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

    在初家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前,一位身着白色里衣的妇人缓缓推门而入。

    晌午的日光猝不及防的倾斜灌入,使得屋内的细小灰尘惊慌失措的碰撞飞舞,以求为自己寻找一方安稳的躲藏之处。

    前些时日家中忙于春收,故而不曾有人过来清理洒扫,不过几日而已,书桌与木架上就覆上了一层细密薄灰。

    喉间与鼻头忽然刺痒,于嫣红不自觉轻轻咳了一声,朝屋中搭起的一张简易木床走过去。

    眠眠少时体弱,算命的老道与看病的医师都说她活不过十五,可他们一家偏偏不信邪,不仅不将她当做病秧子成日关在家中,反而鼓励她多多出门玩耍,甚至愿意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攒钱送她去安南书院,和男孩一样读四书、学六艺。

    村里人私下都说柏桥村初氏,不止闺女有病,一家四口没一个是正经人。

    可他们哪知道她的眠眠从小就伶俐聪慧,经过书院夫子的教导后更加的知事明理,只是后来她年岁大了些,身子也愈发病弱,不得已才将她接回来精心照顾。

    那时于嫣红常想,若眠眠是个男子,定能凭着自身才学与见识实现抱负,可这念头刚起,又忽然觉得,谁说女儿家便不能如此,于是她便在家中悉心照料女儿身体,丈夫则在家门口寻了一处安静屋子,专做书房供她读书习字。

    偶尔天气好,眠眠会捧着书在这里从早坐到晚,学到忘我时甚至连困乏饥饿也觉察不到,后来见她握着笔趴在桌上睡着,初大年便又在屋里支了一张小床,本意是想供她休息小憩,谁知眠眠却将这里当成学堂,大多时候吃住都待在这间小木屋中。

    于嫣红坐在床榻,躺下慢慢将身子蜷缩一团。

    女儿身上独有的清甜气息仍在萦绕,于嫣红咬牙强忍着不让泪水沾湿床榻。

    自己亲手缝制的头枕上缠绕着一根长且坚韧的青丝,她伸手去捻时突然瞧见枕下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起身用衣袖拂去眼角泪水,于嫣红掀开头枕,在其下发现了一身折叠的十分整齐的藕粉色衣裙。

    这不是……

    这不是眠眠去安南书院读书前夕,自己亲手交给她的那套藕粉色衣褂和袄裙么。

    怎么会在这里?

    于嫣红将裙袄捧在手上来回翻看却并未找见什么独特之处,她握着手中衣装抿唇仔细回想——

    眠眠外出求学,自己曾给她做了两身衣裳带去,一身是这套藕粉色裙袄,还有一身是灰白色……

    男装?

    于嫣红心头猛地一跳。

    “这身男装我很喜欢。”

    “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将怀中裙袄搁在床榻上,于嫣红开始在屋内翻找其他不属于这间小书屋的东西,但她找了一圈险些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

    于嫣红站在书桌前,目光锁住了书桌上放着的一沓眠眠手抄的纸页。

    鬼使神差的,她拿起书本翻看女儿亲笔撰写的字句,却发现这些用针线缝好成册的书本封面完整,可是扉页却被人撕掉了。

    封面左下角都用规整的小楷书写上了‘初眠眠’三字,于嫣红用指尖亲昵摩挲时,隐约记起眠眠儿时曾悄悄问她:为何别的小娃娃只有一个名字,而自己有两个。

    中北律法,大索貌阅之时,为免幼子夭折,或碍 ‘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故而只有年满十六者方可入户籍、进名册。

    一些人家担忧姓名起的太早孩子压不住,大多都会等入籍造册前几日才为孩儿定下正名。

    而眠眠出生时,比算好的日子提前不少,稳婆保完大小人命后,一位在柏桥村暂住的老道在门口低语疯吟,曰:一个七魄少三魂,一个三魂短七魄,情无情而有魂,暒无魂而有身,嗟乎!心好命不好,天地也须保,心好命又好,富贵享到老……

    初大年见此人虽疯癫但毕竟是位道家,于是虚心为女求名,可那老道却只将‘将星下凡身魂散,未及十五命不还,魂进身出数已定,情来暒去胜儿男’几句丢下,便离去无踪。

    这话庄稼人听不懂,但看那老道转身时那含笑的有些高深的眉眼,初大年仔细琢磨许久还是觉得,他话中的‘暒’极好,就是不知是哪个‘暒’。

    有人说,是儿女之情,可自己与丈夫都觉得那个‘情’字太过缠绵,他们不喜欢,等孩子长大些再商定,可暗地里两人数次进城问了许多读书人才定下这日星之‘暒’。

    眠眠她……幼时很喜爱这个正名,旁人没有的,她有,但她从不多言炫耀。

    所以初暒这个名字,只有他们一家人晓得。

    她还是在学会读书习字之后,才开始暗自将这两个字誊写书本扉页。

    就像这样首页书面写小字,第二页扉页写正名……

    正名?

    思及此处,于嫣红看了看手中不见扉页的书本,顿了片刻她又从木架上翻看其他眠眠的手抄书页,然却发现架上与桌上的书本写了眠眠正名的扉页竟都被人撕了去。

    “婶婶,你怎的赤脚跑出来了!”

    ‘啪!’

    手中的书页被门外忽然出现的来人惊得掉落在地,于嫣红手忙脚乱的俯身捡起将其放置架上,出门后还不忘将木门重新关上。

    赵芊芊把拎来的布鞋放在初母脚边,又捏起揽在臂弯的外衫披在她肩上,扶这位有些惊慌的妇人弯腰穿鞋时,她偏头透过半阖的木窗无意间瞧见屋内小床上凌乱散着一团似乎是藕粉色的什么东西。

    于嫣红:“我也不知怎的失神跑到这来了,劳烦你来寻我。”

    赵芊芊摇摇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不劳烦,只是……婶婶,初伯伯和初大哥他们回来了……”

    初家不大的堂屋中汇聚了满满当当的看客。

    村里主事的苟看财见赵丫头挽着于嫣红进门,先看了一眼满眼通红的初大年,才开口惋惜道,“初兄弟家的,这许多人接连在那虔来山谷冒险寻了两日仍是一无所获,想来眠眠已经……唉……”

    初大年将双手覆在脸上,初明用衣袖在眼眶上来回擦拭,可是于嫣红只是立在门前垂头不吭声,也没有其他动作。

    苟看财:“眠眠是女娃,遇害时年岁还小也没有留下尸骨,丧事不宜大操大办,不过呢,咱们村里人都受过眠眠的恩,盛过你家的情,这次大家伙儿都愿意出钱出力,给眠眠打棺、入衣冠殓,还有户籍…虽说眠眠还不满十六不曾入户登册,但是咱们柏桥村的户籍名目上需得将其名划掉,将来征税纳粮时你家也好过些,正好村里人该在场的都在场,做见证也方便,初兄弟,你可在此处按个手印,给孩子销户……初兄弟?初……”

    “我家眠眠没有死!”

    初大年不想理苟看财,只用手捂着眼睛不动弹,可妻子这声咆哮却叫他骤然一惊,蹭的站起看去。

    苟看财皱眉问于嫣红,“胡说什么!你亲眼见着了?”

    于嫣红咄咄逼人:“没有尸骨,便是生死不明,我没亲眼见着她活,你难道亲眼见着她死了!”

    “真是疯的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苟看财以前竟不知这妇人如此伶牙俐齿,见屋内众人只是同情的看向于嫣红却并无一人附和自己,他又威胁说,“如今在你家中的这些人都是为帮你料理眠眠丧事来的,你要再这么不识好歹,休怪我们同村人不讲往日情面!”

    于嫣红也怒,“我家眠眠没有死,你来料理什么丧事!还有村里户籍,我们初家永远都是四口人!”

    女儿突然亡故,这婆子许是受了刺激,苟看财本想借此机会还了初眠眠救了自己儿子的恩情,却没成想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哼’了一声又道一句不可理喻,而后甩手离去,其他人见领头的走了,自己留下也帮不上忙,挨个拍拍初大年的肩膀说了声‘节哀’也相继离开。

    众人散去,初明跑来问母亲,“娘!眠眠真的还活着吗?”

    初大年也希冀的看向妻子,但是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自顾低语,“眠眠说过会照顾好自己……她说话向来是算数的……”

    安南书院出事已过去两日,可家中晓得赵芊芊并无大碍后只是差人将她接去城外私宅,连一句嘱托也不曾留下。

    赵芊芊旁观着为爱女离世而悲痛不已的初家人,除去悲伤与羡慕,对姐姐思念与对自己唏嘘的思绪也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

    静静地退出门外,赵芊芊站在柏桥村纵横交错的小径中茫然无措。

    在书院里,她被初眠眠奋不顾身的相救过,在书院外,自己能做的却唯有短暂的陪伴她母亲度过一个难捱的夜晚。

    “芊芊!”

    成非小跑着过来,问,“芊芊,初家婶婶好些了吗?”

    赵芊芊轻轻摇头。

    “唉,我瞎问什么,最心疼的人没了,如何能好……”

    看他自责,赵芊芊反问,“你寻我做什么?”

    成非听陈家宝说,那日他与栗铜下山去诸位同窗家报平安时,那么多学生家中只有一家大门没有敲开。

    他们不知如何告知赵芊芊无法通知家人来接她,直到深夜预备凑钱送赵芊芊去客栈落脚时才见一架破败马车颤颤悠悠上山,将她颤颤悠悠的带走。

    苟旦对他说,眠眠嘱咐过我们要关照芊芊。

    于是成非问,“苟旦说书院虽说已被焚毁,但仔细翻看也仍能找着一些有用的东西,我预备跟他一起回去,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没有犹豫地,赵芊芊颔首,“好。”

    ——

    说是去书院废墟中翻看有用的东西,可再回来的学生们看到年迈的吴夫子正吃力地将土渣木屑一筐筐往外运时,都不约而同地撸起袖子埋头随他一起铲装运送。

    没有人提起于先生的遗骨散落何处,也没有人问仅靠他们自己能否再将书院重建。

    傍晚时,陈富户架不住儿子撒泼打滚,依着他让张小卫带小厮给书院师生送去了干粮粥水。

    栗铜吃完一张干饼,瞧见吴夫子独自拎着一把铁锹往百果园走去,他与围坐在一起的众人相视一眼后起身跟了过去。

    百果园四面开阔,又距书院屋舍较远,故而在火海中逃了一劫。

    吴所仕推开木门径直走到一处凸起的一块土包前,用铁锹挖开了一个不小的土坑,栗铜上前问,“吴夫子,您要挖什么,我来?”

    吴所仕不答,又挖了几锹后,跪地换双手在坑里仔细扒土摸索,片刻后,离得最近的栗铜见他小心翼翼从中捧出一个四方布包。

    有学生惊呼,“这是何物?”

    吴所仕抬手极为爱惜的将布包上的土块拂开,一层层揭开后才道,“于先生将其毕生所学皆记录整理在此。”

    赵芊芊问,“我此前常见于先生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他那时写的便是这些?”

    “正是。”吴夫子继续说,“这些书册共计六卷,其中收录义注了稼穑农艺、棉纺织造、兵法作战、冶炼铸造、沿革地理、客商贸易六类,自于先生来安南书院成为‘山中户’后,他便开始着手撰写此书,直到付梓身陨……”

    身陨二字一出,一直被学生刻意隐藏的念头在此时忽然强势涌出。

    于先生何止身陨。

    他为救学生与歹人同归于尽,在爆炸与烈火的焚烧中,一寸皮肤都不曾留下。

    有人已经开始啜泣。

    吴所仕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平静地说,“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于先生几日前便托孤似的将这些书卷的所藏之地告知于我,并嘱咐务必交付于学生们的手中。”

    手中五本书卷分给栗铜、苟旦与赵芊芊等人,吴所仕将其中一卷塞进自己的袖袋中后把包裹书卷的布包折叠规整重又埋进了土坑之中。

    身后有学子抑住自己的哭声,只悄悄用衣袖擦抹眼泪,吴所仕静静听着,手上把湿土拍打整齐的动作也不停下,他像是给学生们又像是给自己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

    怀揣着于先生亲手撰写的书册,安南书院众弟子皆跪倒于吴所仕拍打整理的土包前,含泪叩首,齐声高曰: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这声音震起了田间飞鸟、震醒了山中新月。

    一只修长如玉、青筋分明的手挑开车架窗幔,在学子的高声呼喊中,瞧见了田上新月与山间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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