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白云之上空冥顶,空冥顶上走仙人。”

    茶香袅袅,酒旗招招。几个小孩抱着纸鸢,唱着童谣,笑语间往村外跑去。山脚下的桃花挨挨挤挤绽放在枝头,傍着崎岖蜿蜒的青石板一路漫上云端。

    仙人避世,修行隐蔽,凡人难得一见,却常向往。可惜凡修天壤之别,空冥山陡峭,常人难以攀登,于是传道:“空冥山高耸入云,必有修士门派隐居于此修行。”

    “假的。”不知哪来的声音轻笑一声,打断几人。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屋边一棵柳,柳叶青翠,掩映檐上青瓦,青瓦上坐着一个人,也着青衫,天青水碧随风荡漾,和那天色连成一片来。天光刺眼,来人面容并不真切。

    “诶,这位小友,此话如何说来?”

    岑麟幽“哼”了一声,翻身跃下屋来,“哒”一声落在地上,发尾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柳眉星目神色盎然,骄矜地叉着腰,道:“亲眼见过,空荡荡冷清清,哪来的修真世家。”

    一人不屑道:“姑娘!不是我说,这山险得很!村头王二身强力壮,每月都进山,没一次登上去的。瞧你这身板,我估摸着也不过及笄之年吧?绣工这年纪都未必干明白。”

    少女眉头一瞥,满不在乎:“他上不去归他,我怎么就上不去?”

    未待那人回答,她又轻轻歪头,继续说道:“若是真有修士门派,门内就必有修行之人,修士也还是人,有人就必有人下山。当真以为仙人避世就完全不入世了?当然还是要实践的,不然怎么知道自己修为到底怎么样。”

    “你就知道的这么清楚了?”那人并不信服,语气中皆是嘲讽,愤愤而言,“不成你这小丫头还是什么修士门派的?呵。”

    “我确实不是,但至少有一点我能肯定,”岑麟幽作答从容,眼上带笑,“兜售法器这种事,我还是敢肯定他们不会做的。”

    那人听了,面色红红白白绿绿七彩斑斓变化。少女放声大笑起来,豪迈不失优雅,笑音似银铃,一甩头发上下打量着那人,欣赏着他变幻的神色,摇头点评道:“啧啧,这衣服土色发灰,灰到发黄,黄到和你那个麻布袋子都快融为一体了,实在是看不出半点仙唔————”风道骨。

    来人把她嘴一掐话一断。岑麟幽满脸不可置信,还未回头,却听见他话中带笑道:“家妹不懂事,给各位添麻烦了。”

    说罢,一把拽着她撒腿就跑。

    “师父!你拽我走干嘛?!那人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我揭穿他这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然白白放着别人被骗呐?师父?”岑麟幽亦步亦趋地跟在闻笙后边,撇着嘴耷拉着脸。

    前边那人衣袂翩翩,明明不咋滴的布料硬是被穿出了仙风道骨,平稳地走在山道上,闻言回眸一笑,抬手招呼她过去。

    岑麟幽不明所以,呆愣愣地走过去,谁知这师父反手就掐上她面颊,不顾她嗷嗷直叫,笑着训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是谁马上就要闭关了还天天一声不吭就往镇上跑!早就跟你说不要随意暴露自己修士身份。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了?”

    “松手诶呀!你刚不还说了,家——妹——哎哎!”岑麟幽揉揉脸,退开半步远,气呼呼地瞪着他,道,“你自己喝酒醉倒听不见话还赖我!闭关这不也还没闭吗?好像你自己不爱玩似的。我辟谷的时候把自己锁屋里,你不也到处游山玩水?若有镇上那个掌柜赶乞丐的威风你能有个三分,还少得了我一句佩服?”

    闻笙不语,眉一挑。岑麟幽忽得一怔,面颊通红,垂下眼去瞪着地面,脚下一跺,赌气不说话向前跑去。

    也是,她还不是师父从街上捡来的,这话谁说也轮不到她说。

    “唉,”闻笙轻叹一声,倒还真有点心虚,挠挠鼻子,“你这徒弟,真是专门收来气我。我那是作伪装,凡修有别,怕你暴露身份惹上祸事,怎还被你拿来占为师的便宜。过一阵我修身成仙不得听你唠叨个没完没了?真是一点台阶都不留啊。”

    “你受不惯把我逐出去扔街上就是了!那点便宜谁爱占谁占!”

    岑麟幽听不得嫌弃,红的眼回身喊道:“大不了你给我一剑!我但凡怨你一个字都不叫岑麟幽!”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跑去。

    入夜。

    山顶夜间尤为寒凉,岑麟幽把被子往身上一裹,不熄灯也不闭眼,手上拨弄着师父的玉佩,往上雕出一个“闻”字。却听见门扉轻叩两声,当即抬手灭了灯,充耳不闻。

    “麟儿,给师父开个门。”

    岑麟幽心道,就当是怄气,不必理会。

    闻笙没收到回音,顿了下,轻叹一声,而后缓声哄道:“为师呢,没你这般冰雪聪明,是不会说话。你开个门,为师给你道个歉。”

    “人间是好,五谷六黍烟火气,一断永断,今后千百年该有多寂寞。你这般年少,贪恋人间无怪。你早几年狠心辟谷,毅力非凡,为师当年可没有你这般坚定。”

    半晌,闻笙未听到回音,又道:“罢了,你若是不愿开门,这把弓是为师亲手做的,就当是歉礼。过一阵挑个好日子,你闭关,等你出来,为师也差不多要渡劫了。到时候师父一定多练练文字功夫,定与你辩得有来有回,好不好?”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开,屋里却闷闷地飘来一句:“你这弓就是把那夫诸的角砍来做的我也不接受。”

    “刚好我也不是,这是山前桃树做的。”闻笙驻足答道,身后房门“哐当”打开的声音传来,“不过夫诸有四角,砍一枝无妨。”

    “砍了就不好看了,师父还不如直接抓来。”岑麟幽捡起那木弓掂了掂,道,“不过你懒,也不是没那个本事。”

    闻笙看着岑麟幽走到他并肩处,一双眼睛星星般看过来,长叹一声:“麟儿啊。”

    天际灰暗的云海翻腾,明月浮于夜空之上,为流云镀上银边。流风将两人相同的乌黑发丝扬起,彼此纠缠,难以辨别。空冥山巅的风云清冷,夹杂有一种特别的幽香,难以察觉却处处弥漫。

    “怎么,”她微微仰头看着师父,“十岁时,你把我捡来当徒弟,就该想到有一天我的修为也会追上你。”

    “修行这么些年,还是体寒。”

    “若是我成仙去了,日后谁给你管这些。”

    岑麟幽意欲反驳,到嘴的话一噎,却又默下来。

    “修行这事,我是想过。你起步晚但资质不错,二十年许能结丹。未曾想到十六年你就能突破元婴。但追上我还有点早。”他话一转,抬头望着远山云海,道,“不愧是我挑的徒弟,天赋异禀。”

    “托师父的福。”她看着师父的背影,不进一步,沿着他随风飘起的发丝,描着间隙,望出去,看见那晚的一轮明月。

    闻笙微微一笑,又往前迈了半步,道:“等你这次闭关出来吧,到时候再看看。我掐指算了算,两日后就不错。明天我给你带点糕点回来,你准备准备。”

    未几少时,岑麟幽应下:“好。”

    抬眸望月,目映婵娟。

    “师父,等徒儿出关,为你护法。”

    只是岑麟幽没能等到闭关结束。她提前了半月出关,尚未稳定的灵力在体内絮乱冲撞。云顶之上乌云盘旋,暴雨倾盆,法阵深不见底,宛若黑洞,期间电闪雷鸣。滚滚天雷向着阵眼而去。

    她抬手挡在额上遮雨,好让自己看清前路,另一只手掐了个决堪堪稳住灵丹经脉。

    闻笙今夜大承羽化,他故意的,他瞒了她。

    阵法已成,若非岑麟幽知道自己师父尿性,始终留一抹灵识在外,待她出关之时闻笙早已无影无踪。

    雨水势不可挡,刺目难耐,似是不想让她看清那法阵中的人。她鼻尖一酸,眼眶发热。闻笙是故意的,师父最知道她,故意不让她入阵,故意不让她护法。

    岑麟幽咬着唇,低头吸吸鼻子,闭眼运气丹田。她的灵力本就亲水,闻笙渡劫暴雨连天,反倒方便了她。

    好,她心中念道,既不让我入阵,我便在阵外,岑麟幽说到做到。

    灵识顺着流淌的灵力向着阵眼探去。越往那处,却越发不适。一道天雷响彻天际,紫电雷霆宛若蛛丝银鞭束缚纠缠。随着强烈反馈而来的不对劲,岑麟幽两眼猛然睁开————

    天煞冲撞,星象不对!

    怎么会?!

    此时,滚滚天雷宛若被勾魂摄魄,醉步蹒跚地冲着法阵而来!

    岑麟幽急不暇择,转身向屋内冲去,抓起闻笙送她的那把弓,毅然跃身入阵。却被另一股熟悉的灵力一丢了出去。那桃木弓飞出去,落到她身后三丈远的地方。本就只是闭关未满灵力不定,硬挨下这一击,岑麟幽心口淤结,胸腔阵痛,一口血破口而出,顺着满地雨水晕染弥漫。

    眼前那刺目的红在雷雨浩荡间肆意喧哗。她深吸两口气,攥袖抹去唇边残下的血色,再次起身捏起个护心诀。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

    岑麟幽面容惨淡,唇角却勾起,分外动人心神,敛起四散的灵力,护于体内经脉丹核,随即再次立于崖边,不发一言,凝视深渊。

    徒儿不想躲着,师父也拦不住徒儿。

    ————纵身而下,强行入阵。

    天劫过后,万籁俱静。

    山间万物皆涅槃而新生,灵气升腾,一抹幽香间似乎掺杂了另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存在。

    桃木弓褪去木色,通体乌黑发紫,躺在草木之间显得突兀。几丈远的地方混淆在青翠之间的人侧躺在地,双目紧闭,似是酣睡,却又沾尘染土,狼狈不堪。

    “醒醒,”来人一袭玄衣,手持书简,面无表情,蹲身扯了扯躺在灵草间那人的衣领。“这么多年了,你真是头一个飞升就睡着的。”

    地上那人翻了个身,迷迷蒙蒙地开了眼,喃喃着:“我死了吗?”

    “你没死,你飞升了。可喜可贺。”玄衣青年冷淡言道,“岑麟幽。”

    “你是谁?”

    “司命星君,接你去天界报道。”

    岑麟幽目中含有细碎天光,瘫在地上,望着青白的穹顶,既而曲起手臂,缓慢撑起沉重的上半身坐起。她的目光循向不远处的桃木弓,怔怔问道:“这弓......怎么成这样了?”

    “撑过天劫,自也随之变化。桃木受天雷击打而形神不灭,化为紫玄木。”司命星君解答道,“随你的法器。”

    “原来如此,”她又低下头,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仙君,我问你。”

    司命星君静候一旁,神色无异,似是等她发问。

    “今日飞升的本应是我师父,我才堪堪过了元婴,为何......你来找我?”

    司命星君淡淡而言,平静无波:“你进入化神,也算够格;又历天劫破而后立,资质不凡。特此提前点化登仙。”

    “我师父呢?”

    “闻笙呢?”

    那司命星君垂眸看她,似有半分悲悯。

    岑麟幽心头一空,五脏六腑一齐坠了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天煞冲撞,引来滚滚天雷,紫电雷霆将闻笙在自己眼前劈得烟消云散。当恐惧炸裂在她脑海,她只能求得自保生还,没想到,没想到......

    她的固执,她的毅然无济于事,不定还伤了阵法,不定是自己抢了师父的份额,占了便宜。

    到头来飞升的竟成了她,到头来还是托了闻笙的福。

    岑麟幽扒着地面灵草,攥死在掌纹之间,酸涩的潮水浸润心头,沿着浑身经脉蔓延而开,刺痛难耐。

    “许是你生欲极强,才在天雷之下存活。”司命星君目光随着她站起身,看她拾起不远处的木弓,一举一动中透露出决然,继而言道,“修士殒命也同凡人一般进入轮回,就是时日长些。”

    “天命自有定数,来世自可得逍遥。”

    “哈哈,”岑麟幽背对着他,干笑两声,“自有定数。你们活得长的人果然都讲话好听。”

    两人相互背对而立,互不相让。俄而顷之,岑麟幽轻声破了寂静:“仙君,人世苦短,却常有牵挂。”

    “晚辈儿时家道中落,流落街头多年。是师父好心收我为徒,才未惨死市中。这一生苦难颇多,唯有师父待我极好,于我恩重如山,晚辈......不能不报。不知可否请仙君帮我个忙,放晚辈作一介云游散仙,好寻我师父来世,报以恩情。”

    她顿了顿:“也算......了却我的夙愿。”

    司命星君不言,少时长叹一声:“百日。”

    “我暂且替你瞒下。天界百日之后,我自会前来捉你回天。”

    “修士转世,灵力皆散,唯有魂魄中少有留存,若是盲目找作一气,怕是千百年都难以求得其踪。你且将你师父功法书于此卷,运转一遍,自会存下你师父的灵力一缕,与他来世魂魄相吸,便可寻得。”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一笔一卷就飘至岑麟幽面前。卷轴纹样细腻,装订精巧,铺陈开来,示意她书写。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百日,百年,足够了。

    岑麟幽向司命星君躬身行礼,发丝滑落肩头,垂于脸旁。

    “待我了却人间琐事,自会随仙君回天界报道。”

    司命星君冷哼一声:“百日之后若是寻人未果,这卷轴你也得取回来。还得给我留个法号,我好给你登上。”

    她思索片刻,忽抬眉笑道:“幽华。”

    “师父先前替我起的。”

    “好,”司命星君一甩袖子,转身踏云而去,“幽华真人,天赐英才,今化神登仙,因念人间有恩果未成,特许人间百日,巡查山水人情。愿其于人世烦扰间,不忘本心。”

    岑麟幽极目远眺,天光闪烁间,向着那司命星君远去的背影,再次行礼作揖。

    “晚辈知道。”

    百年风云变幻莫测。幽华真人入世,做了什么,救了什么,那卷轴又如何封入皇城,就都是后话了。

    只是春秋轮转,人间年华也转瞬即逝,偏偏闻笙的魂魄仿若蒸发三界,不曾感受,不曾寻得。待到她记忆中那人面容模糊,这世上的修士也都已踪迹全无。而百年之期却以迫于跟前。

    似乎这次,也要就此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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