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农忙时节要干的其他活,在田里拔花生和摔花生已经算得上是相当轻松的活计。
只需要坐在门口树荫下,找个通风透气的地方,右手抓着成熟的花生苗,对着摆着的木桩,用力摔打,将花生脱离根部便可,很发泄很解压。
肥嘟嘟的花生滚满地,再用笤帚收拢到一起,晾晒几天,就可以换到林小稻下半年的学费。
谢鹤云看着林小稻演示一遍,带着棉手套,坐进花生堆里。
林小稻非常积极地给谢鹤云摆好工具,往年林奶奶要在田里割稻子,都是她一个人摔花生,摔得手臂酸痛,手掌磨破皮,等到开学,同学们都在田里滚过好几圈,整个教室找不出一双完好的手掌。
沈柠曾经试图给班上每个小孩送一只护手霜,结果被还没等到放学,就被他们自己东涂涂,西挤挤,轻易嚯嚯干净,还被校长找去谈话,不要助长学生们的攀比之心,遂放弃。
“谢鹤云,你要是手疼就去休息,千万不要逞强。”
“知道了,林小稻,你话好多。”
林小稻在谢鹤云面前当足了老师瘾,将要扔掉的花生拿来搭着花生屋,嘴里还要讲落花生的故事。
课本里不到五百字的散文,她在谢鹤云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在林小稻嘴里,什么平淡无奇的故事都可以波澜壮阔,影响人的一生。
她念叨着花生经,守着厨房灶上的花生莲子汤,搭着花生屋,忙得很。
谢鹤云不胜其烦,擦擦额头上的汗,手掌已经麻木肿胀,失去知觉,他一脸生无可恋,“看到电线杆上的麻雀没有,你去问问它们,能不能当好姐妹,给你挪个窝,你上天去吧。”
林小稻哼哼唧唧,知道他嫌烦了,不过她自有一套道理,“谢鹤云,你要认真听我讲话,不然容易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然后我就会一蹶不振,考不上大学,我就完蛋啦。”
谢鹤云:“说话一套一套的,这又是谁教你的?”
林小稻得意:“自己学的,电视里都这么演。”
她低头挑出一颗漂亮的花生,捏开壳子,“好甜啊,谢鹤云你也试试,等过几天,就没有这么嫩的花生吃。”
谢鹤云吃着她喂过来的花生,确实嚼出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多么稀奇古怪,也只有林小稻会珍惜一颗花生。
好像不管多么无趣的生活,她都能在忙碌生活里,突然低下头,捡到一颗颗黯淡的星星。
珍惜地捧到别人面前,分享她看见的漂亮银河。
不管有没有回应。
烈日灼灼,屋旁这颗粗壮的柳树是林奶奶年轻时候移栽过来的,如今遮天蔽日,足以庇护后代一小片阴凉地。柳枝飘摇,微风徐徐。
谢鹤云摔了一会花生,突然指着她开垦出来的小花圃说:“明年我给你送点向日葵种子来,前面那块空地就种向日葵好不好?”
他记得向日葵的花语是热烈勇敢以及勃勃生机。
应该会比那些林小稻兴冲冲栽下,却因为暴晒而枯萎的绿植好养活。
向日葵?
林小稻只在电视里见过这种花,和奶奶种的洋姜开出来的花很像,金灿灿的,比她的手掌还大,听说瓜子就是向日葵的种子宝宝。
话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你明年还来吗?”
咔的一声,谢鹤云仿佛听到照相机的脆响。
他有点敏感,一想到老谢的司机跟着,觉得怪不自在的,左右看了看,想看看人藏在哪里,也因此错过了林小稻的问话。
林小稻缩回去,用力摔着花生,砰砰声连绵不绝,花生和泥土四溅。
谢鹤云手掌挡在前面的泥灰屑,揉揉眼睛,语气十分无奈。
“林小稻,你又在生什么气?”
林小稻板着小脸,愤愤摔着花生,将花生苗甩出虎虎风声,明明是谢鹤云先提起的。
她决定再也不要搭理谢鹤云了。
……
好像太久,那就截止到晚饭时间。
想到锅里的东西,林小稻跑进屋内,转眼她站在门口大喊:“花生莲子汤好了,谢鹤云我给你盛了一碗,快来喝。”
谢鹤云慢吞吞从屋旁挪到客厅。
从早到晚,林小稻和谢鹤云摔花生的进度喜人,等到林奶奶回来时,只剩满地花生苗和收拢在一起的花生。
她原本想趁着夜色帮个忙,没想到两个小孩干活这么麻利,摸摸林小稻的头,又拍拍谢鹤云的肩膀。
“小鹤和小稻辛苦了,今晚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从柜子里拿出瓶红花油,温声说:“小鹤,不要怕痛,一定要把手掌肉揉开,不然明天早上筷子都拿不起来。”
天黑了,奶奶在厨房做饭。
林小稻蹲在花生苗搭的小小草屋里,蜷成一团,捏着谢鹤云的MP3听歌。
嗅到一股浓烈的红花油味道,她还以为是谢鹤云来叫她,憋着气不说话。
转头房顶就被粗暴掀开,谢鹤云把她捞出来,一脸紧张。
林小稻脸色大变,尖叫声震破黑夜,和冒着热气的牛头来了个亲密接触。
谢鹤云一脸无辜,“奶奶说花生苗不能浪费,得喂牛。”
看着她辛辛苦苦搭建的小屋子在牛嘴下消失,她猛地反应过来,追着谢鹤云打。
“谢鹤云,你就是故意的,赔我房子。”
“原来那是房子啊,失敬失敬,我还以为是狗窝。”
林小稻跑进屋内告状,“奶奶,谢鹤云欺负我。”
林奶奶忙着炒菜,肩上搭一条井水浸凉的毛巾,时不时掀起来擦脸:“是我让小鹤把牛拉过来的,要怪就怪我,小鹤也辛苦一天了,你们俩安安静静看会电视。”
林小稻拽着她的衣角,“奶奶。”
林奶奶拿着锅铲不停翻炒,擦干净左手,摸摸她的小脸,“现在就舍不得小鹤啦?”
暖红的灶下柴火光,映得林小稻脸颊红红,眼角汪着一包晶莹的泪水。
她嘴硬道:“谁舍不得他啦!”
林奶奶盛起菜,舀了清水洗锅,热气喷成雾,厨房里都是辛辣的菜味。
她拉着孙女坐下,“之前不是想得挺开的吗,还巴不得小鹤早点离开。”
林小稻垮着脸,掰着手指头数:“可我听到他和司机说话,还有两个星期,他就要走了。”
谢鹤云来的时候,林小稻想两个月时间也太长了,恨不得他待两天就走。
现在才觉得时光一去,恰是青苗变稻谷,无法延缓,亦无法停留。
小鹤飞走,再也不会回来。
林小稻捣着灶膛,让火越烧越旺:“他再也不会来了。”
“我的乖乖,锅都要烧穿了”林奶奶心疼这口锅,连忙夺过火钳,将火拨小,“小鹤亲口和你说,他再也不来溪云村了?”
林奶奶觉得谢鹤云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样子。
林小稻瘪起嘴,想起他的无声默认,肯定地说:“嗯,他亲口说的。”
林小稻不常哭,沈柠对林奶奶说过,因为从小父母不在身边,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兄弟姐妹,导致林小稻尤其喜欢和自己对话,她很擅长自我开解。可她这样的性子,一旦钻起牛角尖,就很难开解。
林奶奶轻声哄她:“那我们更要珍惜时间对不对,两个星期都够秧苗长起来,能干好多好多事情。你不是还有很多东西,想和小鹤分享吗?”
“再说了,他不来,难道你还不能去找他?”
眼前叮的一下亮起。
林小稻用手臂擦去簇簇落下的泪水,重重点头,“嗯。”
林奶奶搂着她,祖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不光是小鹤,还有村委会的叔叔阿姨,还有你鹏子哥,沈老师,小稻,以后可不能忘记给过我们帮助的人。”
林小稻抱着奶奶的腰,嗅到奶奶身上草木灰和稻草的味道,这种生活里常见的味道伴随着她长大,她提醒林奶奶,数漏了一个人,“还有奶奶!”
林奶奶手指刮刮她的脸蛋,粗糙又温暖的手替她抹去脸上泪水:“那是,我还等着享我孙女的福。”
林小稻在厨房磨磨蹭蹭,帮奶奶炒了两个菜才出去。
都是谢鹤云喜欢吃的。
林奶奶还挺高兴,结果转头两个人就因为动画片拌起嘴来。
吃饭的时候,林小稻气还没消,蹲在门口,气成一只背影都气呼呼的河豚。
头疼不已的林奶奶罕见吼了她两声,她乖乖坐过来吃饭。
小丫头片子吃硬不吃软,只对外人蛮横。
谢鹤云又学了一招。
就这么继续悠闲了一天,谢鹤云和林小稻在山上吹吹风,帮着干些零碎的农活。
中间沈柠过来吃了顿饭。
林奶奶很尊重沈柠,将她过来看做是个大日子,做了一大桌子菜,不说四个人,十个人也能吃饱。
谢鹤云看到满满当当的菜隐约明白过来,在林家的第一顿饭,真就是随便做做而已,林奶奶不是自谦。
林家突然多了个谢鹤云,又来了个沈柠,屋子里面热热闹闹的,笑声氤氲成一片。
林小稻吃得小肚圆圆,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
她脸上的笑意快要漫出来,将身边所有人都染上纯粹的快乐。
沈柠和男朋友之间的矛盾还没解决,她眉间带着掩盖不住的愁绪,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吃饭时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眼睛红红,明显是刚刚哭过。
林小稻扒着碗沿看她,一个沈字还没说出口,猛地被旁边的谢鹤云踢了脚。
林小稻跟个小猫头鹰似的扭回头,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腿上的鞋印,委屈道:“谢鹤云,你居然踢我!”
谢鹤云夹了卤香鸡小腿到她碗里:“对不起,没注意,吃点肉补补。”
林小稻盯着他,感觉这人的道歉很没诚,捏紧拳头随时准备对谢鹤云邦邦两记猫猫拳。
谢鹤云起身,从袋子里拎出来几瓶从小卖部带回来的冰啤酒:“林小稻,快跟沈老师讲讲你昨天被牛吓到的事情。”
恶狠狠的林小稻和面色平淡的谢鹤云无声对视两三秒,交流完某些信息,片刻后她看沈柠,脑瓜子一转,明白过来。
谢鹤云把啤酒瓶递到沈柠面前,“沈老师,来点?”
沈柠犹豫接过,职业病犯了:“你还未成年吧,小谢。”
谢鹤云用筷子撬开啤酒瓶盖,看酒泡泡冒出来,他眯了一小口,随意道:“沈老师,我可不是你学生。”
“我哪敢管谢大少爷。”沈柠呛回去。
她被林小稻费尽心力讲的故事逗笑,展示徒手开瓶盖的绝招,和谢鹤云两人酒瓶撞酒瓶,深闷一口冰啤酒。
连林奶奶都放肆一回,举着杯子加入他们。
“相聚即是缘,沈老师,小鹤,来,我们一起干一杯。”
不防备林小稻看她们喝的开心,举着空杯子踮起脚,结果他们只顾着自己喝酒,没人搭理她。
好生气!
她探出头,趁着谢鹤云和奶奶说话,偷喝一口他手边的啤酒。
这是林小稻第一次喝酒,被苦味涩味酒冲等混合复杂的味道一激,她忙不迭吐出来,哇哇乱叫,“好难喝!好苦!”
惹得旁边几个人都在笑。
她人菜瘾大,看他们都喝得那么高兴,不知不觉中偷偷喝完一纸杯的量。
没一会就撞到谢鹤云背上,林小稻伸出手指头,戳着他短袖上的动漫小熊,认真和小熊对话,“谢鹤云,你怎么在旋转,还变得毛茸茸。”
“我不喜欢星星,快变回来。”
林奶奶撂下杯子,伸手过来,准备将林小稻抱起来:“小稻这是喝醉了,把她抱进房间睡觉。”
林小稻抓着谢鹤云衣服不肯松手,嘴里哼哼唧唧地,表示她的不满。
“林奶奶,让我来吧。”
谢鹤云轻松拎着林小稻进屋内。
他给她打开电风扇,看林小稻安稳睡下,才关上门,出去继续和林奶奶、沈柠喝酒。
林小稻蹭蹭被子,嘴里砸吧两声,“谢鹤云,鸡腿好好吃。”
房间里都是林奶奶身上的味道,她眉头展开,安心入梦。
吃过饭后,林奶奶去洗碗。
沈柠留下来和谢鹤云聊天。
谢鹤云拜托她打听的事情早有了眉目,加上老谢那边的信息。
他对来溪云村投资的这波人能了解个大概。
王信,庆城天源农业科技有限公司项目部总监。
王信去年和妻子离了婚,婚内出轨,在加上被人抓住好些小辫子,一对儿女判给妻子,几乎是净身出户。
他身上不止这桩官司,离婚后没多久,又在庆城惹出麻烦,待不下去了,只好主动申请来到溪云村。
沈柠托人去镇上打听过,天源和溪云村的合作是长期项目,初步规划时间是八年,要留下一个长期驻扎的项目负责人,
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王工。
沈柠抽空去村委偶遇了回王工,看到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她问谢鹤云:“小谢,你弄清楚了没有,想搞黄这个项目可不容易。”
投资上亿的合作项目,不可能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怀疑就停止。
整个溪云村的人都盼着这个投资项目能成。
除了沈柠和谢鹤云这两个外乡人。
但她们俩根本插不了嘴,连个投票权都没有。
“这么些年,溪云村一直盼着能有开发的机会,这么好的合作机会我不能推出去。”
谢鹤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胸有成竹,“换个人不就行了,再不行,就换个公司。”
儿子和干女儿都在溪云村,老谢要是见死不救,只能断绝父子关系了。
沈柠离开前说:“要是有需要我的,随时开口,沈家虽然比不上谢家,但还是能说上几句话。”
谢鹤云抓了两颗林小稻糖罐子的糖,分给沈柠一颗,“沈老师您就放心吧,我会保护好您的学生的。”
一切好像顺利的不得了。
不过快乐的日子很快过去,眼下,对林家来说,还有件迫在眉睫的事情等着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