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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喑啼风雨晦(二十四)

    自春分那夜过后,萧云淮本以为湛王萧云澂那边筹谋已露,跟着便会有所行动,然一连近十日,朝堂之上别的事倒没什么,惟有一样便是常州突发水患,萧云澂在治水一事上与大臣意见相左,起了争执,一时情急之下竟口不择言失了皇家体面。

    皇帝大怒,道他德行有失,罚他于府中幽闭思过,直至三月春猎结束。

    只是萧云淮心中深知,如此平静才是为反常,浪起之前必然先起风。

    些许时日又过,直至三月,到了天枢皇室年年惯有的春猎时节,一年四季田猎,天枢皇族从来都爱春猎跟秋狝,其中又以春日气候最宜,便以春猎为盛,天子携皇室宗亲跟部分重臣出发去猎场,除去路途所耗时间,正式的狩猎时间则长达半月余。

    宫中观星监依照黄历选定三月初七这日为最宜出行的日子,虽还没找到如鸢的踪迹,萧云淮身为淮王不得不随皇帝一路出行,去往近三百里外的麓秋山行宫。

    楚逸之跟元赫、赵庭芝则被他以府中门客的身份也安排着一道同行,原本萧云淮是要让赵庭芝安然留在元安等候消息,倒不为别的,只是怕他们几个里惟赵庭芝全然不会武艺,万一生变怕他难以自保,纵然如此,赵庭芝只道如鸢视他为友,如今她生死不明,他自当同行。

    临行前,萧云淮依旧布派了大量人手在元安,接着搜寻昆玦的踪迹,倘一旦发现,便将如鸢失踪的消息告知于他,让他也速来麓秋山与他们会合。

    路行三日,皇族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于第四日日近正午时终于抵达麓秋山,此处地势山脉起伏连绵,麓秋山更是峰峦耸立,高出别处半座山头,景致最好。

    猎场跟行宫都在山顶,上山之后先要经过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小型城楼,名作紫霄楼,过了紫霄楼后穿过一片密林,跟着便是一片极为空旷的草场,草场周围又围一圈可纳凉狩猎的密林。

    越过草地,沿石阶上一里左右的缓坡,便可见行宫依林而建,宫内且还有一池莹蓝如玉的天然汤泉。

    入了行宫,皇帝传召一行队伍稍作休整先用午膳,下午宫人在各处布置,为着翌日的正式春猎,又在草场边上搭设了供人休息的营帐,尤为方便。

    夜里,亥时过半,贺青守卫行宫在交了班后便偷偷潜入庐烟阁,一入院内,凌秋正守在门口,萧云淮跟楚逸之、元赫已在屋内等候。

    贺青刚坐下,楚逸之推给他一杯刚泡好的清茶,萧云淮待贺青歇了口气,方才开口询问:“如何?禁军守卫可都已经安排好了?”

    贺青咽下茶水,落下茶盏,跟着答话:“殿下且放心,此番前来五千禁军将士都已驻扎在行宫外围,从草场到紫霄楼再到上山的必经之地,沿途都设有巡守的士兵跟警哨,行宫守卫设置也都已安排妥当,时时都有人轮班看守。”

    萧云淮略微点点头,贺青身为禁军统领,行事从来最是严谨,他自然信得过,只是而今局势与以往不同,布防一事必得比以往春猎时更周到慎重。

    “不过此番娴妃娘娘没有一道前来,当真是可惜了。”

    贺青此时却叹了一句,萧云淮闻言眸光低垂,神情寥落,蓦然轻叹:“我又何尝不想......”

    “从前无论春猎还是秋狝,皇后娘娘常年体弱抱病,都是容贵妃陪着父皇一道来行宫,此番父皇本要带上母妃一起,奈何容贵妃忽地也抱了病,一下子皇后跟贵妃都卧病在床,协理后宫一事不得不落到了母妃头上,最后父皇却是带了惠妃前来。”

    楚逸之听着这话淡饮一口茶水,挑眉道:“素闻容贵妃最爱每年春猎时到行宫里来泡这琉璃汤泉,此番倒是如此不巧,出发的前两日竟染了风寒,还一病就病倒了,宫里的太医也太不济,若是我出手替她医治,倒说不定能让她赶上此番春猎了......”

    他语气里带着嘲讽,眼中却有思虑。

    “容贵妃没有跟来倒是不打紧,只是说起来,此番倒也是湛王这些年来第一次没能参加春猎。我看他大抵也是眼见如今朝中上下已无人能与他抗衡,心中狂悖已然遮掩不住了!”

    贺青嘴角哂谑,湛王此次被禁府中,这件事的具体事因是他为常州水患一事与户部侍郎邱霖起了冲突。

    常州水患,陛下征求群臣治水之案,湛王与邱霖本不过是在治水一事上意见相左,一时争执不下,却狂妄到当堂指摘邱霖,直指邱霖出身卑微学识粗浅,根本不懂治水之道,凭借运气才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陛下当即不悦,说他有损皇子德行,因此让他于府中幽闭思过直至春猎结束。

    萧云淮神情恍惚,眉目凛冽,只道:“只怕他不是那般狂悖的人......”

    这些日自打如鸢失踪后,他便再没展过笑颜,留在京中的人手除了继续找寻如鸢跟那妖物的踪迹,还有一部分则紧紧盯着湛王府,从离京之日起,日日都有信鸽传信过来。

    贺青也蹙眉接过话:“说起来那日春分雅集,本是为了试探妖物的身手,但终究没能试成,这便罢了,不过你们不是还为了找程家姑娘解那几页丘郎古文吗?这件事怎么样了?”

    他凝神看向萧云淮,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元赫神色有些惊愕。

    这些时日为了忙着找寻如鸢,丘郎古文一事萧云淮还没来得及告知贺青,此时便道:“这算是近来唯一一桩好事了,那日我私下同程思琴交托了此事,果然她母亲是识得此古文的,当即她就认出了那几张书页上的一些字,说是她母亲对此颇有研究。随后我便将复本交予她,没两日,她便将解出的文本又交给我。”

    “便如逸之所言,那几页丘郎古文讲的是铸兵炼器的法子,文中所述虽提到一些世所罕见的铸器材料,譬如南月瑳金石、秦川云铁,而对应炼化器物不是青铜鼎就是锋利非凡的匕首之类,说来都没什么不寻常之处,纵观全篇,没有一处是与妖物有关的。”

    “那这到底是何意?湛王让那老道研究这个到底有何用?”

    如此说来,贺青深深皱紧了眉头,此前为解这丘郎古文还设了那么大一场局,现下妖物不见踪迹,连古文解开了却是跟没解一样,让他越听越糊涂。

    “说到底,一切都在于那个老道,不过我还是猜测他定然是要用这古文上的法子造一个能降伏妖物的兵器,只是凡人当真能不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也很难说......从前能束缚妖物的辟阳珠跟缚阴索可都是天生的灵物,绝无仅有。”

    楚逸之又徐徐与他解释,只是神色却也惘然,这些时日他遍寻古书,却着实没找到旁的什么记载,心中也揣摩不出湛王身边那老道究竟有何种本事。

    贺青没好气:“妖物妖物妖物,说到底都是因为他,我倒真想看看他的本事,是不是真如三百年前说的那般厉害!”

    叙话至此,萧云淮萧然地跟着一叹,今日元安递信犹不见妖物的踪迹,最要紧的是如鸢也没有音讯,他兀自垂下眼帘,看着手中清茶,“罢了,这些时日定要把行宫附近守备好。”

    无论心中再如何焦灼,贺青也只能点了点头,几人都一样愁眉不展,楚逸之淡饮茶水,才发觉元赫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许久了,现下回过神来才见他早已惊愕多时的神情。

    他呆愣愣地扫了扫几人,“殿下,贺统领,你们刚刚说的是......?”

    元赫眼底恍惚,他应当没听错,眼前几人嘴里一直提的是妖物。

    萧云淮抬首顿了顿,总归如今局面已开,他倒是没什么好再对眼前人讳莫如深的。

    庐烟阁里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从三百年前又到如今的诸般事宜终于都说与了元赫听。

    长夜不尽,骤然知晓前因后果后,元赫极为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上会有妖物,他以为那些不过是话本子胡说的,仔细回想,他所见过的昆玦也的确跟话本子里那些妖物不一样,单从表面看去,又怎会有人以为他是妖呢?

    而对于他这个反应,贺青表示很是理解,当初他知晓此事的时候也是这般震惊,只是事实便是如此罢了。

    ......

    翌日,经过一夜休整,萧帝连同随行众人一早便下了行宫,到草场上开始正式的春猎。天色晴好,此番湛王不在,萧云淮倒是与其余几位皇子好好狩了几场,他在外领兵多年,身手自是最好的一个,萧帝对此也颇为满意。

    待到第三日,天气却是不如前两日那般风和日丽,不过阴云沉沉,打起猎来倒也凉爽。

    日近傍晚,天色渐沉,今日整整一日都是阴云密布。

    眼下远处重峦叠嶂之间,落日透过起伏的铅云,泛出几缕耀目的金辉照着麓秋山顶,残阳如血烧作一片,红得浓烈耀眼。

    碧霄殿外,萧云淮立在走廊檐下,望着残阳耀目,眉宇微蹙,此般景象说来极美,但却尤为可见天色倾覆,让人心生压抑。

    烟尘浩渺,苍山茫然,凉风细碎地拂过人心扉,如今如鸢身在何处,他却犹杳无音信。

    若非那日她忽然不见,萧云淮本是想着到了三月春猎,便一定要带如鸢也来麓秋山看看。

    倘有她在,这般残阳如血透过重重铅云的景色大抵也就让人不觉得压抑了。

    未多时,霞光燃尽,暮云合闭,似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天色倏忽沉了下去。无有月色,山野之处尤为漆黑,惟有麓秋山顶行宫之处一片明亮,和着周围及沿途哨卡萤火点点。

    待至夜深,行宫里灯火熄了不少,除却值勤的禁卫,宫人们大都睡了,庐烟阁里却还燃着一点烛光。

    今日并未议事,这两日行宫护卫守备也一切正常,萧云淮本该暂且放下心头诸般大事,好好休息,奈何他心里始终挂着事,辗转反侧不得入寐,索性便也不睡了,径直披了衣袍在身,携一盏孤灯轻轻推开窗。

    长夜未央,浩瀚夜空上隐约地透出一点清冷月光,虽不那般皎洁,却也看得见照月些许轮廓。

    萧云淮将烛灯放在窗台,倚在窗边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正是他这么久以来都惯常戴在身上的那枚,绛紫色的锦囊上还绣着金色莲花,颇为精细。

    乘着微弱月色与一点烛火,手中锦囊被小心地打开,里面既不是香料也不是旁的什么,却是一团毛茸茸的蒲花。

    锦囊的口子只开了一半,他垂眼看着手里的蒲花,小心地握在手中,惟恐一阵风便会将它吹没了。

    一想到当初赠他蒲花之人的样子,英气纵横的眉眼间,难得地展露了这些天阔别已久的笑意。

    若是月色再好些,今夜便当真是个恬静清幽的夜晚,明朝的天色也定然晴朗。

    只是到了半夜,子时刚过没多久,紫霄楼前一道带火的利箭破空而出,跟着便是杀声震天。

    突如其来的震动惊醒了整个行宫,未过多时,一浑身破烂不堪满身血痕的禁军士兵便叩响了行宫的大门。

    随即湛王萧云澂领兵造反率领五万神策军突袭麓秋山的消息就传遍了行宫各处,而令萧帝最为震惊不已的是,湛王此番突袭,打的是勤王救驾的名号,对外宣称淮王趁春猎之际,于麓秋山挟持君王妄图谋反,他则率兵勤王救驾。

    闻此消息,萧帝还没来得及问萧云淮该如何应对,忽就气血攻心,一口鲜血喷出之后便昏厥过去,当场失去意识。

    事情接二连三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惠妃连同几位皇子跟诸位大臣自是慌了神,几个皇子之中惟有萧云淮多年领兵在外,最具沙场征战经验,惠妃同随行的大臣商议,此时惟有萧云淮跟贺青二人才能应对如此大事,护卫行宫,然遍寻了行宫各处,却不见这二人踪影。

    雄浑号角声起,旌旗摇摇蔽月。

    五万大军连绵不绝,如潮水一般从正面迅速覆盖了麓秋山,金戈铁马万千,直指紫霄楼台。

    麓秋山除紫霄楼前这条路外,其余三面皆是陡坡,原本从前皇室将猎场与行宫选在此处也是经过精心考量,紫霄楼本就在上山路跟草场之间,便如进入麓秋山顶的一座大门,从此处便可直驱而入越过密林,上山下山都是此处,最为快捷却也是唯一的出路。

    若是寻常时候自是最安全不过,可眼下大军来袭,却刚好逃无可逃,谁人又能想到会有皇子趁此时机举兵造反。

    半个时辰不到,湛王萧云澂率领五千神策军先锋部队就已攻占紫霄楼台,大军紧随其后。

    眼看行宫就在眼前,赤鬓马上一华衣公子目光锋锐地笑看着不远处的行宫,五万神策军正欲趁势一鼓作气攻入草场,然谁人都没有料到,四面环林的草场中,竟忽如神兵天降传来一阵更为雄浑的号角。

    铁蹄铮铮,呼声震天,无数火把点亮,映照着银甲骑兵呼啸而至。

    随后如江流奔涌入海,万千步兵从行宫三面密林之处涌现,尘土飞扬,尚未冲锋呐喊,雄浑气势已震河山。

    又不过少顷,淮王提前收到消息知晓湛王谋逆,早已从洛临城调兵求援,与禁军统领贺青带领七万银骁军抵御谋逆叛军的消息又振奋人心地传入了行宫。

    惠妃连着一众皇子大臣惊诧之余,终于松了口气,只是饶是如此,一场真正的血战还尚未开始,谁人都不敢真的甩手安心。

    从行宫处远远遥望紫霄楼,便见紫霄楼上火把透亮,号角声已停,大军压境,两军对阵,风过无声,此般对峙不论哪一方都不会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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