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啊。
身着华服的女子躺在屋顶,她的行为与层层叠叠华贵的衣服丝毫不符。
天空飞过几只追逐玩耍的小鸟,落在她手边,叽叽喳喳欢快的不行。
听说御影神社的土地神缔结了神使,是个美貌又贤惠的狐妖。
“真好啊。”
雪理看着她做的纸人在打扫神社,穿着红衣的叫绯叶,蓝衣的叫青霜。
随着来这里的人类减少,通力减弱,原先还能跟她说话的纸人也无法支撑了,但是如果连这也消失的话,整座山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人间百年,不过一瞬。
云间城在日复一日的战乱中坍塌崩离,不复曾经的繁华。
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神明,阻挡不了利益熏心的人心。
所以,人类不再需要神明了。
她从指缝看着明灭的太阳。
“我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
什么时候才能从这束缚中解脱呢?
雪理的出现,是个意外。
年幼的妖龙,遍体鳞伤,蜷缩在神社外面,奄奄一息,瞳孔无光散大,是濒死之兆。
仿佛冥冥注定,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好像是她生命的延续一样。
路过琉璃神社的犬大将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他来到神社,只看到漂亮的银发小女孩满身血迹,唯一张小脸擦得干干净净,柔弱无骨地依偎在女人的怀里。
高大的男人身形一顿,金色的瞳孔骤缩,“雪理,你又缔结了契约,签订了神使?”
“……”
“你现在通力衰弱,还花力量去缔结契约救别人,是嫌自己消失的不够快是不是?”
“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只是不想让这个女孩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在黑暗和恐惧中死去。
她露出一丝苦笑,“可惜,便是缔结神使的契约,也没能救她。”
眼看着小女孩渐渐变回原形,是一只银白色小龙,不知遭受了什么折磨,小小的龙角被折断,龙鳞拔了一大片,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犬大将见状,拳头紧握。
那还是个孩子,和自己的儿子杀生丸差不多大。
犬大将腰间别着两把刚从刀刀斋那里拿到的新刀,其中一把刀颤抖起来。
是天生牙……在躁动?
这是犬大将的獠牙所造,没有人比他更会使用它们。
“雪理,退后。”
犬大将拔出天生牙,周围安静下来,好像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
看见了,带着三叉戟的小鬼,是那个世界的使者。
雪理看着犬大将挥刀,仿佛在虚空里杀死了什么。
伤口渐渐愈合,殒命的妖龙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只碧绿的竖瞳,另一只却空空荡荡。
小龙慢腾腾地钻进雪理怀中,化成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似是不知道自己死过一次。
雪理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秀气的刀,“这就是你用獠牙打造的兵器?竟然有这样的能力。”
“我也是第一次用这把刀,它叫天生牙,可以斩杀彼世之物,另一把叫铁碎牙,是我的兵器。”
“可以让我看看吗?”
“请。”
雪理接过两把刀,手在刀鞘上轻轻拂过。“虽是妖刀,却具是守护之刃。”
她手中散发的白光,化为光球融入两把刀鞘,形成了一个保护结界。
“这是?”
“犬大将你,跟我之前见过的妖怪不一样,你虽强大,却有一颗善良的慈悲之心。这个就当作是,神明的祝福吧。”
犬大将知道,神明为刀鞘设下的结界,关键时刻可以保命。“你过誉了,多谢。”
“不,是我要谢你。”她笑靥如花,丝毫不畏惧死亡。“谢谢你,不管是过去的英丸,还是现在的小龙。其实,就算是神明,有时候也会觉得孤独呢。”
高大的银发犬妖看着眼前的少女,却心生无力。
——他没有见证神明的诞生,却要看着神明陨落。
应人类要求而生的神明啊,若是人类不再需要你,你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忽然吹起了大风,眼前的一切吹散成沙,唯剩下一片红色的衣角飞舞。
——
琉璃神社的神明雪理,第一个神使是彼时身为云间公主的爱犬,英丸,只是普通的凡犬。
雪理被献祭,活埋于神社地下,日日被人供奉。
诸多愿力加身,却迟迟不愿成神。
想要成神,需斩断与人间的牵绊。
可是她不愿父母忘记她,忘记她这个女儿。
后来呢?
后来她还是成了神。
成神之日,就是羁绊斩断之时。
那曾嚎啕大哭的喊着她名字的父亲,忘记了这个女儿。
没有人记得她,包括她身为云间城城主的父母。
只有英丸,每日每夜守在神社,守着她的坟墓。
凡犬,又能陪伴多久呢?
十年?二十年?
那一日,雪理抱着英丸坐在神社的屋顶晒太阳。
漂亮的如同琉璃一般的女孩,外表似乎永远停在了六岁,停留在被埋藏致死的那一天。
她那时什么都不会,却因为云间城无数百姓的供奉,拥有非常强的通力,几乎是在斗牙王进入她领域的瞬间,就被觉察到。
“请问,神明在吗?”来的是高大帅气的银发男妖,面色焦急。
“……”是妖怪!雪理往后藏了藏,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她其实很害怕那些长的奇形怪状的妖怪。
“我是西国的犬妖,家妻产子后性命垂危,特来拜见,请神明大人相救!”
犬妖?雪理看着怀里老去的英丸,是……和英丸一样的狗狗吗?
犬大将灵敏的鼻子闻到了同族的味道,只是情况不怎么乐观。
“或许可以把你怀里的小犬给我看看?”
雪理迟疑了下,终究还是跳下屋顶,妖怪大概有两米高,娇小的神明只到他的腰上一点。
妖怪蹲下身子,初为人父的他看着这么小的女孩,心中甚是喜爱。
他给英丸灌输妖力,忍不住揉了揉雪理的小脑瓜,说道:“他大概还能再陪你一阵子,所以,可以告诉我神明在哪里了吗?”
英丸恢复了活力,不住地舔雪理的脸。
这个妖怪,好奇怪。
女孩放下英丸,“英丸乖,我很快就回来呦。”
“带路吧,我跟你去看看。”
巨大的银犬踏云跑的飞快,雪理坐在巨犬背上,紧紧抓着柔软的毛发,好大的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狗狗!毛也好柔顺好软!
“阁下就是琉璃神社的神明?”
“我看着不像吗?”
“……”
“你的妻子也是跟你一样的狗狗吗?”
“……是。”
“太好了!”
“你的孩子是不是也很可爱?”
犬大将想起孩子,心不自觉柔软起来,想到什么,又闪过一丝痛苦。
他四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剩下的两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他这个父亲回去……
神明是人类的神明,神明会跟妖怪签订神使契约,但神明是不会庇佑妖怪的。
有妖告诉他琉璃神社的神明诞生不久,神使还是犬,说不定会爱屋及乌,答应救他的妻儿。
没有人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来找神明。
“你的心脏跳的很快,你需要休息。”
“没关系。我一定要赶快回去,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等我。”
“你,是个好父亲。”
雪理想起了自己的城主父亲,二十年来,他没有来过琉璃神社一次。
----
“小琉璃是父亲的宝贝啊!”
“琉璃乖,父亲跟你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
“父亲一定会救琉璃的!”
“琉璃!放开我!琉璃!我的女儿!”
----
父亲吗?
父母离世时,是雪理亲自送的他们,脱离了肉体凡胎后,他们终于想起了她的女儿。
六岁的女儿近在咫尺,却连抱都不敢抱她一下。
女孩明明在笑,“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忘记也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不记得了呀,这份亲情,只有她记得就好了。
犬大将以将将跑死的速度终于到了西国。
雪理落地瞬间身形拉长,从六岁长到十八岁的身体。长发束起,容姿无双,身着白色狩衣,气势看着像下一秒就能把所有妖怪拔除。
总之第一次出远门,气势要足。
她不知道,西国,从来没有来过神明。
他们也不相信,犬大将真的可以请来神明。
白色的巨犬蜷缩着,低低哀鸣,怀中的两只幼犬一动不动,只有额头的藏蓝月牙如初一致。
引起雪理注意的是他们身上缠绕的黑色雾气,邪恶的,扭曲的,缠绕着犬妖的灵魂。
“老爷,您终于回来了!”
“这就是……神明?”
“老爷,小公主她,也去了。”
犬大将几乎站不稳,直直地扑向幼犬,三子一女如今只剩下一子。
“请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孩子吗?”雪理对着母亲说道。
犬妖搂紧了幼犬,却也没有拒绝。
雪理抱起幼犬软趴趴的身体,他额间的月牙暗淡无光,陌生的气息让他费力睁开一条小缝的眼睛,露出灰霾的暗色金瞳。
自她成为神明之后,一般邪物靠近都被净化,这难道是……
“神明可看出是何原因?”
“这是……作用于灵魂的诅咒。”
“诅咒!?”
“老爷,莫非是豹猫一族?”
“封锁城门,挨个盘查,绝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妖怪!”
“这诅咒足以杀了母亲,你妻子怕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拼死生下了孩子,却不想诅咒转移到了四个孩子身上,幼子体弱,当然无法抵抗诅咒之力,这个孩子妖力最强,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该如何破解?”
雪理从袖中掏出小瓶子,给母子二妖各一枚桃丹,“此咒太过霸道,母亲要好好修养。就是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我带幼子回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