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大兴,皇城。

    “杨麒威兵过泽州,三日之内必达皇城。”

    大殿之上,朝臣阵列恭敬而立。老臣身着金银绛紫盘蟒彩绣朝服,前额叩地,脊背拱起。其体躯如枯枝,行动艰涩,颤抖不已。队列之中搔腿磨靴,私语切切。九级阶上,金龙绕椅,绫罗锦缎堆砌,玉线银丝纠缠,偏偏皇座之上空无人影。

    老臣肩颈再低,声嗓苍锈,向上竭命长喝:“陛下!————”

    言未罢,音却断,老臣抬首,双目凸起,一口鲜血破口而出,身子歪斜,官帽落地。

    “关大人!”

    “关丞相!”

    一众文武官员纷纷急上前搀扶,将关丞相扶坐起。关老仰面朝天,银发散落满地,胸腔剧烈起伏,刚才那一呼早已将他命数耗尽,现下再发不出一点清晰声音,灰白干裂的嘴唇却嗫嚅着,颤颤巍巍地抬起枯木般的手臂,指向座上空位。随后,关老便瞳孔扩散,一命呜呼。

    青红紫白彩绣之下寂静哀叹。关老手臂却还僵直抬起,双目未瞑。

    龙椅之后,过紫金珠串纱帘,欢声笑语,器乐奏鸣之声从宫内隐隐飘散出来。

    谏臣死前朝,美人犹歌舞。

    群臣中一声长叹:“如今关相驾鹤西去,杨麒威兵临城下,皇上又这般————唉!”

    “难道我们就要如此被动吗?待那杨麒威攻至皇城,我们不都是死路一条!”又一句悲叹自人群中来。

    “关相......关相也没了,关相......那我们如今,如今,如今我们又如何是好,呜呜呜。”

    朝堂之上,群臣围着仙去的关相,不发一言。半晌后,不知是谁先嘟嚷出声。“......若是如此,倒不如先伏降,至少,至少可以保下自己,自己家。”

    “......是,跟着这狗皇帝,我们,我们能干什么呢。不过就是顺从等死的命,先前反一句就是死罪难逃。横竖不都是个死,不如,不如也谋一把。”

    “说得好!”

    声若洪钟,铿锵有力,引得群臣侧目。之间来人面容严峻肃杀,身披银甲,红绸飞扬,道:“皇帝昏庸无能,奢靡无度,徭役天下,百姓聊苦不堪。如今有天选义士前来讨伐,我等自当相助!”

    “这,这......”

    “竺大统领这是要......逼宫吗。”

    “正有此意。”竺霆月严正高声宣告,“我已命禁军围入皇城!诸位!如若有人不愿参与此事,自可从我身旁离开,我必不阻拦;若是也有此意者,便留于此处。”

    “诸位!随我讨伐昏君!”

    麒麟阁虽然每年修缮打理挥金无数,但向来清闲无事得很,来去无人,唯有这挂画上的文人雅士遗魂无数。

    “汤坞主德高望重,有才识学问又有金银财宝,自是方便得很。”

    “这话我不爱听,我们烟雨坞的钱财是为行大义,怎么被你说的这样龌蹉。”

    “救济天下还是不劳烦你了,天下神医还得看星枢。唉,就是可怜了当年扫霞一门。”

    “关老爷子,这话我不爱听。”

    “莫吵!莫吵!这江湖天下百年风云,还得是幽华真人,托书天下,疏风治水,千百年来能有几个飞升的神仙。”

    闻晚箫停顿片刻,停笔哀叹。

    可惜这画像虽是生动,但始终不能发声闲聊,不知若是这些名流当真汇聚于此,又会有怎样一番交谈。

    “唉————?”

    他抬头正要活动筋骨感叹一番,却见窗外人影来往错落,喧闹无比。此处就是再奢华,平日里也不过杂草丛生幽会之地,哪有这么有人乐意上门来。

    闻晚箫眉心微皱,挽袖停笔,一掀衣袍,起身。他将那相近雕花木门推开,四顾只见喧哗无数混乱一片,宫人宦官东捧西抱东翻西找,神色慌张无度。他疑惑不已,想道:“这帮人平时都骄矜气傲得很,怎的现在这般无头苍蝇一般?连多年攒起的身家都翻抖出来?”

    他便匆忙上前拦住一个婆子就问:“周嬷嬷,这是怎么了?”

    “反了反了,都反了反了,快好生敛点东西就逃命去吧。”那婆子护子似的搂住个包袱,慌忙哆嗦,瞟了闻晚箫一眼便要挣开,却不料匆忙紧张,足下一绊摔下地来,金银散落。怕不都是这些年私自扣下的物什。此刻她也只顾着一扫一揽半爬半逃地离了去。

    闻晚箫看那婆子走远,幡然醒悟,赶忙回屋去,随手抓了张桌布将那笔纸抓起掷入,又从盒屉里找出几张不像样的符纸和琐碎银两,一系一叠挎上肩头,原地定了定,简略查了一番身上身下,未有遗漏,便深运一口气。他快步入阁内最深处,正中挂着的画作长至地面,内容奇异,裱装精美,却空有一个墨点晕其上。他将那卷轴拨开,其后暗门展现出来。

    宫墙高不可攀,他没那种上天入地的本事,宫门更是不可能让他大摇大摆地出去,现下只能找条见不得人的路走。得亏他在宫中就一介清散闲人,常日里东摸西找只被人当发疯。这密道,还真给他找出一条。

    闻晚箫将那暗门一推,步入其中,探了探方位,往宫外摸去。这里阴暗潮湿,引人不适,还需尽快离开的好。

    未行几步,却闻一旁“扑通”一声,似是有重物坠落。他警惕地驻了步,只见前边岔路处略有光亮,水流回荡,咕噜咕噜冒出泡来。

    是口井,好像有人在其中。

    “哟,这老头子平日花天酒地满身赘肉,这下还溜的挺快。”

    两个士兵手持佩剑,盔上竖红羽,不错,是禁军打扮。两人围绕一窄小井口,面上戏谑,手拎佩剑敲打井沿。

    “兄弟,你看这口井可是有几分年岁啊。”

    “是,看上去是老井了。”

    “是啊是啊,不知道这井底下......”

    “你们两个。”

    两人看见来人,连忙作揖行礼。竺霆月气宇轩扬,手扶剑柄,迈步而来,瞧了一眼那井。两人赶忙禀报道:“统领,我等追寻至此,方不见了踪迹,怀疑......”

    竺霆月不语,上前盯着那幽深不见底的井水,井口结有青苔,偏有一处被踩下两个鞋印,可见此人动作实在笨拙。他鼻哼一声,敲击井沿,念道:“不知陛下可听闻过一言。”

    “落井下石。”

    说完,边上两人便懂了意思,眉眼狂热,四处找寻起景观石块便要往下扔。

    石块“扑通”入水,徒留回响,不闻人声。

    “不对,”竺霆月眉峰凝起,厉声命道,“有密道!立即下井搜寻!”

    降下绳索,兵卒手持火把,沿壁而下。

    “给我搜!寻得皇帝者,重重有赏!”

    步履沉重,火光刺目,将那狭窄暗道充斥。闻晚箫背后紧贴石砖,寒凉渗入衣襟,神经紧绷,手上紧紧掐住那人口鼻。其人浑身湿透,身材臃肿,两目圆瞪,待士兵走后,闻晚箫才松手放他一口气。其人连忙弯身喘息,道:“你,你是何人?”

    “不想死就闭嘴。”闻晚箫无情道,他本不想管这狗皇帝的死活,可这人爬上密道横冲直撞,又引来禁军搜寻,自己实在是不想死,只得先拦下他来。

    皇帝拽住他的袖子,手臂颤抖道:“朕,你救了朕,你若救下朕,待朕出去,必重重有赏!”

    闻晚箫上下扫了扫他,昔日国君鬓发凌乱,湿哒哒落魄不堪。他不动声色将袖子一抽:“他们也有赏。要不你自己送上去?说不定也能分点?”

    说罢,左右一看没了人,他便向道内跑去,也不知道皇帝老头有没有跟上来。

    暗道四通八达,设计巧妙,该说不愧皇族都怕死。闻晚箫依旧按照之前摸到的方向向皇城外寻去,小心避开四处搜找的兵卒,周旋良久。道长不见尽头,但估摸着时辰,此刻也应该在皇城之外。

    闻晚箫轻触头顶,有水珠渗透,砖石湿润,应当是在河道之下,再走几步,应当就有出口。

    大兴城周围唯一条主干河道,出了城沿河而下,方可回————

    “叮————”

    青砖竟在轻微碰撞后便发出回响,清脆至极,廊道内处处回响,直向远处传去。

    麻蛋。

    “那里有人!快追!”

    脚底打滑,闻晚箫趔趄半步,扶着包袱向前跑去。

    追兵脚步沉重,人数众多,穷追不舍。这要是真被抓住,就算他不是皇帝,也得被杀鸡儆猴,就是不死也肯定是出不去。

    但是,但是,但是,怎么还没有个出口啊!

    闻晚箫无能狂怒,闻晚箫内心咆哮,闻晚箫足下生风,闻晚箫发现前方有路!

    悬梯一人高有余,闻晚箫纵身一跃,抓住最底下一节,脚下蹬晃,拼命将自己拎上去。盖板门年久失修,泥灰从缝隙里落下来,好家伙,真够隐蔽的!上头的草皮都生根了!好容易才打开,连忙一骨碌翻出去。

    追兵紧随其后,追都追了,总不能空手而归,纷纷拔出兵刃。

    “哪里跑!”

    林中道路崎岖,闻晚箫跑得跌跌撞撞,追兵却有十来人,实在寡不敌众。眼看着追兵就要赶上,偏偏这时哪棵树的根脉伸了出来,咵得往人脚下一栏,闻晚箫心下一急,本就行得不稳,一绊,面孔朝地,“啪叽”砸地面上。

    算了,听天由命。

    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又加上一把劲来,眼冒绿光,恍若饿狼,扬刀就要往闻晚箫那边砍去。忽得“嗖”的一声破风而来,一支白羽箭入地三分,瞬间拦在那带头人面前,将人刹住。

    闻晚箫听人脚步停下,疑惑地坐起身,回身一看,上下扫视。最后,视线落在那白羽箭上,两眼微微睁大,脑中嗡嗡一响。

    “一支破箭,你们还真都不敢上前了?胆小鬼!”

    其中一个兵说着就迈步上前。却听又是一箭破空,第二支白羽箭落在他足前,恰恰擦着他鼻尖而过!

    “不知各位与这位公子是何怨何仇,为何如此穷追不舍呢?”

    白蹄踏雪,步步清脆,角若银树,面容温顺。

    那人大叫一声,面容惊恐:“鹿!鹿,说人话了!”

    “莫不是惊动了......山神!”

    那鹿瞥了一眼几人,眼翻了翻把头一扭,撇向另一侧去。

    骂的挺脏。

    闻晚箫抬手摸摸鼻头。

    那鹿哼哼两声,又往前行了两步,背上的人从树丛的掩盖后显露出来。青衫垂落,腰间缚箭筒,手持紫木弓,翻身下鹿,落于闻晚箫面前。

    白靴落地不沾尘土,可见此人功法高深;天青水碧衣袍纹样细致精巧,却并不厚重便于行动,坚纫难破,应当是织云锦;手上的弓为紫木所制,此等紫木颇有韧性,只有太初狱所处山系产出;青丝长发高束,干净利落。

    闻晚箫盘着腿坐起来,眼珠一转,手指绞到一块儿。

    “各位啊,莫要惊慌,我这确实不是山神。毕竟,这也不是山啊。”

    岑麟幽单手叉腰,笑道:“这位公子看上去并不像得罪了众人,既是如此,我便不能放任。方才我已放了两箭,皆为警告,若是诸位再上前,这第三箭落在————”

    话音未落,士兵却都抬头看向她背后,面色惨白,惶恐不已,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高处。

    岑麟幽面色凝起,神色微转。她后迈一步,五指撑开,内力运转,从腰间轻取羽箭搭于弓弦之上。树摇草动过耳风,枝干折拢通经络。

    正后,第三棵树,离地三丈。

    身量不大。

    但,气息不对。

    抬眉目凌,弯弓转身动作连贯瞬息间一气呵成。羽箭霎时以破万钧之势裂空而去。林间青叶飞扬,沙土卷石,内力溢出掀起风浪随之袭去,鸟兽惊飞。

    闻晚箫抬手作挡,半眯双眼,发丝糊嘴,发绳砸脸。待风平,他呸了两口,再抬眼看去,只见那树干约离地三丈处晃动了一番。随后,便向后倒了下去,坠地足下震撼不已。

    “不对,”他道,“白羽箭呢?”

    兵卒声声露怯,节节后退。

    错综林木,片刻清晰,一只赤红纤爪忽持那箭矢现与枝条之上。

    箭羽雪白,头矢剔透。闻晚箫唇角勾起,冰晶雪羽矢。

    那爪子纤长精瘦,十分尖利,似是猴爪,沿臂而上却毛发雪白。那生物抓着羽箭把玩,往前跳了两步,白毛猿猴,手足赤红,长约五尺,容貌怪异,又带有诡异的神圣感。岑麟幽瞳孔骤然收缩————

    白首赤足,朱厌。

    “山神!是山神!快跑啊!————”

    小队兵卒慌不择路,丢兵卸甲,叫喊着逃了个屁滚尿流。

    朱厌未逃。但侧边忽然追上三枚飞镖,那白毛猴子在枝间跳跃,闪躲轻巧,金赤红轮眼珠看了下来,又极快地一跳,带着羽箭跑没了影。

    闻晚箫心下一惊,刚才那猴子,好像是在看自己。

    “小姐!”

    声音紧张,瞬间唤回闻晚箫的思绪。一个双髻小丫头急切地从林间跳了出来,动作野猫一般敏捷轻巧,上前急切道:“小姐没事吧?”

    “知柏,方才那只白毛猴子,你有没有感觉到?”岑麟幽追问,又补充道,“我没事。”

    “我是看到小姐的羽箭才过来的,方才我故意试它。懂得躲藏遮掩,但行动间似有灵力流出,还拦得住小姐的羽箭。绝对非同一般!”

    岑麟幽不语。那白鹿将头凑过来,发出温驯的安抚声。她抬手抚了抚白鹿的头,说:“你也感觉到了吧。”

    “去追,我随后就到。”

    知柏听令,纵身上树观迹探向,向东南追去。

    灵力强大的人事物间互有感应,方才那猴子身上灵力不凡,加上长相,更可以确定,这就是上古神兽朱厌。

    不,应当是万世万古的凶兽。每每朱厌现世,人间必有大难。千百年前朱厌就被锁入云环九十九铁塔下,牢不可破,是怎样出塔入世的。岑麟幽咬咬下唇,只怕这托书之约,她得晚上几步。

    “嗒,嗒,嗒。”

    她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闻晚箫口中喝彩,缓步走至岑麟幽身侧:“多谢女侠出手相助。方才我见女侠身手不凡。我看女侠这手上的弓是紫木太初,箭矢却冰莹剔透,敢问是属哪方流派?”

    “呵,”岑麟幽莞尔一笑,回眸道,“自成一派。这位公子,我见你衣着精良布料贵重,宫里逃出来的吧?武功不会,倒挺有见识。过路救你,就当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多管闲事,不必感谢。走了。”

    说着,她便要翻身上鹿。

    “女侠未必是路过吧。”

    岑麟幽动作一顿。

    “这里并非寻常道路,与官道并不相通,舆图上也未有标出。皇城也早已封闭,不得进入。你骑鹿而行,不走官道却来此处,并不方便。方才你认出我衣装,但这一身虽也是官服,但当差宫内,十分罕见。可见你对宫中之事非常熟悉。所以鄙人大胆猜测,女侠是知道这里有皇城暗道,才特意前来。却偏偏出了岔子......”

    “也就是方才你命人去追的那只,向东南而去的那只怪面白猴。”

    “哦对,顺便猜一下,女侠来皇城,当是为了那幽华秘卷吧?”

    岑麟幽挑挑眉,回身抬手抱拳敬了他一礼,咬牙笑道:“厉害,说吧,你想干什么。”

    闻晚箫俊眉扬起,退后一步合袖躬身,回:“鄙人姓闻,名晚箫。此程也向东南,还请女侠捎上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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