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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喑啼风雨晦(二十七)

    凉风渐起,火光随风摇曳不定。

    昆玦惊愣地深看着她,“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如鸢点点头,嫣然含笑:“知道啊,我从来都知道。从前我问过你,你不肯说与我听,我便罢了,长庚这个名字是我给你取的,你愿意随我,我很高兴。至于你真的叫什么,这有什么要紧?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没等昆玦去问她她是怎么知道的,萧云澂惊讶地接过话:“这我倒是没想到啊,楚姑娘你竟一直都知他的名字,我还以为只是我一人瞒着你呢。”

    楚逸之也纳罕,同为楚家后人,他本以为在妖物这件事上自己知晓的比如鸢多些,却不知譬如妖物真名这样的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你瞒我?萧云澂,你瞒我瞒得的确是很好,你哄我说你叫沈清寒,住在城东沈家,旁人都叫你作沈二郎,甚而我后来还上门拜会,如此身份编织,教人深信不疑。”

    “何曾想到,昔日陌路相逢伸以援手,是我身在元安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带我走街窜巷,入楼台高阁看戏听唱,甚而还带了自己母亲亲手做的栗子糕给我尝的沈公子原是堂堂湛王殿下,身份显赫的当朝二皇子,从来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友人。”

    如鸢嘴角流露出几分清冷嘲讽的笑意,倒不全然是笑萧云澂,也是在笑着自己,可笑此前云鹤楼里他失约,自己还曾真心惋惜,而今想想,他所谓的带给她的母亲亲手做的栗子糕想来也是假的,都是为了让她深信不疑的由头。

    从前相识一切,如今皆因这本就虚假的身份作了云烟。

    萧云淮三人惊骇,不想如鸢到元安后认识的第一个人竟就是萧云澂,可见自如鸢到元安后的一步步当真都在其掌控中,想到这些,萧云淮的目色愈发阴冷。

    “倒也不必多说什么废话,湛王殿下如今要利用公子替你做什么,不如也只管说出来罢!”

    如鸢骤然敛却眉梢。

    闻言,萧云澂风流无常的神情间终于有了一丝停滞,却也只是瞬间,旋即又恢复那般神思难测的常态,风轻云淡地笑:“姑娘灵巧聪慧,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本王自然是要利用他替本王杀人啊。三百多年前那桩旧事,在座的诸位不是都已清楚得很了吗?”

    纵然心里已经有了一丝察觉,但当他确切地说出来的时候,如鸢仍旧免不了心底一惊,她一刹望向昆玦,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三百多年前?”

    昆玦怔然,方才便听萧云澂提到此事,但他没想到的是,听他眼下这口吻,却是连如鸢也知道。

    她怎会知道?

    他惊愕地扫过众人,幽深的目光从无论是萧云澂,还是萧云淮三人再到如鸢,看了一圈,在场人的神情分明透露着他们似乎无一不知三百年前那场极为隐秘又骇人听闻的旧事,惟他恍恍惚惚,惊骇愕然。

    三百多年,他早就将那段记忆扔入渊底,深深掩藏。

    昆玦缓缓将视线最后投向孟姝烟,转瞬灵台清明,不禁仰首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哈!”

    “看来昆玦公子已经明白眼下形势了,倒是个聪明人,既如此,就请公子看在楚姑娘的份上,自己过来吧......”

    见状,萧云澂极为阴诡地一笑,意味深长,萧云淮几人还未解何意,便见其身后那个立了多时的老道在闻声后跟着从道袍里取出一物,直勾勾地望向昆玦。

    几人都愣了愣,老道掏出来的东西不是别的,却是一段拇指粗细玄青色的绳索,看上去倒并无什么特别,只是看着韧性十足罢了,然昆玦在见着那绳索的一刹,分明变了眼神。

    楚逸之瞬息思虑,跟着脸色惊变,脱口惊道:“缚阴索?”

    他实在难以置信,此物怎还会存在,萧云澂却浅浅笑了笑,而那笑里又有些讽刺:“呵,不愧是楚先生,当真是好眼力!一眼便看了出来!”

    万般惊骇,楚逸之连连摇头:“不可能!你怎会有这个东西?!这东西是天生的灵物,三百多年前早在泽月一战中就已被销毁了!”

    此话也正中昆玦心间,三百多年前是他用自己的血肉生生挣脱了这个名为缚阴索的东西,明明都化为了碎块,眼下怎还会有?

    眼看昆玦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如鸢心下顿时收紧,她知道此物的厉害。

    萧云澂噙着笑并未回答,而那老道深看楚逸之一眼,极为不屑地哼道:“阁下倒是好眼力,能看出此等非凡之物,不过可惜眼皮子终究还是浅了些,殊不知世有缚阴索,生于爻濯川,本为一段,后为天雷所击,自成两段,恰各长七尺二寸,是为天意。”

    楚逸之闻言咬了咬牙,也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回呛:“呵,你个老东西知道得还挺多,怪不得能为萧云澂所用!”

    此前他在楚玉所留下的对三百多年前那些前尘往事的记载中只看到有缚阴索至阳可困妖物于永夜的记录,却当真不知其中这般细致的渊源,恐怕连自家三百多年前的老祖宗楚玉都不知道。

    如今萧云澂能找到这么个一清二楚的老东西助他,当真是下足了功夫!

    “行了,想必昆玦兄你也识得此物吧?就看在楚姑娘的份上,请公子自己束手就擒吧。”

    萧云澂话音落下,如鸢挣扎着朝前惊呼:“不行,公子!你不能跟淮王殿下为敌,你不能再为人所钳制,任由他拿捏!万千铁血将士,此等血债非同一般!”

    三百多年前他已经任人拿捏一道了,她不能看着他今朝又再沦陷。

    只是无奈她如何想挣脱束缚,身后的护卫始终将她牢牢钳制住,更遑论她身边还有个李奕。

    “如鸢你不要乱动!”

    萧云淮五指紧抠住剑柄,额前冒出层层冷汗,惟恐在她猛烈挣扎之时,李奕举在她身后的匕首会不小心扎进她的后背。

    于他而言,今夜他既要救得如鸢性命安泰无虞,也要保得麓秋山安稳太平,只是眼看如鸢还没救过来,昆玦这等妖物就要落入萧云澂手里,大妖之力一入敌手,不知会是何等场面。

    昆玦扫过萧云澂那张风轻云淡的脸,缓缓朝前踏了一步,神情阴冷而又锋利:“我束手就擒,难道你就会放了她?”

    “昆玦公子,看来你还是没有看明白现下的形势,她在本王手上,取她性命不过瞬息之间,纵然阁下有泼天的本事,可殊死之心谁又没有呢?”

    “我这位护卫虽本事不及公子,却也同公子一样,杀人取命不过抬手之间,未必动作就会比阁下慢,除非阁下实在想鱼死网破,你杀了我,我杀了楚姑娘,大家两败俱伤,否则还轮不到阁下来谈条件!”

    萧云澂彻底冷了神色,眉梢轻挑,字句直击昆玦要害。

    昆玦深深皱眉,没等如鸢惊愣着说不,他一眼望着她,阴冷疏离的眼眸终于柔和了一点,立马回过视线对萧云澂道:“好,我甘愿。”

    萧云淮几人皆怔然,没想到他竟甘愿为了如鸢束手就擒,萧云淮的眉头旋即又皱深了一重。

    萧云澂笑着对身旁老道点点头,老道得令,当即似甩鞭子一般甩出缚阴索,抽打在昆玦身上。

    不及如鸢喊出声,只同萧云淮几人一道眼睁睁看着缚阴索一沾昆玦身的一瞬,便如有神识般兀自将他紧紧捆住,瞬间乍出耀眼的金光。

    阴云蔽月,紫霄楼台上蓦地一声嘶吼,穹苍之上已全然无月色,天色黑得可怕,万籁俱寂中忽然传出这么一声,楼下贺青也不免一惊,忙安抚了座下受惊的马匹。

    而楼上一众人眼瞧缚阴索在捆住昆玦的瞬息间,纷纷骇然,不知那东西怎那般厉害,似要将昆玦生生切骨割肉,一身青龙白虎锦顷刻间勒出道道血痕,他却只能在嘶喝过后狠咬着牙关,竭力忍下此间万般痛楚,依旧仰首凌厉地看向萧云澂。

    这般痛楚,他分明三百多年前早已经历过一次,对于缚阴索这东西,是深刻在他骨髓中的记忆,越挣扎便束缚得越紧,切骨割肉,断脉钻心。

    但昆玦没想到的是,眼下他自甘被缚,没有半点挣扎,然此物却依旧牢牢贴在他身上越勒越紧,仿佛是起了什么变化。

    少顷,金光之间已见淌下一线接一线殷红的血来。

    如鸢生生望着他这般模样,全然忍不住往前冲了两步,却一个趔趄瘫倒在地,抬首之际,视线已经模糊地快要将他看不清。

    那该有多疼,那该有多疼啊!

    便是早已见惯多少伤病患者的楚逸之跟历经沙场的萧云淮也深深感到触目惊心,元赫则早已惊愣,纵使身为始作俑者的萧云澂,意味深长的眼中也流露出分明的惊骇。

    终了,玄青色的缚阴索已全然嵌入了昆玦两臂血肉里,就如长进了他骨血中一般。

    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趔趄着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跟着倒了下去,只能靠着城墙瘫坐在地,如此,才能不全然瘫倒跪伏在他人跟前。

    熠熠金光终于收敛,那张俊美无俦从来傲物睥睨的容颜也已经苍白如纸。

    楚逸之眉头紧皱,他都未曾料想到此物竟然有如此凶险的效用,能叫一贯孤绝倨傲的大妖竟被□□上最直白的痛苦折磨得苦不堪怜,目如死灰。

    那本是于天下万千凡人皆无一用的东西,至多能作寻常绳索,却偏偏能将眼前人困成这般。

    “你到底,对这东西做了什么?”

    缚阴索已不再收紧,昆玦抬首紧紧望向那老道,楚逸之察觉到这话的不对,连同萧云淮惊诧间紧跟着一并看去。

    老道望着昆玦此般模样很是得意,摸了摸颔下长须,扬眉道:“你这妖物果然心细,湛王殿下惟恐此物会困不住你,本道便依照丘郎古法,取质地最是坚硬不过的秦川云铁辅以朱砂、寒水石等物将其淬炼了数日之久,才炼得此缚阴索挥之如鞭,可断利刃,眼下看来,倒着实很有成效。”

    老道言罢得意地笑了笑,楚逸之跟萧云淮惊骇间交会眼神,才知原来那几页丘郎古文是作了这个用途。

    楚逸之此前本以为萧云澂是要让这老道替他另造一件能困住妖物的器物,他也曾犹疑不定这个想法,却没想到也不算全错,能困住妖物的罕物的确不是凡人说造就造得出来,而是缚阴索竟有两段。

    当年不过是毁掉了其中一段,萧云澂却寻到了另一段,那几页丘郎古文上记载的炼化器物的法子便是为了强化这缚阴索罢了。

    境况至此,萧云淮眸色锋如利刃地看向萧云澂,齿缝间龃龉:“此番谋划你当真是做足了功夫!想来那日朝堂之上你也是故意狂妄悖逆,惹得父皇不悦将你禁足,你才能就此留在元安,而容贵妃也是故意称病留在元安的吧?”

    “想必你一起兵,容贵妃在宫中便也反了!以她的手段跟势力,皇后娘娘多年缠绵病榻,根本无力抗衡,她要掌控整个皇宫简直轻而易举,而你也能顺利挥师麓秋山,全然不必担心禁军来援。”

    事到如今,这场谋局他又怎能看不清!

    萧云澂被他说中根本不以为然,收了折扇也一声冷笑,凝眸看向他,神色倏凛:“萧云淮,你以为我当真没有料到今日你早有准备吗?”

    萧云淮嘴边起了笑意,便如他方才同贺青所言,眼前人心深似海,筹谋如此之久,又怎会当真难料自己没有防备。

    萧云澂悠悠朝前踱步,夜色披在他身上,脸色是前所未有地冷静,边走便道:“你分明早知我的谋划,我也知道以你的性格绝不会坐以待毙。”

    “我原以为以你跟贺青的关系,定会在禁军里有所准备,我正好将计就计,一旦我母妃掌控皇宫,不管谁人给你送信,你都会知道我这边已经有所异动,自然会为了保卫行宫去调元安郊外的五万禁军来援,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直接舍弃了禁军,只为让我相信你并未察觉我的异动,你就不怕我当真以五万神策军联合余下五万多禁军,将你这七万大军一举歼灭吗?”

    话音未落,他目光骤然锋利,萧云淮却扬首冷笑:“呵!你若当真收服了五万禁军能同我血战抗衡,又怎会动用妖物来为你所用?说到底,你永远都忌惮我多年领兵在外四处征战,朝中多少有那么几个将领惟我马首是瞻,也忌惮贺青跟贺老统领对父皇的忠心。”

    “一旦生乱,我若号令,别说禁军,恐天下各路兵马都会纷纷响应,出征讨伐勤王!而有此妖物在手,便不惧天下兵马,那五万禁军更是不值一提了,故而便是费尽了心机,你也定要握住这大妖在手上!”

    “说中了又如何?眼下这大妖已然在本王掌中!”

    萧云澂眸光冷戾,被萧云淮戳中他似有些癫狂,战局未开,但只要看上昆玦一眼,眼前的千军万马都已不在他眼中。

    萧云淮愈发冷笑,跟着也看了眼被束缚得动弹不得的昆玦,却暗中留意他的状况。

    “三百多年前,他是受了宁王跟秦柔儿的欺瞒,才被算计着自甘去击退了豫王的十万大军,所谓用人之策,须得对方心甘情愿为你所用才最为妥帖。而如今他从不甘俯首他人,你又用胁迫的手段将他束缚至此,我却是不知,他如何还能心甘情愿替你击退我七万银骁军?”

    萧云淮目带哂谑,轻盈地笑了笑。

    而萧云澂也挑眉,眉目间风流无限,“不劳五弟费心,缚阴索虽能伤他几分,也不过是将他困住而已,不会要了他的性命,至于如何让他替我退你七万银骁军,本王自有准备。”

    他给了一旁静默多时的孟姝烟一个眼色,孟姝烟微微点点头,跟着盈步从容地走到昆玦跟前。

    纵然缚阴索加诸在他身上也不过才少顷,可昆玦几乎已经痛得头脑晕眩,万般竭力才能压制住浑身的颤抖,免得被如鸢看到。

    这不知名的老道果然是好手段,不知如何将此物淬炼了一番,效果更胜从前百倍。

    便是他动也不动,也仿佛有人在一刀一刀地剐着他的血肉。

    昆玦力作无事地抬首望向孟姝烟,望着那张他最是熟悉不过的容颜,便见孟姝烟对他嫣然一笑:“公子,得罪了。”跟着俯身而下摘了他腰间系着的天青色锦囊。

    如鸢瞧见她摘锦囊,刹那就慌了神。

    “你不能把那个东西拿走,你不能拿走!姝烟姑娘你快还给他,没有那个东西他就见不得光,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如鸢竭力跪在地上往前扑了两步,对着孟姝烟苦苦哀求。

    她再顾不得其他了,孟姝烟拿走的可是自己拿命给他换来的辟阳珠啊,她拿命给他换来的自由自在俯仰于天地,便是天塌下来了都不能被人就这般夺走。

    萧云淮顿时皱紧了眉头,目色锋芒地扫过孟姝烟跟萧云澂二人,眼中腾地掠过狠戾的杀意,楚逸之跟元赫也紧咬了牙关。

    如鸢噙着泪眼呜咽着不断地哀戚恳求,昆玦很想抬首看她一眼,却又被秦婉柔挡住了视线。

    从前那个盈盈一笑那般温婉柔美的孟姝烟没有理会如鸢挣扎到力竭的哀求,只是顿了顿,顺从地轻轻解下昆玦腰间天青色的锦囊,交到萧云澂面前。

    萧云澂打开袋子确认,果然是他从前见到的那颗半似琉璃半似玉的珠子,只是而今内里隐隐生着濯濯白光,便如穹苍上耀目的天狼,映照着他玉一般的风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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