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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都是刺头

    “噢,晚上还要你们开会审稿?”蒋艳心疼地对着电话说,“基金委那帮领导变态的吗?也不懂得爱惜稀有人才。那今晚就别打电话了,早点休息……我很好,实验室也很好,学生们我看着呢。你就放心搞你的事业,什么都不用操心。”

    蒋艳接老公电话时,办公室的门向来是敞开的。她在一个大套间的里间,外间为二十来个学生共用。谁的学生?袁教授、袁院长、去年的广东省科学技术一等奖获得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主持人,当然,也是她蒋艳这个专管科研的副院长的学生。这整层楼的一小半都是他两夫妇的办公室、实验室、会议室、夫妻店,有问题吗?院长那么忙,关系国计民生的科研项目又不能落下,平日里不得有个信得过的人指挥着他手下的研究员和学生们?

    为什么要开门讲?对,就是说给学生听的,尤其是袁教授新招的那俩女生。话说现如今这世道蒋艳也是看不明白了,女生们都不知道自爱的么?有她这个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在一旁守着,照样嗲声嗲气地向她老公卖萌。

    没错,当年她自己做学生的时候,也是以第三者的身份拆散了袁教授和前妻的家庭,可那俩人原本就不登对啊!那个女人是什么广州美术学院毕业的,能帮着他管理国家一级实验室、指导博士生?他那么忙,上月才被深圳一家高科企业请去顾问,这两周又被自然科学基金委叫去北京审理来自全国各地的申请稿。没有她蒋艳替他把家里和学校的各项事宜打点妥当,他还能安心地满世界飞,做他的明星科学家?

    挂上电话,正要出门,门口现出一个男人。按说蒋艳身在广州一流学府,抬头低头都是学者,可此人一出场,周围的人都给比成了熙熙攘攘逐利之徒。

    男人年纪同她相仿,上身是件哑光白短袖衬衣,隐约可辨的细竖条纹让人在八月份的广州似乎触手可及清凉静谧的山涧流水。皮肤平整略显苍白,大概很少做夸张的面部表情。五官应当是秀美的却很少让人注意到,只因包裹在外的那层通透美好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蒋艳,好久不见。”男人的嗓音如果被外间坐的学生记录下来做个频谱分析,在谐音之外不会找到太多杂音。

    蒋艳立刻意识到,方熠来找她所为何事。偷看他的神色有无愤怒,也许刚才有过,反正现在找不出痕迹。

    “哦,是方熠啊,”她似笑非笑地说,没有请他在她办公室坐下的意思,“找我有事吗?”

    要说本科那四年同学的时候,蒋艳对他印象还不赖。虽贵为本校教授之子,成绩也在年级排前几名,待人一向谦和有礼,没见与哪个同学有过矛盾。倒是他那个妈,杨教授,自打蒋艳成为袁教授的暧昧女学生之后,次次碰面都黑着个脸,仿佛蒋艳低贱得不配入她的目。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她蒋艳命不好,生在个有病没钱的原生家庭里。她要是不为自己打算,今天的一切还能从天上掉下来?就拿那口打小被人笑话的龅牙来说,曾多次要求父母花钱为她整牙,被嗤之以鼻。跟了袁教授之后,他在她身上花的第一笔就是为她找了个整形牙医。十来个月后,牙套被取下,蒋艳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清丽可人的小美女!现如今的她,一头波浪是在八佰伴做的陶瓷烫,脸上的妆容浓淡相宜,终于能在28岁的年纪将她名字里的“艳”字完完全全地诠释出来。

    所以说,还是男人管用,疼你爱你的男人。想她本科四年跟在牛珊珊身边鞍前马后,期望毕业时能靠这位增城书记的千金找份好工作。直到大四时遇上袁教授,她才终于开窍——什么是她应有的人生,什么是婚姻的真谛!原先暗里羡慕的校园里那一对对金童玉女,比如方熠与邵艾,刚强和珊珊,相比之下都是多么得浅薄无知!

    当然,也许同样底层出身的许刚强早就醒悟了。瞧他找的那些女朋友,不是台商就是官二代、警二代,最终娶了读书期间一直隐瞒身家的富二代邵艾。哼,谁特么瞧不起谁呢?

    所以当杨教授来找袁教授协商、希望自己辞职把位置留给儿子的时候,蒋艳极力反对。哪有这种操作?方熠确实发过几篇不错的论文,那不都是靠了他母亲和准岳父——中科院魏教授,他一个小本科生能有什么创新可言?话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身为国内外知名科学家,心心念念的不是回馈社会,而是如何保证子女后代跟自己一样,一辈子稳坐垄断资源的统治阶层。给普通老百姓留条活路行吗?

    “蒋艳,我实验室是怎么回事?”几年没见,方熠望过来的眼神却像是一眼看穿蒋艳从出生到现在动过的所有念头。

    “你的、实验室,”蒋艳这回是真笑了,“真当自己家了啊?别说你,我跟院长在这一层楼里所有的空间、设备、试剂,都是学校和国家的财产,我们只是代为管理而已。”

    “那请问我什么时候也能自由行使我的代理权?”

    呦嗬,蒋艳暗吃一惊,认识这么久,对这小子莫非看走眼了?“方熠,你要是这么说,人家还以为我在欺负你。你屋里那些东西可不是我的,咱们学院新招的冯教授,加州理工的博士,又去麻省理工做过博后。人家明年秋天入职,实验室需要提前改造。你这不还没拿到华南理工的博士学位么,在你房间里暂时存放点儿东西怎么了?”

    蒋艳以为当着外间那么多学生,特意将方熠的毕业学校与人家学术新星的相提并论,好让他意识到自己几斤几两。呦,竟然面不改色,真是人至贱无敌啊。

    “明年秋天……”方熠自行走到蒋艳办公桌对面,在椅子里坐下,“可我年初就要入职,总不能白领工资不做事。我看不如这样,我就先在你和院长的某间实验室里借用一个角落,来做我的实验。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们带学生,你也就没那么辛苦。”

    蒋艳真是被这家伙的无耻给震惊了!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外间坐的学生们正一个个捂着嘴偷笑。好啊方熠,平日里文绉绉一个书生,藏得够深的。

    “你现在,”她听见自己的话语中带了颤音,“还是先专心学习吧,把博士学位拿到再想别的。答辩不一定个个都过的哦,否则还要答辩做什么?另外,待会儿去招生办要学生的时候,别忘记自己只有硕士研究生导师的资格。我跟院长的学生,你带不了。”

    “帮着刷个试管,总能胜任吧?”举止儒雅的无赖说着站起身,“蒋院长,那咱们明年见。”

    ******

    接下来的几日,刚强闲来便上网搜索与工程施工相关的国内外最新文献。别说,还真给他找到个突破口——海砂混凝土。跟建设局的同事打听了一下情况,刚强计上心头。只是这件事由他自己挑头太过牵强,需要省建设厅里的熟人帮忙。

    “瞧瞧你,刚强,”吴厅长请他入座后,指着他坐的那把黑色办公椅说,“五年前你刚毕业,来这里找我为你安排工作的时候,也是坐的这把椅子。再看你现在?虽然咱俩一年见不了两次面,我可是一直当你是我半个仔。”

    刚强知道吴厅这话不是客套,由衷感激地说:“当年要是没有吴厅帮忙,哪里会有我的今天?”

    “那可不一定!没我帮你,你也会找到别的门路。要么说性格决定命运,自己没动力去搏的,别人想扶也扶不上去……在罗湖挺忙的吧?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刚强细看吴厅长。其实初识吴厅是他大一下学期随同学们和孙老师去阳春市下乡实习,所以不是五年,是八年前了。与记忆相比,面前的男人头发厚度有所减少,细纹在那张多少具备西方精英面相的脸上偷偷摸摸地扩大着领地。

    刚强之前听吴俊提过,中央两次想调他父亲去北京工作,都被婉辞了。借口是风湿病患者,冬天特别怕冷,只想在广东待着。再过几年吴厅就该退休了吧?半个仔……虽然刚强不至于真把自己当人家的半个儿子,心里还是诸多不舍。

    “吴厅,您对海砂混凝土了解吗?”

    内行就是内行,刚强只是简单地这么一问,从厅长望回来的眼神便可判断,他已至少看透刚强一半的心思。

    “海砂混凝土,国外好多年前就有了。咱们国家最早是宁波和舟山两地领先采集海砂,最近几年才在广东地区普及。没办法呀,建国那么些年下来,内陆河砂被过度开采,已经无法满足建筑需求。你们深圳地区新开发的项目基本都会用到海砂……怎么,刚强对此有顾虑?”

    “我是看了中建科学院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说海砂中存在大量的氯盐,时间一长容易腐蚀钢筋。”

    “这方面的研究原先就有,”吴厅长点头,双手拧开桌上的一支钢笔,插入墨水瓶里。“只不过追踪的时间都不长,通常就是个把月。十年二十年之后的状况如何,大家目前只能推测。按程序,要尽量用清水将氯盐冲干净,称之为淡化海砂。”

    “可是,”刚强上身前倾,“我听说不同混凝土生产商质量良莠不齐。而具体选择哪一家材料商,都是由下包的施工企业自行决定的,如何监督?”

    吴厅啪地一声套上笔帽,“小子,你想搞事?”

    “我是想搞事,”刚强毫不退缩地说,“中宇建设集团那个杜昊壤,吴厅熟吗?这家伙无法无天,我打算敲打他一下。”

    “杜昊壤,你可知他的后台是谁?”

    刚强将一只胳膊支到桌面上,手拖着下巴,眼睛半睁半闭地盯着老领导,像只调皮捣蛋的宠物狗在试探主人的底线。

    “我去深圳工作才半年,如果跟人说我不清楚谁是杜昊壤的后台,合理吧?新官上任三把火,别人只会当我是急于立威,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冒失行动而已。”

    吴厅长被他气得咯咯直笑,用钢笔虚拟地往他脑袋的方向敲去,“就你小子机灵!”

    “放心,我有分寸。”刚强在椅子里坐直,“不会故意和谁为敌,但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怕事。既然都管我们叫父母官,不能因为熊孩子爱撒泼,就放任自流。想在我辖区内捞钱,得有边界。真闹大了,我最多被调回贫困县,他们可是要坐牢的。”

    “叻仔!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多谢吴厅。您只要给省内各市级相关单位发个通告,说目前海砂混凝土的生产缺乏监管,各施工单位务必提高警惕,严防危楼损害广大人民的生命财产。剩下的由我来办。”

    吴厅点头应允,随后与刚强闲聊了两句吴俊新添的小宝宝。刚强琢磨着该告辞了,但还有一事要提前请教。

    “杜昊壤那个后台,您认为三年之内动得、动不得?”

    吴厅听后面无表情,拿钢笔在面前的白纸上随意地画了几个多边形。“不好说啊,刚强,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最近老有种预感,未来这十年,咱们广东会有较大的变动。不是几个人的事,每个人都会受波及。我还有四年半退休,只希望在这间办公室里平平安安坐到那一天。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可能是坏事,也可能是机遇。唉,阿俊要是有你一半出息……”

    此刻的刚强只惦记着如何在不开罪市长的前提下,修理一下姓杜那小子。还没时间和心情去细品前辈最后这番话。

    ******

    吴厅长也真不含糊,刚强回罗湖办公室没几天,红头文件就到了各市局。手拿通告,刚强把秘书叫进来。

    “有人向我举报,隆鑫大厦项目施工过程中采用了大量不合格的海砂混凝土。你给我通知中宇集团,所有施工队从明日起停工,同时把这个消息转给咱们住建局的同事。”

    “呃、停工?”秘书在等候下文,“之后呢?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刚强伸手挠了下鼻子,“下一步?还没想好。唉唉快去通知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高于一切。”

    其实不是没想好。对这种楼盖到一半时怀疑混凝土有问题的,不是没有先例。派专家组去做个“抽芯检查”,只要抽样合格还是可以继续开工的。然而昨晚刚强将这个计划电话告知邵艾的时候,被她鄙视了。

    “要么说你做不了商人。”

    “诶,又怎么了?哪里不对?小的跪求女企业家太太指点。”

    “找人茬的时候,还自个儿把解决办法一并奉上啊?叫他自己去想!否则到时候市长真的打电话过来,让你卖他个面子,你说你怎么办,立刻复工吗?先漫天要价,才有空间就地还钱——就让他们永久停工,拆楼!”

    “老婆大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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