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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错落长庚明(六)

    晨风凉爽,拂彻心扉。

    恍一睁眼,如鸢瞧见亮极的一片,眨了眨眼睫,望向窗外,又是这样好的天光。

    翠竹依旧,远山叠嶂。

    这景致于她再熟悉不过,此前便在这里躺过好多天。

    如鸢缓缓坐起身,四顾庐内,并无一人,想来这才晨时,萧云淮不是在王府,便是在宫里,楚逸之应该出门采药去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她趴在窗扉前遥望窗外,此前席卷浑身上下那股莫大的酸楚犹未消散。

    她定是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好像是在梦里,又好像是在心间。

    事到如今如鸢犹辨不清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每每自己一睁眼便总是在不同的地方醒来,将此前自己还活着时的大多场景都经历了一遍,恍恍惚惚,仿佛在梦境中,更仿佛在生死轮回。

    也不知是不是得等她把所有的事全经历一遍后,小鬼才来拘她的魂。

    如鸢也不知为何非要这样,阎王爷也真是闲,不嫌等得慌。

    眼看这才在元昭山上,到后面年关前回泽月带昆玦下山,同他一起再到元安,最后到麓秋山兵变,可还有好长的时间。

    正垂头丧气,忽察觉到身后一道视线,如鸢回过头,原是萧云淮不知何时来了,他静静地立在打后院来的门口,手里还端着碗汤药。

    即便是在这恍如梦境的轮回中,她也与他好久不见。

    如鸢当即冲他清浅地笑了笑:“玉郎,你来啦。”

    在如鸢在元昭山前前后后休养生息的那段日子里,萧云淮听的最多的就是如鸢笑着招呼他的这句。

    在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时,懒散地摇着扇子替看炉火时,津津有味地翻着楚逸之的药典时,坐在阶前摘药时......只要他一来,总会有如鸢蓦然亮起的眼睛,兴冲冲地招呼他一声:玉郎,你来啦。

    热腾腾的汤药如萧云淮的呼吸,落得跌跌撞撞,倾洒了他一身,瓷碗脆响地扣在地上。

    如鸢呆呆地望着他,她可不记得此前在元昭山养伤时,有过这么一回。

    正思忖,右侧似又投来另一目光。

    如鸢略微回首,右侧是草庐正门,昆玦颀长的身影裹着一身干净素色锦衣局促地出现在她眼前。

    他屏着呼吸,鬓发略有些缭乱,不知从何处归,面容苍白而削瘦,比从前更像一把锋利的冰刃,看到她而眼睫微颤。

    如鸢又再呆了呆,不对,这个时候这尊神仙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她视线下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片刻默然却如惊涛。

    如鸢猛地抬起头,氤氲的眼底只映出昆玦指间一枝开得正好的海/棠。

    ......

    午后,赵庭芝得信来了草庐。

    时至今日,赵庭芝犹负伤未愈,楚逸之替他把着脉,如鸢才惊讶地知晓了前因后果。

    那日麓秋山上万千将士对阵一夜,却未直接拼杀,直至晨时天光骤亮,又倏忽风云色变,最后一场痛快的大雨过后落得清明。

    原本战前赵庭芝被萧云淮安置在行宫中等候,只是他腹内最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此前从萧云淮那里听闻如鸢在元安极可能是被湛王萧云澂带走,而那日又正是湛王领军兵变,他便心知湛王必会携着如鸢露面。

    整整一夜行宫里一直等不来消息,贵人跟宫人们都在行宫最深处躲着,将大门紧闭,赵庭芝却一直都在楼台上看着,遥遥相望,虽不知紫霄楼到底发生了何事,却听见了那些辨不出是谁的嘶吼。

    到后来风云色变,角声忽起杀声震天,数万大军蜂拥而至淹没草场,两军交战。

    战事过后萧云淮一行仍迟迟不见回来,赵庭芝便自己匆匆下了行宫前去打探消息,彼时大军刚肃清了大部分叛军,正当收拾打扫战场,他越过乱糟糟的草场刚至林间没几步,便不幸遇上那个伤他的叛军。

    当时那名逃窜的叛军一见有生人来,浑顾不上赵庭芝会不会武,惊惧之中一箭射中他心口,好在那叛军因为慌乱而射偏了些,才未伤及他要害,逃离时又被听闻林间动静而赶来的凌秋一刀毙命。

    烛火轻晃,赵庭芝温润眉眼一如从前。

    如鸢犹见他两靥消瘦,便知此番受伤于他损耗极大。

    垂眸间,她先是笑了笑,跟着眼里难忍地泛起湿光,嗔怪地问他:“你半点武功都不会,缘何就非要跟着去麓秋山?!”

    便是不假思量,赵庭芝不过盈盈笑道:“不过士为知己者死罢了。”旁的,就没再说什么了。

    如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今日天光正好,她醒得真的很是时候。

    至夜,明烛高照,堂内几方案几围坐,炉上还温着热酒,火声寂寂。

    夜里的饭食很是丰盛,萧云淮让凌秋去琅华堂里包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带回来。

    如今天气已暖,天也黑得晚了些,窗外暮色四合,灯火氤氲。

    贺青下值便匆匆赶来了草庐,刚得到消息时他哪里敢信,等亲眼见到如鸢活蹦乱跳地就站在他跟前,他依旧揉了揉眼睛,紧张地看着萧云淮跟楚逸之:“这回不是回光返照吧?”

    如鸢愣了愣,又才知晓还有回光返照这么一回事。

    今日如鸢刚醒时,楚逸之也如贺青这般,当时便紧张地抓着她诊了八百遍,既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也确认再不是什么回光返照。

    待一遍又一遍触碰到如鸢比从前还清晰有力的脉搏,他方才万无一失地放声大笑。

    那架势,好似十年都没这么快活过。

    “自然不是。我家如鸢如今可是好端端的站在你跟前。”

    楚逸之满面春风得意,贺青也连连点头。

    觥筹交错,草庐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

    只有如鸢恍惚地把每个人都扫了一遍,依旧疑:“我既先前都死了一个多月了,怎的突然有了心脉,到如今又死而复生了?!”

    她端着酒杯鼓着圆眼,几人且都怔了怔。

    就在此前如鸢回光返照的那夜,原本这在座的一圈人都等着不知何时如鸢的那一点微弱心脉说散就散了。

    而那夜过后,旁人也不知为何,萧云淮与昆玦之间忽然和缓了许多。

    白日里,昆玦依旧在林间跪着,却换了干净衣裳,不复以往褴褛模样,待到夜深人静旁人都已入眠时,他又朝草庐走去。

    萧云淮不过同他打个照面,不言一语,便转身离开。

    一连数日,二人仿佛心照不宣。

    每日清晨楚逸之来看,却都能看到昆玦在替如鸢擦脸。

    眼下元赫跟凌秋都投过目光,萧云淮跟昆玦在默然中仿佛对视一瞬。

    没等楚逸之开口稍作解释,微愣片刻,如鸢却倏忽明白。

    “做什么抹眼泪?”

    楚逸之慌了,赶紧同她递上布帕。

    纵然如今如鸢好好地端坐在他跟前,呼吸温热,眸子清亮,在柔和的烛火下映出的嘴角与眉眼额外生动,可倘她一皱眉,楚逸之还是忍不住紧张。

    如鸢没想到自己竭力隐忍眼里的湿光,在抬眼间还是露了陷。

    她紧紧攥住楚逸之递来的帕子,不动声色地捏在手中。

    这么好的时候,更不该哭才是,这满座的人都不知等了她多久。

    好在昆玦跟萧云淮都只默然地盯着她,一个温和,一个平静,嘴角都带着隐约的笑,仿佛月色照耀在她头上,一切痛楚皆可慢慢抚平。

    贺青为免一个个都哭成泪人,趁机正好调转话头说起那日麓秋山之事,尤其是当时紫霄楼台中具体的情形。

    这本是他这么久一直想问的,此前如鸢身死,萧云淮跟楚逸之几人日复一日地守着她心灰意冷,没一个人同贺青说起,他只知后来是昆玦这个大妖动了手,可到底没见到楼内的场面。

    此前不当问,眼下却是没有比此时发问更好的时机了。

    今日如鸢醒来后对于当日麓秋山之事的后来也只来得及知晓了个大概,譬如那日后来是昆玦亲自动了手,又譬如孟姝烟身死,萧云澂最后也自尽。

    一场纷争起,一场纷争尽,无论过程中落尽多少血泪,到最后也总要收场结尾。

    纵然是皇子谋逆,本也该只是一场凡人间的普通战事,然则当时昆玦闹出的那一番大动静总归要遮掩过去,好在那日他将紫霄楼台跟外界隔开。

    如此,于萧云淮而言,处理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后来便有了麓秋山上湛王兵变谋逆,天道不容,故而天降怒罚一说,而湛王萧云澂不敌淮王七万银骁军,见大势已去,穷途末路时,自尽身死谢罪。

    彼时萧帝听闻湛王谋逆的消息,一时气急,气血攻心昏死过去,战事过后经过医治将养,也就大好了。

    再后来湛王兵变谋反之事如星火燎原般迅疾传遍了元安,此等事情清算起来也是十分雷厉风行,容贵妃被废,冯氏一族被连根拔起,湛王一党的清算......

    炉火寂静燃烧,又添了一茬酒。

    等凌秋说了近一个时辰,其间莫说是事情的起承转合,缘起结局,便是各种细枝末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什么漫天箭矢如雨下,萧云澂一箭正中昆玦心间,如鸢听来仍免不了骇了骇,紧跟着又是什么天上骤然开了一道天眼俯视众生,漫天红光都化为幻境......

    昆玦默了默,凌秋除了待在萧云淮身边做个很是能干的将士,明显还适合当个说书先生。

    待语毕,凌秋口干舌燥地连吃了几杯酒,贺青听得早已神出愣然,与赵庭芝一起,看向昆玦的眼神更是钦佩。

    如鸢也惊讶极了:“白日里就听兄长说那日是公子你出手料理了湛王,却不知场面竟如此之大,可惜我都没见到,公子你以前怎么不用这招?”

    听她唤了声兄长,楚逸之喜滋滋地吃了杯酒,又夹了一大筷子清蒸鲈鱼到她碗里。

    如鸢从来没想过昆玦竟然有本事能让苍穹都开出天眼,她本早知他赩炽猩红的眼眸,但哪知他还能让上天也如他一般,纵然只是风云聚起的天象,可这是何等的本事,还有那劈得密密麻麻翻江倒海的天雷,听来就很有气势!

    只是她也才知道,孟姝烟是替萧云澂挡下天雷而身死,不仅身死,甚而灰飞烟灭。

    一时间,旁人都投过目光,昆玦也怔了怔。

    他仿佛有些局促,眼睫微垂,这半晌一直都只做陪客,缄默地不发一语。

    除如鸢外,旁人倒也能理解,在如鸢可以说是重生前的所有日子里,昆玦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去,尤其凌秋想起他此前跪在林间的那模样,实在教人不忍看。

    如鸢犹不知道,他此前本打算随她一道而去。

    默然片刻,昆玦微微抬起眸,沉静地道:“我觉得没人配得上我动用这么大的手段,除了你。”

    此言一出,萧云淮明显顿了顿,微微垂下目光。

    如鸢听来心里热热的,犹然叹息:“可惜了,我这是错过了什么好戏。公子,要不你就再劈道天雷给我看看,这么大的场面我怎么能不见上一见呢?”

    楚逸之赫然翻来白眼:“你快算了吧你我的小祖宗!就为想亲眼看一看,你就要他随手劈个天雷下来?你是想炸平我这元昭山吗?你可放过我吧!”

    然话音刚落,草庐外一道白光乍现,轰隆一声,片刻,竹林间只弥漫来一股烧焦的味道,在座的无不愣眼。

    楚逸之瞬息傻愣住,双目睖睁怒视昆玦。

    “她让你劈你就劈?”

    “从前竟不见你如此听她的话!”

    “楚如鸢!我这山头还要不要了?!”

    他转瞪如鸢,如鸢却只是望着竹林间生生烧焦折断的一根翠竹,恍惚地叹:“果真是厉害!”

    萧云淮不禁失笑,楚逸之则心间隐隐作痛,徒叹奈何,元赫赶紧替他倒了杯酒吃下。

    几人都看向窗外,昆玦倒不是没有分寸,比起那日麓秋山上亮如白昼宛如轰鸣的盛况,现下只是刚好折断一根青竹罢了,不过猝不及防了些。

    比起先前就已亲眼见识过的几人,贺青与赵庭芝则更为惊骇些。

    于贺青而言,他本就一直想同昆玦交手试试,何曾想过昆玦本事竟这般了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赵庭芝早就知道昆玦不是常人,他看人从来不会错的,但却没想到昆玦不仅不是常人,甚而根本连人都不是。

    想到这里,赵庭芝惊异之余又觉有哪里不对。

    拢回视线,楚逸之平顺地吃了盏了酒,却同萧云淮交会眼神。

    “如今事情已了,在下倒还有些事想请教昆玦公子,不知阁下可否替在下解答一二?”

    放下酒杯,楚逸之主动问起昆玦,这是自如鸢回光返照那夜过后,他第一次同昆玦开口。

    如鸢凝神回过头,不知他要问的是什么事。

    纵然炉火寂寂,屋内的空气也仿佛冷了几分,如鸢并不知道自她走后,这许多天昆玦与屋内几人冰封一样的关系与氛围。

    昆玦淡然道:“知无不言。”

    楚逸之随即开口:“在下想知道,三百多年前,阁下与我楚家祖上到底有何渊源?”

    三百多年前的楚南寻决计不会想到,几百年过后,这世间竟会有人问起他与昆玦之间的渊源,也更不会想到,问起这话的人还是自己楚家的后人。

    昆玦执着酒杯一瞬顿住,随即浅浅一笑,将酒杯轻放在案上。

    自三百多年前昆玦亲手埋葬了泽月城,与当初那个历经六十年也要护住他的小少年诀别后,为了忘却,他回到泽月山洞,陷入沉眠。

    大妖的记性是好的,比之普通人,他要经历的年岁实在太长。

    但也如普通人一样,昆玦并不想那些痛苦长久地萦绕在心间。

    但他并不似常人那般能发泄,他知道劈尽草木也无用处,也知立于山巅嘶吼过后,传来的只有冷荡回音。

    他是世间独一份的大妖,幽于黑暗,生不可见光,纵使想要遗忘,能做的只有饮酒,跟陷入沉眠。

    但便如他此前在云鹤楼故意说给如鸢听的,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靠醉生梦死躲过去,醉酒会醒,做梦亦会醒,桩桩件件围绕在他心头的大事却从未消散。

    而今,他好不容易深埋于心底的三百多年前的每一桩,他都记得清晰万分。

    楚逸之并没有催促,昆玦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旁人皆落下筷箸,他看见如鸢跟元赫两个聚精会神又呆憨可爱地看着他。

    他很想在她额头上弹一记,却还是忍住了,半晌,终于开口:“你还记得云香姐同你说过,柳乔镇在几百年前本不叫柳乔镇,当时是因为柳乔才改了名?”

    灯火朦胧,如鸢点点头:“自是记得。”

    在昆玦的示意下,如鸢先将当初柳乔之事讲给了楚逸之几人听,等她说完,又同昆玦道:“公子你且讲得细一点,我也很想知道。”

    昆玦仿佛点了点头,嘴边隐约起了笑意,回过视线同楚逸之道:“那镇子,本来是唤作浔阳镇的,昔年你家祖上楚家四兄弟与我相逢于月满楼中......”

    ......

    灯花落尽,昆玦说了许久许久。

    “初次相逢便是如此,他以为我是身怀什么不显山不露水的绝技,是能学得去的,便想拜在我门下,成就一番本事,好将来有一日能真的护住我也护住旁人,这一点,他后来确实做到了。”

    “他曾说,人活一世,总会遇见些什么人,纵不能荡平世间丑恶事,若能行侠一生,让他之一生所行路上所遇之人皆安泰无虞也没什么不好。”

    “我曾嘲笑他纵能修得武功大成,又何以能荡平这世间诸般险恶。是我浅薄,他后来......真的护住了我。”

    昆玦目色微垂望着手边的酒,嘴边生着恍然笑意,楚逸之早已愣怔。

    如鸢赶紧问:“那然后呢?公子你可收我祖上为徒了?”

    昆玦摇了摇头:“我天生是如此的本事,何以能收他为徒,又凭何能去教授?”

    “然他当时不知我身份,只以为是我不肯传授于他,便一路追随于我。便也是那日,我打道回府之际,同他还有他家大哥楚啸天又再一并遇上柳乔,才有了后来的那场事端。”

    有了先前如鸢已经告知柳乔一事,几人眼下也瞬息明了,只是这样的事,听来难免心生悲凉。

    烛火温明,如鸢仿佛听见贺青轻声一叹。

    “自此一别,再见面便是六十年后。”

    昆玦恍然又续,几人互相看了看,尽皆知道,再往后去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开端。

    又近一个时辰,案上菜没怎么动,酒却少了不少,此前楚逸之跟萧云淮关于三百多年前那场事端的猜测,都在昆玦这里得到了答案。

    尤其楚逸之根据秘史,提及泽月城满城百姓到底死在谁的手里,昆玦当即凝眉冷哼:“大妖挣脱束缚,屠戮泽月城满城百姓?宁王所撰秘史便是这般描绘我的?”

    楚逸之怔住,他与萧云淮也猜测,似宁王萧元璟这般的人,定然会对史书工笔有所遮掩修改。

    昆玦敛却眉梢,想起当初泽月城的场景,仿佛冷风刮过,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只道:“当初,宁王萧元璟大势在握以后进行清算,是他让楚二郎的长子楚玉分定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挑出十户人家,佯装我的手笔将这十户人家悉数杀害,只为揭我真实身份于满城泽月百姓面前示众。”

    “可笑又可怜那楚玉本以为宁王只是利用这十户人家能迅速在城中各处散布妖孽出现的消息,故而才分定四个方位,好以最短的时间弄得满城皆知,以此弄得人心惶惶逼我现身,未曾料宁王的手笔岂是他想的那般简单?”

    他冷冷一笑,旁人早骇了脸色,楚逸之听到这里,又再怔了怔。

    “宁王为骗我一人时,让秦婉柔连同周围所有的人都搭台子唱戏,做足了功夫,更遑论是要骗过满城的人。”

    “不过是先杀了这十户人家,只为借城中人之口道是我所为,揭我身份,陈尸于楼下,叫满城百姓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屠杀殆尽。”

    “而后秦婉柔夺去辟阳珠,楚玉使出缚阴索,我受天光暴晒焚烧半晌,如入刀山火海,剔骨洗髓,血肉离骨皆为灰烬,命悬一线之际,是楚家二郎带着次子楚云奕忽然出现。”

    “六十载岁月流转,我再见他,竟是在泽月城中,他人刀俎之下,股掌之间。”

    昆玦攥着酒杯,音色恍然。

    一圈人仿佛都看见曾经的画面。

    那日若非楚南寻及时赶到,为昆玦争得一个空隙,教他趁众人皆不注意时奋力翻身去了楼阁阴凉之处,才得以保全一条性命。

    那时的楚南寻对自己的长子楚玉说,不管他奉了谁的意都不能动昆玦,若非要出手,便先踏过他的尸身。

    昆玦犹记得,楚南寻当时不知畏惧不曾犹疑,须眉皆颤的容颜。

    “所谓攻心之计,萧元璟利用楚玉养子的身份离间他与楚二郎的父子关系,又以楚家前程为诱,蒙蔽其双眼......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楚二郎又何曾真因楚玉养子身份待他亲疏有别?”

    “他不过是有意待楚玉磨平棱角,日后再将天师门交付与他,故而从不曾言明,未曾料这其间就已经中了萧元璟的算,待一切皆明,楚玉悔之已晚。”

    “便也是那个时候,楚玉醒悟,父子三人齐心顾我,愿赔上整个楚家也要护我周全,奈何我彼时为缚阴索所困,萧元璟又让秦婉柔以刀挟我性命,威胁父子三人束手就擒,他凭这等手段谋夺嫡位本就不可外传,若光是只杀我们几人又何以堵得住悠悠众口?”

    这一问道出,终见楚逸之眼中惊骇,霎时明白了些什么。

    他惊异地看向萧云淮,视线扫了一圈,几人面面相觑,三百多年前的谋算竟是这般。

    昆玦寥寥又道:“随后弓箭起,万箭发。城楼下满城百姓聚于楼下本是为了屠灭我这个妖孽,然我还未身死,他们也不知楼上发生了何事,就已然身陷于箭雨之中......等弓箭放完后城中已经所剩无几,楼下兵马又将趁乱藏匿起的百姓全部扫清。”

    “犹记那日乾坤犹在,落日熔金,泽月城中哭声荡耳,尸横满山。这,便是你说的,最后是我屠戮了泽月城满城百姓?”

    话至此,昆玦凝神望着楚逸之,神色平静。

    楚逸之已然语噎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宁王会有所遮掩,却不知道会篡改至此。

    也惊讶,当初的昆玦被算计至这般。

    昆玦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说来当初我红着眼睛告诉楚二郎我之姓名时,本是想吓他一吓,让他回去做几个噩梦感到害怕,好把我给忘了,凡人知道我太多总归无益。”

    “岂料他根本没有忘我,从来没忘。”

    他忽然笑了笑,笑如雪色,十分坦然。

    如鸢能看出,他是真的在思念那个少年。

    昆玦不仅想起了当初楚南寻白眉霜鬓颤颤巍巍朝他走来的模样,他还想起那个叫他大哥哥名叫灵玉的男孩,还有他的母亲,一个极和善的妇人。

    “那日我站在城楼之上,最后只剩我一人,望着遍地尸骸,偌大一座城,没有一个活口,有一个叫我大哥哥的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就躺在我的脚下,我微微俯身便可瞧见他们,我便埋葬了整座城。”

    萧云淮惊异:“是你埋了泽月城?”

    昆玦微微颔首,不曾瞧见如鸢几人俱都愣眼。

    萧云淮一阵恍惚,跟着便道:“非是秘史,只寻常史书中所载:泽月一战,百姓皆亡,后山河忽震,地势倾崩,落瓦倒垣,裂地败宇,致泽月城陷。圯推墟迁,山鸣谷响,水涌砂溢,埋断壁残垣为沟渠,倾湮殆尽,乃天灾使然。却没想到,竟是你......”

    想到那日麓秋山上魂悸魄动,山河忽震,萧云淮又瞬觉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几人更为惊异,大妖的本事竟到如此境地。

    “当初楚二郎本也是要把辟阳珠给我的,可他不懂这东西的真正使用之法,我亦不解,亦不想要,却没想到,他后来因此竟又立下了那样的家训......”

    眼前浮上昔境,昆玦淡然一笑,从没想到,那小少年,竟挂念了他如此之久。

    “后来他先宁王一步回到元安,心知楚家自此将不复存在,却并不逃,只是遣散了天师门上下一干人等,最后独自坐于府中静待宫中来人。”

    “他为何不逃,我想我是明白他的。”

    昆玦的声音忽然沉到了夜色里去,透过烛光,他微微抬起的眼眸瞥见如鸢凝神又明亮的眉眼。

    那眸子像星星一样,照耀在他的眼前。

    “是啊,经此一事,楚家便成了谋逆作乱的罪臣,如此大罪扣下来,又是宁王如何登位的知情者,逃是逃不掉的。若真逃了,那才是真的告诉天下人,楚家天师门当真是谋逆犯上的乱臣贼子,然则祖上一身清白傲骨,将门之后,纵然守不住家门了,又怎肯在世间落下骂名?”

    杯酒饮下,楚逸之音色寥落,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跟昆玦想到一处去。

    他心间又起疑问:“那后来......?”

    既当时楚家已被定了逆贼的罪名,下了大狱,自该悉数斩首,但后来,除了楚玉,整个楚家却又逃到了玉衡州,从此定居在玉阙关。

    昆玦抬首对上他追问的目光,凝神片刻,嘴边仿佛有笑意,又回过视线并没有再说什么了。

    楚逸之倏忽明白。

    “时至今日我犹然记得他们的样子,大的那个叫楚啸天,本是有勇有谋、和光同尘的落落公子,成熟稳重,风姿英挺;二郎楚南寻英姿勃发,少年轻狂却是天纵之才,面如冠玉,气度凌云;老三楚越活泼好动,机敏聪慧;最小的楚观仪温和娇憨,见到我时总是呆呆地望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却尤为明亮。”

    昆玦喃喃地念,他眼底仿佛又映着初见时那四个落落大方的少年郎,皆齐齐地对着他笑。

    当年他沉眠醒来走到凤阳城,就是想再看一看那四个少年。

    如鸢眼中忽有些氤氲。

    烛火温明,三百多年前前后后,往事浮沉,诡谲谋算,昆玦执酒抬手。

    “不过往事尔尔,便是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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