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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初识风流面(一)

    昆玦自己都不知自己幽于黑暗中多久了。

    于他而言,这世间的繁华只在夜里,只在子时之前,酉时之后,到夏日则更短一些。

    正如如鸢初初见他时那样,他看似锋利,实则只如夜里孤寂散开的熠熠冷光,又似长夜之中缄默无言的星辰。

    人间的灯火亮几时,他就能窥见这世间几分,待至夜阑人静,旁人都安枕而眠以迎新日,而他则是日复一日,清醒又寂寥地看着这人间。

    这世间的好,于昆玦都不存在,光华于昼,是一切生息,而夜里只剩沉谧。

    三百多年前的他,还不似如今这般不出世。

    如鸢还没离开泽月前,每每提及要他多下山走动时,都跟剐了他一层命似的,磨破嘴皮子也拉不动他下山。

    三百多年前的他便已经隐居在了泽月山,只是那时候还没有如鸢,洞里也还没有那么多东西,而他也并不将下山一事看得那么讳莫如深。

    那时候的他,虽也囿于黑暗中,却随心地来去自如,甚而游于人间。

    三百多前的昆玦,与楚南寻相识于浔阳镇。

    泽月山前隔两座的小泽山下,便是方圆几十里内除开凤阳城外最为热闹繁华的浔阳镇,山脚下凭一座石桥去到镇上,桥头两边柳丝缱绻。

    初相逢的那日,昆玦一身玄青衣独坐在浔阳镇西街一家名唤月满楼的酒楼中。

    日薄西山苍茫,山间暮色淡笼,炊烟四起,万家灯火初上。

    正是莺飞草长的暮春时节,枝上柳绵正盛,烟笼十里长堤。

    浔阳镇上行人如织,灯火通明,晚风吹落繁星如雨,槐花随风香飘满地。

    昆玦独身于酒楼大堂内最里面的角落里临窗而坐。

    堂内食客满座,觥筹交错,呼喊之声不绝于耳,忙得店家小二招呼不及。

    旁人饭桌上无不摆满了酒菜,而昆玦身前却惟一壶清酒,一只酒杯而已。

    他目光清冷疏远,安静地看着窗外玉壶光转,街上人来人往,直至视线最后落在街对面一处旁人都不曾在意的一小摊前。

    那是一满鬓华发的老人摆着一个小摊,不过是卖些木雕的娃娃,一旁立着的稻草垛上还插着各式各样拿箬竹叶做的小玩意儿。

    起初,老人摊前冷冷清清,许久都无人驻足,后来才来了三个小童,围做一团,无一不瞪大了双眼看着老人一边乐呵呵地笑着,一边手上行云流水地用箬竹叶编些逗趣的东西。

    绿油油的箬竹叶在老人熟练的指间顷刻便成了一只蜻蜓,三个小童眼里流光一闪,惊叹不已。

    只是等三人各自都得了自己喜欢的小物,付账时才发现铜板不够,三人虽恋恋不舍,却还是将东西还给了老人,

    老人只道自己家中本也有个同他们一样大的小孙子,只可惜跟着他阿爹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而他今日已经卖够了十文钱,明日的一日三餐有了着落,便不求别的,让三个小童把东西拿着,只想他们以后常来此处看看他的小摊。

    三个小童原本委屈失落的眼睛在一瞬间明亮,连连答应往后一定常来此处,却还是把三个铜板塞到老人手上,说笑间便挥挥手跑开了,只剩老人立在原地深深将三枚热乎乎的铜板攥在手中,笑吟吟地红了眼睛。

    世间繁华,人烟热闹,熙攘街道上无人注意到街边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惟有窗边独坐的昆玦回过头来,蓦地一笑。

    明月高悬,镇子里夜游的人越来越多,月满楼的生意也越发地好,半晌过去,食客们来来往往,却是只多不少。

    也正是这个时候,酒楼里正热闹着,门口却忽地来了一群浑身漆黑的江湖客。

    一众人声势浩大地进了店来,面无表情地睥睨着大堂里杂谈嬉笑的食客。

    虽是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皆穿着精干的短衣,个个一身漆黑,且清一色地带着刀兵,与满堂市井烟火的氛围格格不入。

    见状,原本热闹的店里渐渐安静下来,满堂的食客无不惊异地看着这群似乎来者不善的江湖客,刚到嘴边的酒杯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也停在空中。

    气氛有些凝固。

    见势不对,酒楼老板娘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招呼着一行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为首的黑衣男人只冷冷道自己一行七个人,外地来,既要打尖,也要住店。

    音色低沉而威严,中气十足。

    他一身短衣紧身窄袖,衬得身形孔武有力,骨高削瘦的面容俨然一副狼顾之相,剑眉入鬓,眼神狠厉而警觉,皮肤黝黑,观其面貌便知是个武功不低的练家子,边说边也打量着店里众人。

    老板娘立时呼道七间上房,让小二赶紧带路。

    然那黑衣男人却直接无视,又再重复自己一行也要吃饭。

    老板娘心知他不是什么善茬,立时同他解释大堂已经坐满,不好叫他跟旁人打挤,故而不如先去上房歇息,跟着把酒菜送到他们房里。

    然而老板娘言罢,黑衣男人的目光却迟迟在大堂里游移,飘忽不定,似还在考虑,紧跟着他身旁的一个瘦汉子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你看,那窗前那一桌不就有位置吗?”

    闻言,黑衣男人便顺着瘦汉子示意的方向看去,冷笑一声:“是啊,老板娘,你看那一桌不就空着的吗?”

    而他盯着的,正是昆玦坐的位置。

    “哎哟客官您说笑了!您看那桌那位公子还坐着呢,就是还有空位,也不够您这么多人坐不是......我看呐,各位还是不如先去房间里休息片刻,您要吃什么尽管吩咐,我立马招呼厨房做了再亲自给您送到楼上!”

    一众的食客皆还看着,老板娘的额上微微冒起了冷汗,本想着笑脸相迎能把这帮人对付过去,却没想到这些人愣是要找茬。

    “呵,老板娘此言差矣......旁的便罢了,偏我这人从来都喜欢在宽阔敞亮的地方吃饭,要不我也不会踏进你这个大门!”

    黑衣男人狭长了目光看向老板娘,鹰一般的眼神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我瞧你这地界如此宽阔,甚合我意,容得下这么多闲杂人等,却偏偏容不下我们几个,莫不然你是瞧不上我们这些江湖人?”

    老板娘打着寒颤慌忙解释:“客官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开酒楼的自然是八方迎客广纳财源,来的都是客,咱们都得好生招待,哪有什么瞧不瞧得起的话?您这话可真是折煞妇人我了.....”

    她又再呵呵笑了笑,手心里却捏了把汗,事已至此不知该如何收场。

    黑衣男人没有理会她这些话,只又道:“不说别的,旁人都是成群落座,那位公子不过一个人就占去了整张桌子,且又只饮酒,什么饭菜也没要,老板娘,你觉得,这样的生意划算吗?”

    从方才进店起,他实则就已经先注意到了那一方角落。

    他们一行人从进店到现在,别人都噤声看着他,然那玄青色的身影却自始至终连头也未曾抬过,旁人都是面面相觑饭也不敢继续吃,那人却自斟自酌,恍若无事发生。

    既然不瞎那便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嚣张,且他总觉得此人有股不寻常之处,恐怕是个江湖上的好手,他自然是想见识见识。

    “这......客官莫要说笑!入了我月满楼的都是客,如何吃喝享用都是客官自己的意思。咱们开门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自然是尽力满足每位客官的心愿不是?”

    老板娘勉力笑着,脸色却已见苍白,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满堂的食客皆放了碗筷,屏气凝神地看着黑衣男人一行,气氛愈发紧张,虽几乎都觉得事情不妙,但也有面色愤懑不平之人。

    “我可没说笑!”

    黑衣男人哪肯放过,目光一凛:“既这位公子好饮酒,巧了,我也好酒,倒是愿同这位公子喝上两杯!”

    他径直朝角落里走去,身后的瘦汉子也挥了挥手,一帮人跟了上去。

    “诶客官!这位客官——”

    眼看是要生事,老板娘却劝不住,已然满头虚汗,只能攥紧了手绢招呼小二跟上去倒茶,看着这群怪异的江湖客却不知如何是好。

    眼瞧黑衣男人来势汹汹,目带杀意,满酒楼的人也纷纷察觉到今夜恐怕有事发生,都是寻常老百姓,不常见过这般怪异又杀气纵横的江湖人,一时间都不敢出声。

    黑衣男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昆玦那桌径直坐下,身后一帮人横抢了旁边一桌的位置,被哄走的食客惧其彪悍,只得敢怒不敢言。

    一股不忿的视线不知从何处投过,黑衣男人也懒得理会,惟冷盯着昆玦不住打量,而昆玦垂首把玩着手上的酒杯,一直不曾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众人既惊惧又好奇地看了过来,也不知这黑衣男子究竟想怎样。

    店小二过来上茶,却被黑衣男人挥手拦下,只拿了一只空茶杯放下,接着便挥了挥手,小二旋即领会,松了口气地退至一旁。

    “这位公子气度非凡,如此从容不迫,可愿同我这江湖人吃杯酒,交个朋友?”

    黑衣男人“咣”地一声将茶杯定在桌上,却拿着茶杯自斟了一杯酒,暗中观察着昆玦的内力深厚,但片刻之后又心有疑惑,并未觉察到昆玦有任何内力在体内蓄藏的痕迹。

    莫不然只是个不识好歹的空壳罢了?

    自始至终,昆玦都未答一言,亦不曾抬头。

    周围的食客反倒心弦紧绷,窃窃私语道黑衣男人摆明了是在欺压这青衣公子,想来是他人多势众,奈何青衣公子孑然一身,方才不敢开口。

    而这一堆不平的声音之中,昆玦斜对桌的一白衣少年面色亦是愤懑不平,按着腰间的佩剑欲起身相助,却被一旁年长些的男子摁住肩膀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擅动。

    白衣少年迫于威压跟敬重,只好皱紧了眉头又再坐下,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那白衣少年,便是楚南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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