、六、九回来啦!您快出来看啊!”

    齐威虎心中一跳,连忙起身小跑出去,刚跨过忠义堂门槛,他抬眼便看见大院中间停了一辆盖着白布的板车,板车旁还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不由问,“这是?”

    初小哥走来抱拳道,“不负大当家所托,我已手刃豹子山大当家赖豹,他此时就躺在板车白布之下,而院里这些,便是久仰大当家威名,今后愿归服威虎寨、誓死追随于您的前豹子山诸位兄弟。”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齐威虎抬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觉得痛了才知道眼前这些不是在做梦,这还不算完,他看到初小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本账簿,双手递出后说,“这是缴获的豹子山现存所有粮食、兵器与各类日需清单,请您过目。”

    好家伙,一夜之间连豹子山那个老秃子的家底都摸清楚了。

    齐威虎虽然不认字,看不懂那清单上的东西到底算不算多,但仍不耽误他抱着赖豹赫赫一生的家当笑得花枝乱颤。

    “初兄弟辛苦!辛苦!”

    初小哥低头不接茬,汇报完就兀自退至一旁,齐威虎越发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清清嗓子让跪在院中诚心归顺他的人们起身听自己喊话。

    要想在一个没文化的对一群没文化的喊话中听出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其实是有些困难的,但初小哥还是十分给面子在齐威虎喊完话后默默领起了掌。

    “我等愿誓死追随齐大当家的!”

    “我等愿誓死追随齐大当家的!”

    拍手声与铺天盖地的归顺吼声落下后,院中有一人高声询问,“都是一家兄弟了,可大家伙儿还不知道领我们回来的初兄弟怎么称呼,在山寨里又是个什么位置呢?”

    这话倒是问住了齐威虎,他回头看向忙了一夜有些困倦的初兄弟想起自己似乎还不曾许诺过他什么,也不知他稀罕什么,正是作难时,忽然听底下的楚六大喊——

    “那位便是威虎寨新上任的二当家!我等也愿誓死追随威虎寨初二当家的!”

    “我等也愿誓死追随威虎寨初二当家的!”

    新换了门庭的和扩张了门庭的人,兴奋地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齐威虎看见他的初二当家在这些声浪里,勉为其难的轻轻点头以示自己确实接了寨里这个位置后,在某一瞬间似乎开始觉得威虎寨众人在他的带领下叱咤虔来山的光明前景已经不再只是美梦。

    手底下忽然多出那么多人,要齐威虎安排处理的事情也繁杂了许多,趁他无暇关照自己,初小哥慢慢退出人群独自回了后山窑洞补觉。

    他住的那处离前院较远,窑洞附近又生长着不少遮阴大树,很是寂静清凉,这样好的环境本可以让人睡得十分舒服,可初小哥却躺在炕上翻来滚去的睡不着。

    自进入虔来山至今,他不是被关押就领着人打打杀杀,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这会儿好不容易得空了,清醒的脑子和疲乏的身子相互间又不配合。

    蒙着头不知迷糊了多久,初小哥睁开眼后瞧见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这才推测出自己刚刚大概睡过一会儿。

    山里的夜色要比村户里清幽一些,但远处还是隐约能听到汉子们喝酒划拳的声音,初小哥出门坐到了窑洞外一方小石桌旁,从怀里摸出一块黢黑似煤炭的一两银子揉搓把玩。

    “初兄弟这是觉得对不住那知命老道么?”

    姜九和楚六一人提了两坛酒过来,看初小哥不说话,姜九兀自坐下后,又与他道,“我总说知命老道卜算不准,但看你拿着这个才明白,那老道或许是因为从你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命,才给了你这一两银子,说出什么‘钱货两清’之类的话,这一切都是各人的命,初兄弟莫再觉得是你要他下山,才害他丢了性命。”

    “老道道号‘知命’,难道是说从我脸上知道了他自己的命?”初小哥接过楚六拔了塞的酒坛,猛灌一口后嘲讽道,“可笑。”

    姜九笑道,“我说那些不过是为了宽慰你,毕竟干咱们这个行当,这辈子多少都得做些昧良心的事,要是不劝说自己‘那都是他们的命’,恐怕早就被自个的良心折磨死了。”

    初小哥问,“既然还有良心,为何还要昧着它干这个行当?”

    楚六也笑,“咱们犯了事又一穷二白,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

    初小哥抿嘴笑了笑,没有答话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姜九按住他的胳膊,“我问了侍应你的兄弟,他们说你自住过来之后只要过一块磨刀石,那就是说从昨天到今天你一口东西都没吃,先别着急喝酒,等一会儿伍二哥端了饭来,你垫垫肚子再说。”

    “好,多谢你。”

    姜九:“跟我还客气什么。”

    初小哥喝了酒,人看着好说话许多,楚六撑着桌子趁机问他,“初兄弟,老叫你初兄弟,直到今日前豹子山兄弟们问起你的名号时,我们才想起还不知道你叫什么,这会儿就咱哥几个,说说你到底叫个啥名儿?”

    窑洞对面的树林中有脚步声传来,初小哥手握酒坛回答着楚六,目光却落在他身后一位端着食盘的高大身影上,一字一顿道——

    “我叫初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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