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林家祖孙再加上谢鹤云，三人依旧大清早起来，趁着清凉的晨雾，拖着车去林小稻的山上扯花生。
林小稻兜里放了一把新鲜的卤花生，是她昨晚上大半夜不睡觉，也要守着锅灶煮好的。
她用手指捏开褐色的花生壳，先喂林奶奶一颗，自己吃一颗，再喂给谢鹤云。
在奶奶和谢鹤云之间穿梭，看来看去，她竟是最忙的那个。
林奶奶笑呵呵地吃孙女递过来的花生：“看我们家的小丫头，应该属老鼠才对，只图新鲜，留不住隔夜食。”
谢鹤云嚼着脆嫩多汁的花生粒，打了个呵欠，林小稻不肯睡，也拖着他不能睡，他单方面觉得林小稻一定是在报复昨晚上盯着她写了三张卷子的仇。
谢鹤云拖着木板车，走得却像要上场的升旗手，身子板正，“嗯，林奶奶，小稻生日是什么时候？”
林奶奶说：“快了，七月初七。”
谢鹤云看到在路边拈花惹草林小稻的后脑勺，“小稻是七夕节出生的？”
林奶奶陷入回忆之中，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嗯，所以小稻爸爸还想给她取名交林月亮。”
谢鹤云毫不留情，“这名字一点不适合林小稻。”
林奶奶笑了下，从他手里接过木板车，“趁凉快，玩去吧。”
谢鹤云没松开手，反而握住车把手，慢悠悠陪着林奶奶走。
出门前他看了眼日历，今天好像是农历六月二十八，算来离林小稻的生日只剩下一个星期。
距离他计划离开的时间，也剩不下几天。
今日照旧干活，三人顺着田垄，扯剩下的花生。
林奶奶一趟趟下山去，将花生从根系上摔打下来，晾在地上晒干。
林小稻便蹲在田间，刨留在土里的花生，像朵晃晃悠悠的小蘑菇。
太阳一起，小蘑菇立刻丢下小铲子，消极怠工，拉着谢鹤云到树荫下凉快去。
谢鹤云转过身，撩起眼皮，环顾一圈，山上草木葳蕤藏得住人，他不知道老李有没有去盯着“王工”。
林小稻喝完奶奶准备的冰粉，拿出两片早早准备好的芭蕉叶，分一片给谢鹤云，躲在树荫里休息。
身下是细密如毯的松针，谢鹤云如今皮糙肉厚，很能耐得住细碎的松针扎，他双手枕在脑后，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悠哉悠哉。
微风轻拂过身，粉花绿叶在眼帘上摇曳，草木的清气盈满胸腔。
谢鹤云微眯着眼，心中惬意，觉得这才是暑假该有的样子。
他拖着芭蕉叶，盖住眼睛，不一会就晕晕然昏睡过去。
察觉旁边的人滚了个咕噜，在他脸上比划，温热的鼻息喷到他耳侧，谢鹤云也没能醒来。
他好好补了个觉，醒来时林奶奶刚刚好回来，她将剩下的东西都装在车上，招呼两兄妹再玩会就回家。
林小稻热情邀请谢鹤云吃她挖出来的甜根，那是某种野草的白色根茎，已经洗干净，白色的根须让他想起某种经常出现在林家餐桌上的菜。
谢鹤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手里的东西和腿边的野草有什么区别，完全超出他的接受能力。
林小稻气哼哼地嚼着草根，躺在他身边看太阳。
她顺便拿草根在他眼前晃悠，吸引他，“真的不吃吗，很甜很甜的，错过这次没下次啦谢鹤云。”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他，谢鹤云伸出手指，从她手里拿走甜根，犹豫一会，感觉不会被毒死才放入嘴里。
起初像在嚼干巴巴的草根，慢慢才有糖分渗出来，一丝丝的甜味。
“好吃吗？”
“等会我给你买糖去。”
林小稻抓了朵蒲公英，鼓起嘴巴，噗的一下，看伞状的种子飞走。
天气高远，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好像某些生出来的愁绪，也跟着风飘向远处，一并散去。
天大地大，多在外面看看，有什么烦心事也不值得放在天地面前忧心。
林小稻忙忙碌碌，捉弄着她的臣民，这里挖棵草，哪里摘朵花，她秉承着喜欢就一定到搞到手的理念，将花草与石子一起放在口袋里。
谢鹤云想着要不是他提醒，明天林小稻就会收获一堆沤烂的草叶子。
这事情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
他坐在山上吹风，轻声问：“林小稻，你未来的梦想是什么？”
“很简单啊。”林小稻不假思索便能回答，“让奶奶过上顿顿有肉吃的日子。”
谢鹤云淡淡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能帮你做到。”
林小稻举起颗石子，在阳光下看里面流动的颜色，欢快地说：“才不要，奶奶说要靠自己。”
这颗石子不好看，林小稻丢到远处，发觉谢鹤云突然沉默下来。
她坐到谢鹤云身边，犹犹豫豫地说：“小鹤哥哥，我想问你个问题。”
林小稻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谢鹤云诧异地看她，“想说什么？”
林小稻知道谢鹤云不开心，她垂着头，不敢看他，低头揪着地上的草叶子，快把那一片都薅秃，才慢慢问：“小鹤哥哥。”
谢鹤云一听她喊小鹤哥哥就知道是有事求他，刚想问她是不是又看中什么小卖部新品，还是要陪她过家家。
林小稻说出了下一句，“你为什么会被送来溪云村呀，你之前说差点把人打死，是骗我的吧，其实是惹爸妈生气了对不对？”
她猜测得起劲，“所以他们一气之下把你送过来，想让你屈服。天底下就是有很多不满意小孩的父母，经常干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谢鹤云枕着芭蕉叶，眼皮剧烈颤动一瞬，他受不了刺激似的合上眼，感觉眼皮上被太阳晒得一片金红色的光芒，连带着大脑也迟钝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小稻爬过来，抱着他的手臂唉声叹气，“谢鹤云别装死，快点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谢鹤云耳边只剩下她嘀嘀咕咕的声音，无奈睁开眼，被阳光照得眼前恍惚一片，声音却是冷静的，“我的确差点把人弄死，而且，他还曾经是我的化学老师。”
他说完这句话，明显感受到抱着他的手瑟缩，而后更紧张的捏住他，好像要马上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就地正法。
谢鹤云目光寻到林小稻的脸，刺眼的白光褪去，渐渐看清楚她的脸色。
她瞪大了双眼，嘴巴微张，眼底除了震惊，没什么其他情绪，没有害怕，没有厌恶。
林小稻拍拍被她捏红的手臂，认真地问：“为什么想要打他？”
打人事件发生后，有许多人追着问谢鹤云，为什么。
为什么家风严谨的谢尧夫妇教出来个有暴力倾向的儿子，为什么谢家小公子要和学校里贫穷上进的老师过不去，为什么谢鹤云始终一言不发。
谢鹤云对着山风，终于说出口：“因为我亲眼目睹，他伤害了一个非常信赖他的女同学，父亲大发雷霆，将我连夜送到这里。”
那个衣冠禽兽做了王工想对林小稻做的事情，并且得手了，而谢鹤云去迟一步。
他忘不了那天，昏暗弃用的教室，女生的啜泣声，以及男人面露得意的样子。
，
林小稻哇的一声鼓起掌，笑容热烈：“小鹤哥哥你是好样的，我就知道我和奶奶不会看错人。”
她似乎更加疑惑，”那叔叔阿姨为什么要生气，他们都不知道吗？ ”
谢鹤云捻去她头发上的草屑，他有时候是个极为耐心的人，让心渐渐平复，“那个同学文静内向，她不想闹大。”
林小稻哦了一声，声若蚊蚋：“小鹤哥哥，你后悔了吗？”
谢鹤云看到林奶奶朝这边遥遥招了个手，他起身回应，语声坚定：“没有，我从不后悔。”
不后悔救下女同学，不后悔被拍成视频上传到网上，不后悔在风口浪尖被网友骂小畜生。也不后悔被谢尧误会。
当时他过于鲁莽，全凭一时喜怒，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不想将女孩子拉上风口浪尖，选择缄默不言。
他只是突然想和林小稻说说，觉得有点委屈。
清风散去，愁怨消解。
林小稻心里藏不住事，犹豫这么久才问，已经是她短小人生里经历过的最慎重的时刻。
“明白了，小鹤哥哥是要做一个无名英雄。”
谢鹤云轻声叹了一口气：“英雄不英雄的我不在乎，但是林小稻，世道艰难，尤其是女孩子，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他盯着林小稻的后脑勺，以后天高地远，再也不能及时出现，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沉下去，无着无落。
林小稻笑眯眯的看他，“今晚你想吃什么，可以把四毛给你安排上，我请奶奶给你做。”
谢鹤云见她这么高兴，打起精神：“小稻今天这么大方。”
林小稻翘起鼻子，“当然是要鼓励我们的大英雄。”
林小稻拉着谢鹤云的手，感觉他的手掌心不知不觉出已经生出一层薄薄的茧子。
她咦了一声，看自己的光滑的手掌心，小鹤哥哥干活好像要比她卖力，遂心虚地带着他奔下山去追奶奶。
他们一直跑到回家岔路口，堆满花生的木板车停在那里。
林小稻围着车转了一圈，指着车架侧面的水彩画，笃定地说：“这是我们家的车。”
谢鹤云在上面看到简笔画的猪，若有所思：“这么喜欢猪，难道你属猪？”
林小稻叉腰，“才不是！”
谢鹤云拉起木板车，没在附近看到人，问：“奶奶呢？”
林小稻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可能有事被人叫走了，我们先把这车弄回家。”
两个人轮流来，最后是力竭的林小稻在旁边给谢鹤云加油鼓劲。
“你有喊的力气不如帮我来拉车。”
也不知林奶奶那么小的个子，是怎么拉动这么重一辆车的。
“啊我没喊的力气了，小鹤哥哥加油，小鹤哥哥最厉害。”
她像个没有感情的夸夸机器，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
上坡费劲，谢鹤云拉车吃力，林小稻在后面用力推，突然旁边过来一个人，推着车轻松上坡。
她眼睛亮起来：“奶奶！”
“是看到我手里的棒棒糖了吧？”
林奶奶脸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把一盒子棒棒糖给林小稻，叮嘱道：“一天只能吃一根。”
这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奖励，林小稻激动坏了。
“奶奶，咱们家发财了吗！”
林奶奶：“你爸爸打了钱过来。”
林小稻以肉眼可见的心情高兴起来，“哦，奶奶，双喜临门，今晚我们就把四毛宰了，鼓励小鹤哥哥。”
林奶奶觉得没头没尾的：“鼓励什么？”
林小稻故作神秘：“不能说，总之小鹤哥哥是大英雄，我们要给他庆祝。”
谢鹤云在旁边已经尴尬地说不出话，只好冷着脸。
就知道林小稻是个不靠谱的！
哪天她靠谱，她养的大白鹅都得被气活过来。
林奶奶摸摸她的头，含笑看一眼谢鹤云，不再追问，“好，就听你的。”
林小稻：“那为了庆祝，我今天想多吃一颗糖。”
原来在这里等着，谢鹤云悠悠道：“既然如此，今晚多学一个小时，也当是给我庆祝。”
林小稻立刻怒目而视。
她警惕地丢给谢鹤云一根糖，转眼抱着糖桶，在她同学面前嘚瑟去了。
谢鹤云望着林小稻透露着欢快的背影，放慢脚步，帮林奶奶推着东西，“您把她教的很好。如果林家需要帮助，我可以接手，对林小稻全程保密。”
林奶奶坚定地说：“小鹤，你心善，但这件事不一样，这是他欠我们祖孙的，一定要偿还，日子久了，他越发记不得我和小稻了。”
她对儿子早已死心，每半年却还要打电话要钱，闹得溪云村人尽皆知，就是要让他记得，他永远愧对一个女儿。
万一她撒手离开，小稻起码还有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