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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殿萤飞思悄然(四十一)

    时至日暮西山,竹林间光影斑驳,晚来凉风掠。

    堂檐上的茅草随风微微摆动,四处木架上晾晒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清香,茅庐内,楚逸之端坐在草席上,书案旁青烟袅袅,手中的药典尚且还翻开着,他单手支颐,似是累了,正闭目静养。

    而如鸢正襟危坐在门前阶梯上,端坐了许久也不敢进屋,只时不时地转过身去偷偷瞥上楚逸之两眼,这情状好生奇怪的同时,却又安心地听着竹林沙沙作响。

    原因无他,只因今日午时,她本念着自己既已醒了,不好教楚逸之再万般照顾她,午饭时也多想着帮忙。岂料她帮他择菜他不许,盛粥他也不让,到最后她不好端碗,连饭都是楚逸之喂给她吃的。

    一顿饭吃的如鸢羞煞了脸,把祖宗八辈子的颜面都丢尽了,几度坐立不安,可楚逸之却十分坦然,一勺一勺小心地吹凉了喂她,如鸢却恨不得管它烫不烫,端着粥碗直接灌下肠去,楚逸之却只道这几日她没醒之前都是拿参汤跟药物吊着她的性命,而今总算醒了,必得好好进食方能迅速恢复。

    说这话时他神情平和,谈不上肃敛,却令人信服,如鸢何曾想到,有生之年能得医仙救命就罢了,哪还能得医仙如此照顾,又觉这位楚先生有时看上去仿佛实在太过自在随性,但脾性却十分的好,一到治病救人的时候就跟换了个人样,她心下自然感激。

    见天已起暮色,原以为萧云淮恐得入夜后晚些才来,不曾想如鸢还没起身回屋,却见那熟悉挺拔的身影径直从左侧树影后笑着缓缓靠近。

    如鸢正要笑着出声唤他,萧云淮看了堂内一眼,立时同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也心领会神地点点头。

    萧云淮招了招手,她跟着凑上前去,才闻他俯首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别被先生发现,走。”

    如鸢自然是无有不应地点点头,简直松了口气,她都不知在门口坐了多久了,可算能移移屁股。于是二人悄无声息里离了茅庐,萧云淮却是把她带到了正前方的竹林深处,很快,他在林子里挖楚逸之深藏的药酒,如鸢负责一边给他递铲子,一边站岗盯梢,防备楚逸之忽地醒了。

    二人挖好了酒,回来后依旧贼眉鼠眼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到书案前坐下,见楚逸之呼吸均匀,犹在闭目养神,仿佛并未察觉到二人的到来。而萧云淮轻轻地笑看了如鸢一眼,便从袖子里伸出一根狗尾巴草,在楚逸之的鼻尖轻轻一扫。

    “阿嚏!”

    谁料他猛地睁了眼,响亮的喷嚏本欲打在萧云淮脸上,却被萧云淮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如鸢在旁失了笑。

    “就你这两下子,闭着眼我也知你的反应。”

    二人平素便是这般,楚逸之扯过他手里的狗尾草,脸色一沉,“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这还有人看着呢!好说我也是堂堂医仙,不要面子的吗?”

    “都是熟人,要什么面子?”萧云淮满不在乎,转首瞧向如鸢,“小宫女她承你医治是不会笑话你的,你说是吧小宫女?”

    如鸢接过他眼神也一本正经地冲楚逸之点点头,“绝对不会!”

    楚逸之一时吃瘪,忿忿地看着萧云淮:“从前只你一人便罢了,而今还多了个帮手,怎的从头到尾只我一人吃亏?!”

    他这般说,如鸢只笑着道:“先生放心,以后我也帮你。”

    有了她这句话,楚逸之脸色立时清霁了许多,也不知为何,甚而有些得意地看向萧云淮,只是下一瞬,却见萧云淮从身后提出一赤红的酒坛,笑盈盈地望着他,楚逸之方才清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消散无踪。

    “你何时偷了我的玉罗春!”

    那赤红的酒坛正是楚逸之深埋在竹林间精心酿制的药酒玉罗春,是他自己配了两年调出来的方子,用的都是世间难寻的珍贵药材,平素自己都舍不得喝,轻易不会拿出来,甚是心疼宝贝得紧。

    萧云淮指了指如鸢,却不甚在意,“我们方才一起去竹林里挖的啊。”

    如鸢立时感受到一道眼风扫过来,楚逸之甚而有些委屈地盯着她,“你方才还说也帮我,却与他同流合污偷我的上等药酒!”

    “我......”她两靥倏如霞绯,看着他哀怨的样子免不了有些惭愧,“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而萧云淮也解释道:“这几日宫里的事差不多了,今日得闲,咱们三个正好把酒问月,岂不快哉?”含笑间又看向如鸢:“小宫女,你可不知,楚先生酿的玉罗春乃是上好的药酒,用了二十几种极为珍贵难寻的药材加以秘方调制,当然了,大部分的珍贵药材都是我给他找来的。此酒埋在地下三年之久,吸取竹林间天地灵气,饮之去腐生肌,明心净体,对习武之人大有裨益,颇为珍贵。眼下你伤重,楚先生自然允我取一坛来,正好为你疗伤。”

    “只怕是殿下自己想喝吧!”

    如鸢抿嘴带笑,而楚逸之颔首附和的同时,也知萧云淮挖此酒出来的确是为了如鸢,他本也是这般打算的,只是被萧云淮抢先一步。

    未多时,饭菜备好,三人同饮,虽是上好的药酒,不过楚逸之也嘱咐如鸢不可多饮。

    因有楚逸之替她备的苦得剜心的汤药在前,如鸢饮那玉罗春的时候着实犹犹豫豫了好一阵,实不知他酿出来的药酒该是何等滋味,直到在二人不解的目光中注视了半晌,才视死如归地一饮而尽。却没想到此酒虽泛着一股药味,但口感却极为醇厚浓郁,微一点苦味过后便有回甘,饮之顿觉明目清心,很是不错,就是不知上不上头。

    二人见此情状,方才明白她意,互视着笑了笑,趁兴致,萧云淮又同如鸢说起他二人相识之事,如鸢自然是愿听得紧。

    萧云淮与楚逸之相识于七年前,那时候的萧云淮才十五岁。当时他随娴妃娘娘一气到元昭山上的元昭寺里礼佛,元昭寺本就是皇家寺庙,平素不能有平民出入,他在庙里闲逛时,便恰巧遇上了被请进庙里给方丈问诊的楚逸之。

    当时萧云淮见他正要离开,便好奇问了两句,楚逸之当时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医者,有不惧王权富贵的傲气,便懒得回他,二人因此出手打了起来。

    如鸢未曾想到在七年前楚逸之竟就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医者了,一时间极其惊讶,不想他竟厉害到了这般地步,果然是天纵英才。

    楚逸之对她投来的惊诧眼光实在受用,豪饮一杯手中的玉罗春也不心疼了,张口便道:“那是!本医仙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家传的医术,自幼习医!不是我跟你吹,本医仙自幼在医术上天赋异禀,三岁尝尽山中百草,五岁便替人行针,自幼行走江湖见识世间各种疑难杂症,寻遍天下绝世药材,阅尽各种医典古籍,调配钻研二百八十又二医理药方,十三岁时自立门户,十八岁时凭借医好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淮南时疫而扬名江湖——”

    “二十五岁便在这里耍贫嘴!”

    他滔滔不绝正说得起劲,却被萧云淮一眼瞪了过来:“你再说下去,天都亮了。”

    如鸢失笑,好奇地接过话又问道:“然后呢?你们两打起来然后呢?”

    萧云淮含笑饮了杯酒,后边的话却是楚逸之这话匣子再也忍不住地接过,悉数叙了来。

    后来,彼时动起手来的二人在元昭寺里打得昏天黑地,难分伯仲,直至最后老方丈将二人拦下,道是他二人若再打下去,元昭寺恐就被拆没了!当时二人真是损坏了寺里不少东西,不过是在后院,佛祖堂前却是万万不敢去的,老方丈苦苦在旁劝了半天,二人没一个听进去,最后方丈索性把凳子搬了过来。

    两个人在院子里打,他就在一旁坐着念念有词,听得楚逸之实在烦透了,这才先行住了手。

    当时的萧云淮也惊叹于楚逸之身手了得,需知他自幼师承前任禁军统领贺武,便是贺青之父,那时的贺武统领尚且还是天枢第一武学高手,萧云淮没有想到楚逸之当时竟能跟他不分伯仲,便很好奇他师承何门何派,故此便是不打不相识。

    而后经老方丈介绍,他才得知,原来与他交手之人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仙楚逸之,然世人只知他医术精湛冠绝天下,却不知他还练得一身好武功,家传的剑法更是惊艳卓绝,且一直隐居在元昭山上,鲜少有人知道,那日便是老方丈请去瞧病的。

    自打那以后,萧云淮一个闲散王爷,不爱正事偏好风花雪月,便常来元昭山上与他青梅煮酒、谈剑论道,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二人也就成了至友。

    慨叹间,如鸢着实羡慕二人的友谊,萧云淮垂目看着杯中泛起的涟漪,也喃喃:“是啊,正是所幸有他为友,才能将你医治好。”

    如鸢微微点头,说来当真是自己的造化,先遇上了萧云淮,又才能遇上楚逸之,若非这二人,她今日便是坐在这里也不能。

    心间犹记,那夜纵身跃下河后又上岸,跑了没多远便觉两眼发黑几欲倾倒,那时的她便想着这回是回不到泽月山了,可如今,却又安坐在庐中与二人对坐饮酒。

    她浅浅地笑了笑,如微风拂过新梢,眼眸似月般明亮,只道:“先生自然是要深谢,但玉郎的情义,我自也不会忘。”语气极其郑重。

    楚逸之夹了一筷子菜,也随即附和地点了点,漫不经心道:“可不是嘛,你没醒的时候,成宿成宿地照顾你的可是某些人。”

    如鸢本以为宫中出了那样的大事,萧云淮这几日在宫里只怕忙得是头脚倒悬,脚不沾地,何以能抽出身来分出精神顾上别的事,睡觉都未必能睡好。可不想,原他夜里并未宿在王府,而是成宿成宿地照顾着她,停留在元昭山上。

    她目光微滞,心下一时愧疚无比,萧云淮却不曾在意,一如既往地风清月朗,眉宇舒展笑着只道:“日后我若有什么事,小宫女你也照顾我照顾回来便是。”

    如鸢点点头,嘴上应了声好,在举杯共饮时不被人察觉地悄悄撇去眼角湿光。

    这般好的人,长命百岁,平安顺遂,自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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