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

    丢了公主唯唯诺诺被中北冷落了数月之久的北漠使臣一行人终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被召进了金銮大殿。

    宝颜巴特酝酿许久的碰瓷话术还在腹中,自己倒先被抬进殿内的盖着白布的担架吸引了视线。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他正预备开腔嚎啕,刑部尚书王启抢先一步,说,这便是女扮男装逃婚后不慎跌落虔来山悬崖的北漠公主塔鲁阿茶。

    什么一锤定音、先入为主的中北话在宝颜巴特脑中循环闪动,他掀开白布后不服问,我们公主自小喜爱中北怎会逃婚,再说此人容貌丑陋怎会是我北漠公主!我要写信呈报狼主!

    王启皱眉上前揭去尸体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被侵蚀的看不出原状的半尸半骨,反驳,你家公主喜爱中北为何不乖乖随你们一起进都完婚,她要是不想逃婚又费劲贴人皮面具作甚?

    宝颜巴特吼叫,这玩意儿腐烂的脸都没有了,你们竟敢随便找具尸体冒充我北漠公主!我要写信呈报狼主!

    王启淡定又问他,你们北漠贵族酷爱在身上纹刻狼首刺青,那东西印在皮上难褪的很,这具尸体后腰右下方便有一块,用不用我将其翻开与你再仔细辨认辨认?

    话说到这个份上,宝颜巴特也没法再无理取闹了,纵使不想承认,他也不能让这具尸体的身子袒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塔鲁阿茶死了,宝颜巴特还想以此讹中北一批钱粮,可王启将‘逃婚’这个词架在北漠头顶,不问罪已是他们大度。

    他带着一个活得小公主过来,本想换一车队好东西回去献给狼主,以示才能,可如今却只能拉着一具死尸回去,等着他的还不知会是什么噩梦。

    思及至此,宝颜巴特心中的惊惧与惶恐溢于言表,竟当众大哭起来,王启见自己的艰巨任务已经光荣完成,他感激地向坐在队列前头优雅喝药的幽王殿下偷偷抱了抱拳后,身轻如燕的退回自己的位置。

    宝颜巴特人高马大、声如洪钟,是典型的北漠汉子,殿上众人都被他的哭声吵得脑袋都大了,可仍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制止他。

    借着蹲地抱着尸体哭喊的功夫,宝颜巴特趁机将手塞进白布,目标准确的向塔鲁阿茶右手指尖摸去,却意料之外的什么也没有找到。

    东西呢?

    失神的刹那,嗓子里的哭声也顿了一瞬。

    就在这个瞬间,他听到大殿前头有上等杯盏轻扣在紫檀嵌乌木茶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这声音有些许厚重,但更多是清脆。

    清脆的让宝颜巴特止声后只听得到它。

    哭声已停,再开始嚎啕着实不太礼貌,宝颜巴特假意用衣袖抹了一把没有眼泪的面颊,起身朝那声音望去。

    薛霁放下药碗,接过内侍捧来的帕子净手后,扶着紫檀席面嵌黄杨太师椅缓缓站起。

    待他走近了,宝颜巴特瞧见那张器宇轩昂、一见难忘的相貌时忽的记起,这不是先前在驿馆门口遇见过的男子么,他方才竟是坐在大殿里的。

    这殿内,除了少年天子,还有谁敢坐着上朝?

    不是听说梁相这几日沾风寒告假了么,诶不对,这男子年岁瞧着也不大啊……

    宝颜巴特还在猜测来人是谁,可越来越近的药草香气与那浑身不凡的气度终于提醒他,这位便是中北尊贵至极,但是也只有至极尊贵的幽王殿下了。

    “啊呀北漠使臣宝颜巴特见过幽王殿下,幽王安好。”

    宝颜巴特将右手贴在左胸前颔首行礼,薛霁抬手虚挑一下,道,“使臣不必多礼。”

    北漠人向来心直口快,既然这位幽王说不必多礼,那宝颜巴特也没有客气,他知晓中北朝廷原就是派他来跟北漠使臣安抚交涉,可这人却生生将他们晾了好几个月,新仇旧恨聚到一块,于是他把握住机会,张口就来:我们北漠千里迢迢将公主送来成亲,可还未进都就没了性命,这事儿你们中北须得给个交代。

    薛霁还未开口,王启眼睛先一瞪,好么,方才一番话全对牛弹了,他探头出来叫嚷:怎么听不明白话呢!都说了是你们公主自己逃婚失足而亡了,你们不诚心过来请罪竟还要我们中北给交代,真是岂有此理!

    宝颜巴特也豁出去了,挥拳说,人都没了,你怎知她是因为逃婚才失足的!谁不知那虔来山就是你们中北的土匪窝,我看定是那山上天杀的土匪求财不成便将人丢下去的!你们不去出兵为我们的小公主讨回公道,竟还要将脏水泼在她身上,这些就是泱泱大兴王朝能做出来的事吗!

    自古就有人死为大的说法,故而这北漠使臣满嘴跋扈之言频发,朝中也没有官员多说什么,毕竟人死都死了,人家家属发泄发泄情绪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一提到出兵虔来山这事,王启还是心虚的住嘴,重新将脑袋缩回队列之中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太过嚣张,总归是不踏实的,宝颜巴特心虚地扫了一眼大殿里将手抱在腹前的诸位大臣,默默吞了吞口水,也闭上了嘴。

    两人终于噤声,一旁观战的薛霁这时轻声问,使臣言毕否?

    宝颜巴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薛霁也微微颔首,说,逃婚这话在你我耳中都不太中听,使臣不满也是人之常情,但这阿茶公主确实是易了容混进我中北国土,她若真有什么其他目的,本王想…使臣一行人也并非一无所知。

    既然你们公主不是想逃婚,那以易容之术混进中北究竟有何目的?

    虽说公主人已经死了,但是送公主来的使臣们还活着,要是较真起来,想必也是能问出什么的。

    听出幽王话里的意思,宝颜巴特后背忽然冒出冷汗来,他下意识想要屈膝认罪,可转念又想起公主已死,死人哪能成为活人的把柄,讪笑许久,他才将右手贴在胸前低头憋出一句,北漠臣服中北之心,日月可鉴!

    兵部尚书摸了摸因为同他们打仗而已经见底的钱兜子,看向殿外晨幕暗自道,今日果真是个阴天。

    和王启一样不将宝颜巴特的话放在心上的薛霁,又说,公主年幼,初次离开故土自然玩心大起,她敢避开诸位易容独自出去闯荡也算是胆大心细,不愧是生养在大漠的姑娘,只是人有祸兮旦福,任谁都不想将一桩红事办成白事。

    宝颜巴特晓得他这话是在递台阶,因而赶忙踩着下来,附和说,是是是,您说的是。

    不过……薛霁话头一转,虽然公主身亡实属意外,但不论如何辩驳,人都是在中北遇难,该担的责中北还是会担。

    这话听得宝颜巴特双眸一亮,他期颐的看着幽王,中北愿赠予北漠五百石粮食以告慰北漠丧主、塔鲁阿卓丧女之痛,不知使臣意下如何?

    宝颜巴特得寸进尺,伸出三根手指头试探问,再加三百石成不成?

    薛霁点头,宝颜巴特心中的大喜还未送到眼中就又听他说,使臣是嫌太多,回乡途中唯恐运输不畅?既如此,那便如使臣所愿只带走三百石罢。

    见宝颜巴特的嘴角开始抽搐,薛霁贴心又问,还是太多么?

    不多不多……啊…不是不是……说多错多,宝颜巴特心有不甘可也只能行礼道谢。

    为彰显大国风范,晁都城原本预备向送公主和亲的北漠使臣送出一千石粮食,但经过王启与薛霁这么一唱一和,即解决了塔鲁阿茶死在中北境内的麻烦,又以安抚告慰之名顺利将粮食损失降到了三百石。

    除了北漠,所有人都很满意。

    临行前,宝颜巴特在大殿中扫视一圈,既希冀又尊崇的小声问了句,慕将军可在此处?却只听人说,慕将军身有要事,离都办差去了。

    宝颜巴特失落的低头哦了一声,没有瞧见那位编瞎话的官员心虚地嘴脸。

    在目送北漠使臣一行人离开后,有官员看主事的梁相不在场,想趁热打铁向小皇帝求一波赏赐,大家这才想起来,安抚周旋北漠人这件他们当初奉为黑锅的差事如今被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办成了,要说不后悔、不嫉妒是假的,但事已至此,能跟着吃肉的喝口汤也是好的,众人在堂皇的金銮大殿交头接耳中得出,那时似乎是柳思无柳大人一语惊人推举幽王担此重任的,他们相视一眼,而后将目光齐刷刷投到文臣队列中,一位自上朝后就垂头抱手、一言不发的消瘦男子身上。

    数日之前,柳思无获取来路不明的虔来山矿物地形图不仅不上报反而将其丢失,军狱院以泄露朝廷机要文书之罪将其逮捕,数日之后,上头又忽然下旨说他泄露的那份地形图经查证后所绘不实,柳思无被审讯官规规矩矩的请出来后重见天日、官复原职。

    据军狱院审讯官交代,柳大人入狱期间,大小官吏皆对其尊敬有加,什么刑讯逼供之类全是浑说,可大家瞧柳思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对那阴森之地与阴森之地里的人更是深恶痛绝。

    办完差,薛霁便向小皇帝告假退下,有功之人都不求赏,留在殿内的众人也不好再张口,内侍接了小皇帝的眼色,尖声高喊‘退朝’后,齐声震天的‘恭送陛下’之语悠悠飘扬在晦暗不明的皇城之上,众官员三三两两结伴自金銮大殿鱼贯而出。

    柳思无头重脚轻的飘出宫门,穿过往来奔忙的百姓,在转过一处无人的街角时,险些撞上站在一顶奢华车架旁的无恩。

    “柳大人,当心。”

    幸得无恩虚扶一把,柳思无才不至于在平地摔倒。

    “多谢。”看清面前这人是谁,柳思无连忙拱手行礼,“柳思无见过幽王殿下。”

    没有寒暄,隔着车架帷幔,柳思无听到里面那位说,“本王已将邱阳接回,他如今正被安置在一处稳妥宅院中悉心照料,柳大人不必挂心。”

    无恩本以为主子这话能让双目失神的柳大人重新焕发出生机,可他像是脑袋生锈卡住似的,好一会儿才道,“多谢殿下。”

    “权当报答柳大人朝中抬举。”

    薛霁话音落下,坐在前面的无恩便扬起马车缰绳开始缓慢前行。

    柳思无像是挣扎许久,挥手小跑追上马车,问,“王爷,安南书院被歹人围困、于先生身殒火场之事,您可知晓什么内情?”

    马儿在缰绳的束缚中稳稳停住,矫健四蹄斯文优美的在原地轻缓踱步,薛霁反问,“你希望本王知晓什么内情?”

    “这些是否与虔来山土匪有关?”

    “是。”

    果然。

    柳思无蹙眉深思,那时自安南书院出来在回都途中遭遇劫匪后就觉蹊跷,近几月虔来山至安南山土匪抄掠案件剧增,再加上这段时间那张诡异的虔来山矿产地形图,他觉得虔来山似乎并不想旁人靠近,可偏偏就是有人故意将所有人的目光往虔来山吸引,他与邱阳只不过是其中两枚棋子而已,或许……邱阳作为棋子的份量比自己还要重一些。

    可是,他们为何要选中安南书院呢?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官服袖袋,柳思无想起自己在苏醒之前隐约看到的灰色身影以及莫名出现在邱阳书房的地形图书卷。

    那道利落身影是安南书院的学生。

    这便是邱阳在狱中受尽苦楚却从始至终不愿开口的原因。

    “矿产地形图由工部绘制,这是说朝廷已经盯上了虔来山?”柳思无在询问,可是语气里并无丝毫怀疑,薛霁没有回答只继续听他说,“安南书院遭此横祸不正是给了朝廷出兵的理由,可朝中为何至今无一人上奏呈报?”

    薛霁:“此事牵连甚广,想是…还缺一个时机。”

    利用自己将虔来山矿产消息流出并使邱阳入狱,想必幕后那人已经知晓他的身世,可是虔来山危机重重,如若不出兵清扫镇压,邱阳未来还不知会遇上多少想要他命的人。

    柳思无失神的双目终于在此刻涌入光彩,他对从未被撩起的马车帷幔,颔首轻语,“多谢幽王指点,下官明白了。”

    恭送幽王离去,柳思无将头顶官帽摘下抱在左肋,而后转身大步流星的往梁府走去。

    天边霞光已显,如血残阳在苟延残喘中目视着圆月初升,一位身着紫袍官服的周正男子在夕阳与月亮相互辉映的光芒中昂首阔步,没有人在那双如炬眼眸中看出他此时抑住的狂怒——

    既然时机未到,那我便去做那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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