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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喑啼风雨晦(三十九)

    万丈光倾,朝霞如画,本是大好山河一片,然则天色骤变,山雨欲来,不过瞬息之间。

    鸟无声兮山寂寂,征马踟蹰兮风淅淅。

    大军冲锋陷阵,战马嘶鸣,声势浩然,蓦然一瞬,万里山河忽而变得诡谲静谧。

    萧云澂身边的李奕最先察觉到山林里晨起嘈杂的鸟声忽而消匿无踪,心觉似乎有些不对,但却又说不上来。

    楼下萧云淮跟楚逸之眼看昆玦箭矢穿心,并未如何察觉,也无心去顾及这点无关紧要之事,见只见,天地晨光忽而色变,阴云蔽日,似屋内烛火骤然吹灭,天色乍暗。

    城楼中央,一身皆覆箭羽的疏阔身影先是垂首看了眼自己胸前的羽箭,随即缓缓仰首,望向城楼之上。

    失魂的目光忽而凝神,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那张满腹谋算的风流面。

    萧云澂略挑眉梢,迎上昆玦分不清悲喜却漆黑如长夜的眼眸,就在他微微犹疑,昆玦怎还不见往下倒时,却见那胸口正中他亲手射出一箭的人视线在一一扫过他跟身边几人之后,嘴角一勾,忽地笑了。

    一刹眉宇紧蹙,萧云澂不禁有些讶异,便是孟姝烟、李奕和那阙清子老道也分明瞧见昆玦这般模样,意外的同时,又一瞬骇然。

    尤其阙清子老道望着昆玦带笑的幽深目光竟不禁打了个寒颤,惹得萧云澂极为冷厉地扫他一眼,让他又立即敛定神色,把这寒颤生咽了下去。

    萧云淮也惊,昆玦不仅没倒下,仿佛一息之间,其浑身的气势忽都变了,便是在这一箭射穿他胸膛之后。

    如此重伤,换做旁人尸首都该凉了,然他却不仅没有毙命,到眼下竟还能强撑。

    萧云淮携剑深看着昆玦,依旧惟恐他随时会倒下,余光里再观天色,也不知为何方才明明还一片大好的天色怎的忽然就阴云蔽日,颇有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如鸢未坠落高台之前,昆玦本以为,自己今朝是要死在这如血一般绵延万丈的赩炽朝晖里的,死在这于旁人而言是明媚无限,于他而言却是炽火炼狱的大好春光中。

    遥遥抬首,再看一眼远处天际,阴云之下,金光耀眼,血日灼眉。

    楼上楼下所有视线无一不注视着他,谁人都没有想到,回过头来,浑身插满箭羽的昆玦不仅忽然笑了,更一把握住了自己胸前那支利箭。

    萧云澂顿了顿,紧跟着瞳孔惊缩,众目睽睽之下,昆玦竟毫不犹豫将长长的羽箭缓缓拔出,似不知疼般,从头到尾没吭一声,身形不颤不动。

    萧云淮亦双目睖睁,萧云澂使的可是支倒钩箭。

    箭矢勾连血肉,刮过肋骨。

    昆玦握紧泰半覆满他殷红血迹的长箭,白羽凝赤,鲜艳刺目。

    血肉模糊的脸上目色一凛,骤然望向楼上众人。

    阙清子老道见此情状实被深吓了一跳,脚下不稳险些栽下,他哪里想到妖物如何能耐,竟然伤重至此都还不死,原本稳操胜券的心里也着实发虚。

    李奕眼风凌厉肃杀地扫过他,手中长剑寒光映烁,才骇得阙清子瘪了瘪嘴又慌忙稳住身形,只是本能的惧意还是从眼里流露出来。

    这回萧云澂分毫没有顾及他,风流昳丽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疑惑又复杂的神情,眸光狭促地看着楼下人。

    昆玦握着箭略微抬高,笑:“你就这般自信仅凭这些把戏就能取我性命?”

    话音方出,那支沾满血的羽箭被他一把折断。

    萧云澂暗惊,他竟还能说得出话。

    一时望着昆玦如此模样竟不知他到底是有事无事,明明浑身都是要命的重伤,换做旁人早该死透了,更何况他亲自予他一箭穿心,就算是异于常人的大妖,也不应当能受得住这么重的伤。

    萧云淮也疑,方才昆玦还步履蹒跚,站定之后,却忽然变了气势,虽还是那副形骸涣散一身褴褛的样子,气势却额外锋利,浑不似一个重伤之人。

    也不知当真是妖物命硬,还是他只是拿着最后一口气在强撑。

    征战多年,萧云淮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情况,从前他镇守边关,沙场上多少将士们身受重伤之际犹拼尽最后一口气浴血杀敌,眼下昆玦此等形状倒也似这般。

    风声猎猎,紫霄楼外忽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在两军厮杀中依旧显得清晰可闻。

    楼上楼下众人皆警觉地朝外看去,便见城楼外四面八方忽而惊飞许多雀鸟,逃散一般四处乱窜。

    方才两军交战时虽也惊走山间鸟兽,却也不至于如此。

    众人惶惶,面面相觑,不知这是怎么了,然而不止紫霄楼台外,紧跟着更远的山林深处所有鸟兽跟着骤然惊起,密密麻麻一片。

    城楼外对峙的万千将士都瞧见了这一幕,惊异之余,不知何解,贺青正在马背上厮杀,天地间气息仿佛骤然变化,不知缘何再度叫座下马匹纷纷惊惧,忽地止步再不肯向前。

    他惊然抬首望向远处,看见山林处连绵惊飞的群鸟,不知为何,心间忽地一沉。

    阵阵山风起,如此异状,李奕警觉地看向萧云澂。

    萧云澂神色晦暗,也察觉到不对,目光骤然锋利,当即对着李奕抬手一挥,随即便闻李奕又再大喝:“放箭!”

    一声令下,漫天箭矢再如雨下,比之方才更为密密匝匝,似恨不得把这紫霄楼台都射成筛子。

    萧云淮神色惊变,和着楚逸之跟元赫瞬息仰首,只瞧见眼前一黑,漫天黑压压的箭矢如织罗网不透空隙,欲遮天幕般。

    “殿下小心!”

    凌秋在楼台上高喝,骇然间挣扎,却被护卫死死压制。

    剑光再起,寒霜照人。

    元赫护住如鸢,萧云淮跟楚逸之畅淋于箭阵,三人皆搏殊死之心。

    眼看无边箭阵如雨再下,楼下几人尤其是那妖物必死无疑,萧云澂身边的阙清子老道总算是放下了心。

    而萧云澂从头到尾都目不转睛地凝神盯着昆玦,无人瞧见是怎么回事,只见天色忽地一暗,好似天明倏忽踏进日暮,忽然倾颓。

    城楼上一众箭手视线被忽然乍变的天色所扰,下意识地抬首望向天幕穹苍。

    惟见风起云涌天色昏暗,楼台之上渐渐笼起阵阵铅云。

    莽莽山野飞沙走石,旌旗欲折战马嘶鸣。

    刚刚才放下心的阙清子老道不禁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般异状哪似常态,霎时心乱如麻眉头紧蹙,不禁脱口疑声:“这是要下暴雨?难道当真是老天看不下去了?”

    话音方出,萧云澂连着李奕都侧过头冷冷看向他,阙清子老道自知失言,立马白了脸色,萧云澂杀意四起的眼神扫过他皱巴巴的面庞,叫他立马噤若寒蝉,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一瞬回眸,萧云澂又看向楼下,然则就是这一眼,却叫他眉眼骇变。

    萧云澂万没有想到,昆玦犹立于楼下分毫未动,然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却忽地泛起了红光,如深渊般深深凝望着他。

    霎那心惊,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一双眼。

    风声呼啸,鸟兽散尽,紫霄楼台上聚拢重重低沉的铅云。

    楼台下贺青和身旁将士皆驾不住座下马匹,又见天色忽沉,没由来地忽刮起了大风,惊得马匹焦躁不安至极,不住扬蹄嘶鸣,不仅再不肯向前,甚至连连往后退。

    贺青心惊,见这些马匹好像恨不得逃离此地一般。

    突如其来的山风亦刮得人东倒西歪,整个大军也乱了阵型。

    若非贺青身手着实稳健,好容易稳住马匹,又朝城楼上看去,奈何风愈刮愈大,漫丈黄沙呼啸,遮人眼帘,城楼上的境况竟再也看不清。

    紫霄楼中,昆玦立定在楼下,眼眸愈见猩红,黑烟渐起,山风呼啸扬起他衣袂翻飞,周身气息如冰冻三尺,仿佛凝结,寒气隐约可见。

    萧云淮仗剑在地,于风中竭力立稳身形,惊看着他的变化。

    山风呼啸,忽而万里云海奔涌,麓秋山本就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寻常晨时山顶跟山腰有晨雾笼罩本不奇怪,然这大雾来得迅疾如风,似江河奔涌般从四面八方倏忽而至,骤然笼罩整个麓秋山山头,让万千大军一瞬失去视线。

    城楼里的人被山雾遮眼,看不见楼外的变化,而行宫殿门处那个出来探看的小太监也被风沙迷住,立马把头探了回去,将门狠狠一关。

    额上汗水滴落,惊魂未定地跑回内殿,对着殿内焦急的众人喘息急道:“刮大风了刮大风了!好大好大的风!天一下子就黑了,飞沙走石的,已经什么都看不见,要下暴雨了!”

    话音落下,殿外万千兵马皆迷于翻腾云海之中,或惊诧,或慌乱,但风萧萧兮未止,莫说继续交战厮杀,如此大风之中人连站都站不稳,更遑论天色暗得似要入夜了一般,只能在云雾里将将瞧见身旁的伙伴,相互扶持着不被大风刮倒。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紫霄楼台上风云笼聚成一道漩涡,更令人惊异的是,凉风呼啸挟裹着滚滚云雾原地旋转奔涌,将整个紫霄楼牢牢包裹住。

    至此,城楼中人不见左右两侧大军,亦不见四面八方山峦叠嶂,惟见头顶漩涡般的铅云,将紫霄楼与外界全然分隔开来。

    萧云澂十指紧扣石墙边沿,力道之大已见指结发白,纵然凉风猎猎拂动他发丝几许,他始终死死地盯着楼下那双愈见猩红的双眼。

    他倒没想到,城楼下人到了这般地步,竟还有如此能耐。

    一旁的阙清子老道已然明白了现下是怎么回事,这哪里是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分明就是眼前这不死的大妖在作怪!阙清子脸色惊得煞白如纸,道袍下双腿也不禁颤颤巍巍。

    倒是李奕本为一等一的绝顶高手,自是好定力,虽也在事变一刹眉眼惊骇,但又很快镇定,始终立在萧云澂身边阵脚不乱,若非是有他牢牢撑着,本就弱柳扶风般的孟姝烟如何能在大风中不被吹倒。

    这般天色变化实在突如其来且又十分吊诡,不管是他们还是萧云淮,整个紫霄楼台与外面切断了联系,李奕正问萧云澂接下来该怎么办,二人却看见昆玦突然回首。

    赩炽的双眼毫无遮掩,那样耀目的红光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妖异,轻轻回首看向萧云淮三人。

    他朝他们三人看去,萧云淮三人万般惊骇于他妖异的眼瞳,虽早就知晓他就是楚家家史中所说的红瞳之人,但亲眼见到时,还是不免怔了怔。

    萧云淮看着他万般皆空的眼神,见他竟笑了笑。

    血肉焦灼的脸上露出哀戚,眸光闪动。

    他不是在看他们三个,他是在看元赫怀中的如鸢。

    昆玦又想起如鸢当初灰头土脸闯进他山洞的样子,浑身是血,破败不堪,被胡一刀那伙山贼追得屁股后头火急火燎,在胡一刀那伙人围攻他时,忽然醒转。

    他多期望她能再于血泊中站起来,对他豪壮地道:“壮士莫怕,我来助你!”

    而不似现下这般,他朝她笑,尽管她已不能再给他回应。

    回过头,昆玦双目兀自闭了闭,而后才仰首看向高台。

    便是电光火石未眨眼之间,一刹那黑雾飘散,不见踪影。

    众人惊骇地四处探看,萧云淮方才抬首,半空中漆黑烟雾中竟凝着道孤绝身影,气势逼仄,正对着萧云澂。

    萧云澂身形未动,心间却一刹毛骨悚然,风流玉面终于变了颜色,倏忽苍白。

    纵然如此,他依旧身形未动,从容镇定地扶手在墉堞上,只是十指不自觉地死死抠紧。

    “你予我的,且先还你。”

    昆玦一句话,音未落地,一身箭矢乍然从他身上带血抽出,径直飞向四面八方。

    瞬息间,未见箭矢形迹,只闻周遭几声闷声惨叫,数名箭手随即倒地。

    惟有一箭从正面飞出,直指萧云澂。

    一点寒芒飞过,连就在萧云澂身侧之遥的李奕都没看清,但闻箭音破空,未及惊魂,箭矢倏忽而至,却只滑过了萧云澂左侧眼眶。

    萧云澂双目骇然睖睁,惊魂未定时,瞬见颧骨高处落下一线殷红血痕,而羽箭已然闷声插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中间。

    这一瞬,一旁的阙清子老道终于吓得瘫倒下来。

    额上汗水滑落,萧云澂面色如纸煞白,他依旧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镇定自若,汗水却分明打湿了鬓角,双目睖睁地直勾勾看着眼前人,视线与他齐平。

    “你也有怕的时候?”

    昆玦眼观他如此模样,嘴角微勾,却未有笑意,一瞬目光中掠过杀伐狠绝,只道:“今朝你既算我至此,我当你什么时候都能镇定自若,才不失了你湛王殿下的身份。”

    “你既如此深知我本事通天彻地可助你击退万千大军,竟都深追到了三百多年前的前尘往事......别急,多亏了你方才那一箭,今朝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这本事到底如何通天!”

    他猩红赩炽的眼眸深看萧云澂一眼,便教萧云澂的呼吸刹那忽停,只见天灵之上黑云倾涌,那道云烟缠身的孤绝身影骤然消失不见。

    还在楼下的萧云淮三人也紧紧跟着看去,忽闻雷声隐动,山野旷然倏忽千里可见,猛然抬首望向穹苍之上,楼台上尚且活着的众人无一不万分惊骇却目不转睛地瞧着。

    阙清子老道大张着嘴咽了咽唾沫,心弦绷紧瞬息都不敢松,他何曾见过这等骇人景象。

    穹苍上,天色晦如夜半,黑云倾涌奔啸如沸水,深浅不一之处尚可见一点晦暗不明的光,而那道孤绝身影倏忽不见后已不知去了何方,仿佛已融进万丈黑云之中。

    紫霄楼外围的人根本不知其中这一幕,楼中人牢牢望着天幕,尽管身旁的护卫跟箭手已乱成一锅粥,不住哭嚎着有鬼,楼阁前的萧云澂却再也顾不得这些了。

    万里层云不住翻涌,风声呼啸恍若嘶鸣。

    萧云澂怔怔望着苍穹之上,除却这紫霄楼台,旁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他从未见过天地间这般的变化,此等骇然景象,又有几个凡人能亲眼得见。

    日光寒如霜白,一道白光耀目倏忽划过苍穹,顷刻后耳边乍闻雷声隐动,似劈在人天灵之上,炸裂之音叫人浑打个激灵。

    而后天色愈见低沉几重,风声骤然急促仿若哀鸣,撩动人衣袂如脱。

    眼看天色竟产生如此变化,萧云澂心间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惧,他深深望着天幕,忽然惊觉自己正在见证一些秘史上永远不会有的东西,他不知道三百多年前的宁王萧元璟跟那秦婉柔是否也见过这样的景象。

    风流眉眼怔了又怔,不知那似欲倾倒的黑云中到底会露出怎样的东西来。

    若方才那道雷声只是让人惊醒,不过片刻,便闻天幕上雷动阵阵,声声瞬息响绝千里,似天怒号,如贯耳边,委实撼人心魄。

    地上众人不由更凝了几分精神,纵然惊骇却也难以抑制本能地好奇。

    几声隐隐雷动过后,无边无际的广阔天际中,忽然现出一丝红光,起先只是于黑云间涌现,随后瞬息间便似开了道口子,出现在漩涡中间。

    众人惊骇万分,紧紧仰首盯着,不知这是什么妖异天象,好一片猩红颜色似血一样地在天上烧,正仿若如鸢坠下高台时,翩飞耀目的胭脂红衣袂。

    然那猩红之中,却赫然睁开一只人眼般的红瞳。

    似雷电劈过灵台,天地万物都为之骇然,叫人瞳孔惊缩心脏骤停,地上的人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足够妖异的天象中竟还蓦然睁出一只人眼。

    阙清子老道一声惊叫便昏死过去,余下的护卫跟箭手也惊作鸟兽逃窜,然困在城楼上却遁无可遁,无处可逃。

    萧云澂跟李奕连着楼下三人都怔怔地望着天际,头皮发麻,难以言说心中万般惊骇。

    天穹上那只巨大的猩红眼眸,分明就如方才昆玦的眼睛一般,纵横睥睨,诡如深渊,俯瞰着地上的一切,如观蝼蚁般。

    一眼凝眸,萧云澂呼吸都停住了。

    犹如雨打花落,风吹烛灭,再一声雷声炸耳,漫天红光倏忽不见。

    无边黑云如江河倒灌,漩涡坠落如龙吸水,黑云之中十方闪电隐现,紫光极目,照如白昼,雷声阵阵,云海翻腾,霹雳炸裂之音不绝于耳,宛若轰鸣。

    应接不暇的电光不断从黑云中闪现,亮极之处照见黑云如紫霄,终于映现云中一道颀长又孤绝的人影。

    昆玦身卷流云,自天上而坠,倾压至紫霄楼阁顶端时才终于停了下来,萧云澂望着云中的身影,终于瞧见他真正如深渊般赩炽而张扬的眼。

    长身立定在对面楼阁上,犹然俯视着萧云澂。

    昆玦那一身青龙白虎锦依旧破烂不堪,让所有人再惊异不过的是,他浑身无数伤口皆已消失不见,衣衫褴褛处露出来的肌肤完好如初,方才被日光烧灼的容颜也已然恢复,只有那些破烂的衣裳破处,还在提醒着旁人方才他的确是受了濒死的重伤。

    惟有那双赩炽幽深的眼眸再没有半点要恢复原状的意思。

    孤傲清绝,风姿无双。

    身后急速翻涌的云海中仍不断有雷电隐现,雷声阵阵响在耳边实在震得人头皮发麻,撼人心魂,好似苍天怒极,欲罚人间,接连不断的紫光映着那张终于肆意自在而睥睨人间的脸。

    只是萧云淮从他朗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楚逸之心下骇然之余,一刹也终于明白了缘何他方才要不停地将自己的血喂给如鸢,但心头片刻的震撼过后,却更觉得悲凉不堪。

    纵然是通天彻地至此的大妖,也终究再把如鸢救不回来。

    眼下的昆玦再没有了半点顾虑在眼中,他极为嘲讽地笑看着对面的萧云澂跟孟姝烟,“我本隐于山间沉睡数年,不忆当初那桩旧事,今朝风水流转,尔等偏要我记起当初那桩旧事来......三百多年前你萧家皇室对我精心谋算,不过又才过了区区三百年,便又把谋算打到了我头上,你们萧家子弟便是这般夺位?”

    末了一声冷笑,仿佛颤人心底。

    萧云澂面色阴沉至极,比之方才赤/裸流露出的惊骇,现下他镇定了不少,仿佛又恢复了那般运筹帷幄的模样。

    望着昆玦深渊般睥睨众生的眼眸,却也看得出他心绪极为复杂不宁,身旁孟姝烟本极为畏惧雷声,好容易定稳心神后微微侧过首深看着他,却依旧看不清萧云澂的眼中到底是畏惧,还是谋算。

    “不瞒你说,三百多年前当初你萧家祖宗的确是得了那么几页有关我的记载才因此知晓了我的存在,而那几页古籍残卷是千年前所书,他便以为我也只是活了千年。而今不过三百多年,你身为他的后代,纵然又算计到了我头上,却竟还以为我不过是一千多年的妖物,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千年便可称大妖?笑话!”

    眼角睥睨,昆玦当真是极为不屑地一声冷笑,冰凉笑意悬绕在紫霄楼台上。

    萧云澂复杂诡变的眼神中霎时又变了变,连楼下萧云淮三人也露出诧异的神色,只因原本他们也是这般认为。

    话未尽,昆玦忽然斜首,扫向萧云澂脚下已经昏死过去的阙清子老道,目色锋利。

    “妖?我是妖,不过老子是活了三万七千年的大妖,天地初开混沌之时就已存在,尔等凡人岂知我的由来?!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三番两次算计到我头上!萧云澂,倘若你光是算计我便罢了,你万不该把她也牵扯进来!”

    纵然遥遥相望,也可见他眼神倏忽凌厉至极,浑身气势逼仄,纵横睥睨,当真才叫何为杀伐决断。

    萧云澂更没想到的是,昆玦抬手间便挥引一道天雷自苍穹中劈下,未闻雷声,紫光耀目近在咫尺,谁人都不及惊骇,只耳中倏忽覆灭脑海的嗡鸣,白中泛紫的耀目电光就已在眼前。

    顿见萧云澂身后楼阁屋顶炸裂出一个大洞,碎瓦横飞,一瞬停顿后便轰然倾塌,露出一块莫大的凹坑。

    几许碎石飞溅到萧云澂脚下,他惊骇到失语,睖睁地看了一眼。

    而就这样忽一道天雷生生劈在自己身后,实在撼人心魄,孟姝烟本为弱女子,没有萧云澂那般好定力。

    她骇得头皮发麻身形一颤,再也抑制不住浑身颤抖,脚下忽软,眼角也顿时落下惊惧的泪。

    如此突如其来且绝非人力可阻挡的路数,让纵然身为绝顶高手的李奕都无法及时反应过来替萧云澂阻挡炸裂而来的飞石碎瓦,他骇然地缓缓转过身去,瞧见楼阁塌成废墟,脸色倏忽煞白。

    这般手段,岂是人力可为?

    楼上几人惊魂未定,萧云淮三人亦复如是。

    萧云淮怔怔地看着,没想到昆玦竟活了三万七千多岁。

    虽知大妖本事通天彻地,却不知究竟是个如何通天彻地法,如今竟亲眼得见,可无论如何也万不会想到其竟能上天入地,抬手便能引下阵阵天雷。

    不论宫中秘史,还是楚家书信,何曾有过这样的话说。

    想起此前还说要试探他的身手,萧云淮冷冷地苦笑,嘴里尽是苦咸。

    从前雷雨天时他也闻雷声响绝,却从未似今朝这般,如此之近地就劈在自己耳边,劈在灵台之上,实在震人心魂,教人耳中一直嗡鸣。

    这么一刹,他当真明白了,缘何说大妖一人之力可抵万千大军。

    萧云淮也看出,昆玦这抬手一挥只是让雷击穿了屋顶,随后楼阁兀自倒塌,似是有意将力道控制至此,否则楼阁全然炸裂坍塌,恐怕难保萧云澂几人性命。

    这一击不过只是个开始,随即便见昆玦蔑视至极地一声冷笑:“心机深沉,万般谋算?就为了你们凡人区区一个皇位?”

    一瞬的停顿,他似说着天底下最可笑的事一般,赩炽的眼中忽明忽暗。

    回想起三百多年在泽月城的模样,昆玦音色愈冷,神情恍惚。

    “三百多年前如此,三百年后又是如此......一个皇位叫尔等竟然谋算我至此,当真以为我是你囊中之物?!今日我就把有些话跟你们这些凡人说明白,免得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从来可笑愚钝,你们凡人的规矩在我这里可不作数,天地之间,我便是规矩。”

    “莫说区区一个元安城,遑论整个天枢乃至四海五洲,毁天灭地不过顷刻之间,你们这些传承了千百年的诡谲谋算在我面前都是云烟!”

    “虽不愿说得如此直白,不过在下就是诸位的阎王殿!”

    昆玦嘶喝的声音从楼顶上传出,眼底氤血,眼中冷厉的深处,凝结着深深的恨,他恨不能将眼前人抽筋拔骨,挫骨扬灰,只是纵然抽筋拨骨挫骨扬灰,却也再不能还他一个叫他小神仙的人来......

    他眼中便又落满了自嘲。

    “从前不曾动过如此手段,只当是你们凡人不配,今朝我这个大妖就让你们看看,免得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每隔几百年便总想着来算计我,我也好让你们瞧一瞧,就凭你们,有没有算计我的本事!为了一个虚妄到可恨的皇位,也敢要她的性命!既敢至此,我便要你们统统滚下去给她磕头谢罪!”

    一声嘶喝,锦衣之下露出锋锐如刃的利爪,泛着诡异的青黑,尖锐的指尖萦绕着丝丝电光,不过是抬手挥下,却杀伐决断地似斩下一道利刃。

    刹那间,数声雷动一并爆发,霹雳轰鸣之势似排山倒海,振聋发聩到叫人听不见半点其他声音,从头到耳尽皆一片嗡鸣。

    好似老天爷今朝一定要把这麓秋山踏为平地炸为灰烬一般,惟见云潮翻涌,沸反盈天,十方闪电乍现,数道紫光一并劈下,雷电势极,声析江河,亮如极昼,宛如天崩。

    没人能在面对如此雷电势极之时不震魂惊魄,也没人在看到这般模样的昆玦时不感到惊魂地骇然。

    也正是这个时候,萧云淮竭力朝楼台上高吼,凌秋会意,在万般险骇之际,从楼上一跃而下。

    萧云淮顾不得捂住耳朵,飞身劈开几块残弓碎石,上前接应。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魂悸魄动,山河忽震。

    待二人滚身落地,忽觉脚下震动,起身不稳,眉眼一刹惊骇,方觉山河为其所撼。

    仿佛天崩地裂,楚逸之护在元赫身前扫开飞迸而来的石块,几人聚拢一起,互相紧靠稳住身形。

    萧云淮望向城楼上,四处分布的箭手与萧云澂的亲卫皆被方才落下的雷电劈中,横尸一片。

    昆玦浑身乍起重重黑雾,全然变了个人一般,狠绝锋利的目光一扫过来,满是铺天盖地的杀气,眼眶红得泣血,红光大盛。

    身后翻滚云海中的闪电如游龙疾驰,毫无间隙,映得整个漩涡一片紫光。

    未及骇然,萧云淮一眼瞧见,昆玦深深望着自己眼前故意留之安然无恙的萧云澂跟孟姝烟,而他背后的风云之中正蓄着一道极为耀目的雷霆。

    “不好!”

    整个麓秋山还在晃动,萧云淮一眼看穿大事不妙。

    若说方才那数道天雷劈下是昆玦手里还留有余地,然则他现下身后蓄起的那道雷霆便似恨不得把九霄之上凝着的恨意悲啸全部劈尽。

    那道雷声异常沉闷骇然,好似极为广阔的旷野中传来的巨吼,隐约中有崩裂之势,电光亦极尽耀目。

    原本带紫的雷电因蓄足了架势,中间几乎凝成夺目的白光,似欲吞天没地,在场的没有一人见过这样的景象。

    如此雷霆若一击劈下,只恐整个紫霄楼台都将灰飞烟灭,且现下山河都为其所撼,更恐这道雷霆万一比想象中还要厉害,教今朝整个麓秋山都不保。

    楼下几人心惊骇目,萧云澂亦是如此。

    他看着楼台上瞬息间便是尸横遍野的景象,终于彻底苍白了脸色,然而一瞬的目光狠绝,他从身旁李奕手中夺过那把本是用来挟持如鸢的匕首,一刹拉过孟姝烟,将匕首架在她的颈项间。

    “昆玦公子,你这一道雷若是劈下,只怕姝烟姑娘就此魂飞魄散!纵然眼下楚姑娘不在了,但好歹孟姝烟跟秦婉柔长得一模一样,就算三百年时光流转,你敢说时至今日,你心里就全然没有秦婉柔了吗?!”

    事已至此,萧云澂状若走投无路已至癫狂,但实则音色犹然沉稳,寥寥数语急促道出,思虑却极为清晰。

    萧云淮没想到他在这般境况下反应还如此之快,竟用如此招数,而孟姝烟也没想到,生死关头,萧云澂竟会毫不犹豫地把刀架在她的颈间。

    漾着秋水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缓缓回转,孟姝烟愣怔地看着他。

    方才瞧见雷霆之势她尚且惊惧不已,然这一瞬,她却倏忽松下心弦,悲戚地噙泪在眼中。

    萧云澂不是没察觉到,却一直昂首望向昆玦,不曾回头来看。

    果然,这几句道出,孤绝人影确实顿了一顿,连地势撼动都随即消减了下去,片刻忽停。

    萧云淮眉头紧皱,同楚逸之一并神色极为复杂地往楼上看去。

    昆玦冰冷的神态依旧没什么变化,却冷静得异常,虽减缓了动作,然那势极的雷电依旧停在他背后,半分没有要消减的意思。

    “事情到了如此关头,你竟拿她来作你的护身符?”

    昆玦神色幽幽,攥着雷电漠然地望着萧云澂如此举动,目光愈发阴冷,漠然地看着孟姝烟闻声后不禁把头撇了过去,眼角的泪也随之滑落。

    “正因事已至此,我终于亲眼见识了公子通天彻地的本事,当真是惊为天人!便有几句话想跟公子一叙。”

    萧云澂嘴角含笑,眼角眉梢又堆风流。

    “说来纵然我筹谋至此实有错处,伤及了昆玦公子你,实是本王的不是。不过斯人已逝,回天乏术,纵然公子将我千刀万剐,却也不能让楚姑娘死而复生......”

    “如今之计,我看公子心中倒未必全然没有秦婉柔秦姑娘,倒不如这样,我今日所图霸业也不必公子再相助,但我却愿将姝烟交与公子你,以补公子心中伤痛。公子不知,这阙清子老道手里有一味忘心丹,服用之后能叫人忘却前尘记忆。”

    他攥紧匕首同昆玦相视一笑,从来神思深藏不露声色的俊逸面容中也露出几许真诚。

    楼下萧云淮闻言一瞬眉头愈发紧蹙,看不穿他此举到底意欲何为,昆玦也是一瞬迟疑,只道:“怎么?你想仅凭一味丹药来交换,让我真正忘却前尘记忆?”

    萧云澂仰首:“哈哈哈哈,昆玦公子误会了,到底要不要留存从前记忆皆由公子自己决定,我的意思是......我将姝烟交给公子,让她服下这忘心丹。”

    一瞬停顿,孟姝烟整个人刹那忽凝。

    “哦?你的意思是......?”

    昆玦拖长了尾音,似乎饶有兴趣。

    萧云澂也勾了嘴角,盈盈含笑:“她忘却前尘记忆,便可如一张白纸一般,待醒来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公子,只要公子愿意,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孟姝烟,她就是秦婉柔,一个心中只挂念公子你,你真正想要的秦婉柔!公子只管带她离开此处,从此远走高飞,游于天地,何其逍遥!你看如何?”

    凝眸片刻,昆玦狐疑地打量着他,顿了顿才道:“你如此煞费苦心,是想用她来换我留你一命?”

    萧云澂神情停滞瞬息,眼底晦暗,跟着又笑:“没错,公子聪慧过人。事已至此,不过是成王败寇!我已无任何转机,不如坦然将她交给你,好歹留我自己一条性命。”

    他破天荒地坦诚答了话,连笑里也带着坦诚的谋算,语气干脆而利落,昆玦听罢却一声冷哼。

    萧云淮旁观这般局势,心中不禁犹疑昆玦是否会动摇答应,楚逸之见状胸中随即腾起一股怒火,便是萧云澂谋算至此才害了如鸢,到如今都还在利用孟姝烟这个幌子,企图扰乱昆玦来留他一条狗命。

    事已至此,别说是孟姝烟,就是秦婉柔本人在世,便是死,他楚逸之也要亲手再送她回地府。

    楚逸之方才愤慨地朝前冲了一步,欲开口揭穿萧云澂死到临头的奸计,却被萧云淮一把拦住,萧云淮眼神示意,几人随即朝上看去。

    只见昆玦看了眼孟姝烟,他望着那张三百多年前他最是熟悉不过的脸,纵然眼神截然不同,却也的确是一模一样的容颜。

    那张从前纵然她以死相逼,求他放了她至爱之人的脸。

    那张要生啖他血,去成全她所愿的脸。

    凝眸一瞬,忽闻冷笑一声。

    “你知道你跟百年之前的秦婉柔有什么区别吗?”

    尽管嘲讽不屑,昆玦却认真地问。

    孟姝烟怔然,昆玦幽深赩炽的眼眸并没有看向萧云澂,只深深凝眸扫过她的面庞,似笑非笑。

    “你们的区别在于,三百多年前的秦婉柔虽也是机关算尽为了宁王肯做任何事,但她却也得到了宁王对她的心爱,他二人的确是心意相通地来骗了我,而你呢?”

    这一问仿佛击中孟姝烟心底,教她彻底愣怔。

    “你不过萧云澂手中一颗棋子罢了,他的眼里不仅根本没有你,连你的性命也毫不在意。”

    “从前如鸢视你为友,受你蒙骗算计,却以为是他人鼎力相助,未到元安时便道此番要好生探望,同我说你是如何倾国倾城的一个妙人,心地又是那般良善,然而你却同你身后人步步为营,到如今终于要了她性命。”

    “此刻恐怕你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眼前人当作挡箭牌一样地推到前面,再次将你拱手于我,他所谋之计从头到尾都是要将你赠与我,临到头且还如此弃你如敝履,丝毫不曾犹豫。”

    昆玦哂谑:“孟姝烟,你是何其可悲!”

    他目光阴冷极为不屑,语气凌厉,直白得毫不遮掩,正中眼前人要害。

    目光霎那停滞,孟姝烟怔怔地瞧着他,神情恍惚。

    而萧云澂眉目阴沉,犹硬挺着脊背,仿若寒冰般,面无表情。

    楼下萧云淮跟楚逸之都各自惊讶,没想到昆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片刻停顿,孟姝烟缓缓侧首凝眸望向萧云澂,瞧见他晦暗复杂又锋利难掩的目色,泪盈于睫,似明白了什么,咽声道:“殿下为了自保就这般急不可耐地要把我交出去吗?”

    萧云澂没有说话,甚而不曾侧过头看她一眼,孟姝烟惊疑一瞬,跟着就问:“在殿下眼中,我是个什么?一枚棋子?一个物件?”

    想着自己也要死了,她不如问个明白,也终于有机会能同他问个明白。

    只是问完已是满面泪痕,她深深看着他,犹目不转睛,纵然死到临头也要耐心等他回应。

    话音落下,萧云澂终于回眸,目光却沉冷疏离,漠然地看着她:“本王从不曾许诺过你什么,从一开始你不就是别无所求自愿跟随本王的吗?如今又何必多此一问?”

    “多此一问?”

    孟姝烟迎上他阴冷的眼神,愕然地看着眼前人。

    但惊疑片刻,她很快又回过神,兀自嘲讽地笑了笑:“是啊,本是我意外之下才结识了殿下,却没想到从殿下见着我这张脸的那一刻起,殿下对我的,皆是满腹谋算。”

    “纵然如此,初相识时一个皇子能从马车上对我伸出手,教我是多么的受宠若惊。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那日我本是失了母亲,却又刚好遇见了你,一面是最为不幸,一面却遇见此生最幸,一面伤心欲绝,一面又止不住在心中种下你的身影。”

    孟姝烟忽笑,虽早就想将这些话倾吐出来,忆起与萧云澂相识时,她便忍不住展露笑颜,随后却蓦地轻叹,眼角神思又带了自嘲。

    萧云澂微微蹙起眉头。

    眸光低垂,孟姝烟忽地深吸一气,想了想,有些话再不说,今朝自己恐怕也就没机会可说了。

    “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些日子,虽不至像李亲卫这般数年之久,却也常伴左右。我明白你的运筹帷幄,也明白你的心深似海,明白你一心只图胸中霸业,也明白你究竟为何要做这些......明白你的隐忍,明白你纵然是高不可攀的天家皇子,却也明白你的高处不胜寒。”

    “除却野心,你跟我说你做这些亦是为了你母妃,为了冯氏一族时,纵然知道这是谋逆作乱,可我还是愿入你的彀中。你便是要我自己去死,我也定然不犹豫半分,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我却是被你亲手推了出去。”

    寥落话语忽而顿了顿,她本觉得萧云澂不该是这般的人。

    萧云澂终于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但那丝讶异也只是一瞬,便似清风掠过林间,不过几声沙沙轻响,而后便不着痕迹。

    帝王之子,旋即又恢复了他的气定神闲。

    孟姝烟笑了笑,天边雷声犹隐动在耳,她却不惊惧了,只是眼神黯然难掩落寞,忽地叹:“我多羡慕楚姑娘啊......从前她至少同你把酒言欢过,她吃过贵妃娘娘亲手做的栗子酥,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看着你二人面对面地坐着,而我同你最近的距离便是初见时你对我伸手。”

    “纵然我平素时常守在你身边,咫尺之遥,可你我实际距离何止咫尺之远。你说你不喜欢玉兰花,可当那一双玉兰珠花插在她头上,绣满玉兰的裙衫披在她身,你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对着她盈盈含笑。”

    眼中是从不曾给过她的赞许。

    “我同她都是失去了双亲,都遇上了那么一个可以为之奋不顾身的人,本是多么相似的经历。可是旁的便罢了,我与她之间最为要紧的区别便在于,我至始至终都只是你的一颗棋子罢了,就像你谋局中旁的任何一个棋子,只是去做该做的事,走上那步该走的路,从来都不曾在你的眼中。”

    想到这里,孟姝烟轻觉视线模糊,索性闭了闭眼。

    “一颗棋子,自然该有一颗棋子的觉悟。”

    片刻停顿,萧云澂从齿缝中缓缓吐出一句,神色阴冷目色锋锐,似再不愿说其他。

    闻言,孟姝烟到底还是怔了怔,柔媚的脸上终于彻底失了颜色,双眼蓦地一闭,彻底哑了口,惟两行清泪滑落,缄默无声。

    昆玦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冷笑:“萧云澂,到现下你还笃定我会因为这样一张几乎一样的脸而再入你彀中?笑话!事已至此,你还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还以为我当真对三百年前的那人心有所念?”

    他眼神骤然锋利,目光里似结满了冰霜,寒意森然,教人胆怯,却又仿佛把悲戚都深深埋藏在无尽的渊底,透过殷红的眼角却还是让人窥见。

    萧云澂脸色骤变,骇然地望着他。

    “你若当真有什么忘却前尘记忆的劳什子忘心丹,那你何必从一开始用的谋略是以将死未死之心换人死而复生的秘法?何不直接就以她服下忘心丹来跟我谈条件?只怕这忘心丹是你现在穷途末路之际想出来的吧?!”

    昆玦悲咽,他终于将真相看明白。

    “你就如此笃定我定会为这一张脸所扰?你就如此笃定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能值得如鸢的性命?笑话!你就是再给我十万张同秦婉柔一模一样的脸,叫秦婉柔亲自从地底下钻出来,也抵不上我心中一个楚如鸢!什么劳什子秦婉柔秦柔儿,早已不在我眼中!”

    “你以为再把她推出来挡在你面前我就能饶你死一万次都死不足惜的狗命?!若非你们凡人只有一条命,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劈十万次天雷让你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生不如死,永无投胎之日,今朝你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我要你魂飞魄散,滚下去跪在她面前谢罪!”

    昆玦的哀嚎惊破云霄,一刃白光泛紫破天而出,似魂悸而魄动,天怒而云哀,满目电光如天倾,伴随着他的嘶吼砸向紫霄楼台。

    萧云淮几人忙捂住耳朵,这刃天雷来势极大,再不留半分余地。

    恍若穹苍之上一记绝响,满目的电光照耀着整个紫霄楼台亮如极昼,同时裹挟蜿蜒出无数分支,状如珊瑚,划破天穹,蔚为壮观,中间最势不可挡的那道则直直劈向萧云澂。

    聚目凝神,不过是一刹的眼神,原本被匕首挟持着的人猝然将萧云澂猛地推开。

    雷霆一声巨响,耀目白光泛紫,打在了楼台边缘。

    萧云澂惊疑间瞬息仰首,看着那道从来最是温柔和婉的身影直直迎上那刃极目耀眼的电光,倏忽便被吞没其中。

    谁人都没有想到,千钧之际,临死一瞬,孟姝烟会在昆玦斩下那道雷霆时,用尽一身全力,将萧云澂狠狠推开。

    楼台崩裂,碎石惊飞,李奕却没有这般好的运气,他身手已经何等高绝,但身为凡人,血肉之躯,又何以真的能快过雷电。

    雷霆于脚下炸开,他被飞迸的石块砸中,难以再逃脱这般困境,倏忽便同阙清子老道一起,被无数碎石卷落高台。

    豁大一个缺口断了楼台高处偌大的半块坑,惟萧云澂险险惊瘫在方才楼阁废墟前的台阶上,楼台炸裂的缺口刚好在他脚边。

    萧云澂愣怔地在台阶上坐了许久,这样势极的雷霆砸下来,别说是耳边,脑子里都嗡鸣了许久许久。

    直到风声入耳,凉风刮过他鬓边,然后顿了顿,才晃眼回过神。

    他颤抖着缓缓站起身,事已至此,终于见那张风流昳丽的玉面仿佛目下皆空般,恍惚地看着自己脚下的缺口。

    这一道雷是来杀人的,不是为了炸平整个紫霄楼台,否则他还何以能安然坐在这残缺的楼台上,而方才还站在他身前的初荷色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悲风未止,萧云澂立在残垣断壁高处,发丝凌乱,飘摇不定。

    他朝前一步,双目睖睁,面色终于露出灰败,立定了身形朝下望了一眼。

    豁大的楼台缺口下是一众碎石断墙堆砌在下方,堵住了城门口,而那堆碎石断壁中,仿佛有一角荷色的衣袂。

    俯瞰那角衣袂在风中微微摇曳,忽教萧云澂散了心神。

    终于只剩他一人了。

    大风起兮,一瞬仰首,却吹得痛痛快快,叫他忽就笑了。

    楼下几人瞧着他此般模样都有些讶异,萧云淮凝神望着他现下此状,终于不复从前那般谋算深沉叫人看不出神思的模样。

    昆玦犹然神色阴冷锋锐,漠然地看着萧云澂,倒也的确没想到孟姝烟会在生死关头推开他,翻腾云海中紫光再起。

    他眼中红光炽盛,言出之音且随雷鸣。

    “眼下,还有谁能再挡到你前面来!”

    话音落下一瞬,天灵之上十方闪电乍起,无数电光交错闪映,雷鸣轰塌,穹苍上云海翻沉,茫茫万里紫光一片,如此通天彻地之势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耀他眼中赩炽猩红恨不能将眼前人挫骨扬灰。

    然却见萧云澂脸上丝毫不惧,忽地仰首大笑,让昆玦也迟疑一瞬,雷霆电光闪映在他脸上,一瞬抬眸目光锋利,厉声朝昆玦高喝道:“纵然我萧云澂再是个满腹心机不择手段之人,也不至于为了谋求生路,把一个女人推到我的前面!”

    “的确,我是在赌你心中对秦婉柔还有余念,不过纵横谋划,不过局势权衡!只要能动摇你,扭转局势谋求退路,虚晃一枪不过是一点手段。”

    “也的确,这世间没有什么借尸还魂起死回生的骇人诡术,亦没有什么忘却前尘的劳什子忘心丹,这世间有你已是罕见!天下万般计谋皆不如攻心!事已至此,看来本王已无半点退路,我想今朝我也绝不可能从你的手底下活着走出麓秋山,也罢,成王败寇,大势已去,罢了!”

    他立于断壁之上摇着头快活地放声冷笑。

    是啊,那所谓的借尸还魂起死回生的诡术都是假的,所以刚才如鸢才不能在那个时候死,否则便不会成了现下这般局面!

    他该自始至终牢牢掌控着她的,利用她胁迫大妖助他事成,偏她这步棋,自己却跳脱出了他的棋盘!

    就如同他也一样,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想法,舍了命,也不愿为他人鱼肉。

    萧云澂笑得无比快活,癫狂也好,却从来没有这般放松过。

    鬓丝缭乱,形神涣散,风流昳丽的眉目全然放松下来,嘴角还带着嘲讽的意味,全然不再在意昆玦身后的天雷,无人瞧见他眼底神色,只瞧见他蓦地侧过头来,隔空朝萧云淮望了一眼。

    那道眼神明暗交错却直直凝神,叫人看不出别的,萧云淮迎上他这般眼神,一刹眉宇微蹙。

    萧云澂朝他一笑,沉着语调扬声道:“萧云淮,纵然今朝事至此,你,别为难我母妃。”

    仿佛是交待般,又终于带了点请求的意味。

    纵然是场纵横谋划的骗局,他倒也并未真想要她性命。

    话罢一瞬,手起刀落,那把银霜一样的匕首毫不犹疑地直直正中他的胸膛。

    略微停顿,断壁残垣上,最后惟余他一人的落寞身影也终于倒了下去。

    一线殷红自嘴角溢出,萧云澂风流昳丽的眉眼依旧含笑,似也并不觉得痛,只望着宽阔无边的苍穹上漫天交织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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