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说得热闹,门外两人听见,一时表情各异。
鹏子妈为了留住鹏子,要把林小稻夸出花,脸上挂着狂热的笑容,殷切地说:“林小稻和她妈长得很像,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小丫头还挺讨人喜欢。我和林婶子说说,挑个好日子把她娶到咱们家,再生个大胖小子,生活不就这样过下去了。”
鹏子爸在旁边说了两句,他对林小稻的家庭不满意,林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早几年放在溪云村里,就是个笑话,家里至今只有两个不顶事的女人,能说得上什么话。
为了留下儿子,他自觉退了很大一步,“我虽然以前看不上林家,你要是非要娶林小稻也行,不过得听你妈的话,先把娃生了。”
谢鹤云如今听溪云村方言听得很顺溜,那些话语入耳,他第一时间想到,这就是林小稻嘴里简简单单的欺负?他来溪云村以后,所见到的林家祖孙,到春花婶婶,乃至鹏子他们,或天真淳朴,或热情大方,草木山林,人情如水,有时令他豁然开朗,如见桃花源。初初接触到溪云村的阴暗面,他心头掠过一丝阴影,感到强烈不适。
浓月被晦云所遮,星河黯淡,夜幕下垂。
远处亮起来的灯一盏盏灭下去,浓重的夜色将屋外两人很快吞没,夜晚的小虫鸣叫声声,叫得人意乱心烦。
像是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桃花源分崩离析,转瞬之间化为乌有,独独留下座低矮的小房子,谢鹤云眼底一片默然。
“林小稻。”
林小稻不甚在意地嗯了声,她目光灼灼盯着屋内,用气音回答:“干什么,正听着呢。”
鹏子的父母正批判到她的父母,熟悉的方言骂声,林小稻听得津津有味,手边缺点瓜子,要不是中间夹杂着对她成长环境的嫌弃,她现在就得走进去说他们骂得好。
多骂点,她爱听。
屋里的一家三口想不到还有外人在场外,关于鹏子的家庭谈话还在继续。
鹏子爸妈不仅轻描淡写决定好鹏子的婚事,还将林小稻和鹏子随意配做一对。提起林小稻时,言语之间态度轻慢,好似可以随意摆布她人,即使是为了把鹏子留在溪云村中,随意找的理由,也太过轻佻无理。
从那些污言秽语中提取到关键词,谢鹤云低头抿唇,神情难辨。
他注意到,林小稻的身体动了动。
林小稻眼皮轻颤,好像有只笨笨的飞蚊躲入眼眶,她悄悄揉搓两次眼睛,一时分了神。
谢鹤云的心被狠狠撞了下,林小稻和林奶奶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与淤泥为伴,自顾自生长,就像她的名字,倾倾青禾,穰穰玉糁,是百花开时稻花香。
如今,竟敢有人觊觎林小稻。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完全席卷神志,让向来温和从容的谢鹤云脸色大变,看着很有点能吓唬人的意思。他瞬间绷紧脸,眼睛黑沉沉的,暴怒的狮子露出锋利的獠牙,恨不得现在带着林小稻进去质问。
哪有这样为人父母,当人长辈的。
谢鹤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浑身散发出阴沉气息。
直到林小稻注意到他的情绪起伏,还有些疑惑,甚至还有不知名的骄傲,扒在他肩头愉快地问:“哇,他们骂人的话你也能听得懂啦?”
鹏子爸妈的对话处处充斥着极其难听懂的脏话,换作谢鹤云刚来溪云村的时候,就算当着他的面骂,谢鹤云也是听不懂的,才过一个月,他竟然能熟练掌握方言,实在是天赋异禀。
以后再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在奶奶跟前讲他的坏话告他的黑状了,想到这一点,她很失落。
林小稻完全搞错重点。
谢鹤云看她眼珠子乱转,就知道林小稻心思又活泛起来。他语调低沉,唇齿之间挤出来几句话,“林小稻,你的脑袋瓜子里面都装着些什么东西。”
林小稻缩缩脖子,正好听到一句。
“我看林婶子挺喜欢咱们家鹏子,说不定也乐见其成,两家亲上加亲。”
才不呢,奶奶现在喜欢小鹤哥哥大过鹏子。
她欢快地想。
谢鹤云盯着她微翘的唇角,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们再聊下去,恐怕明天就要上你们家门了,还想继续听下去?”
“这不是有你在嘛,难道还能让我和奶奶吃了亏去。”林小稻这个当事人没那么生气,反而过来低声安抚谢鹤云。
她靠在谢鹤云肩膀上,脑袋像毛茸茸的小动物般蹭了蹭,目光清凌凌的,能挡住所有污言秽语。
“别生气啦,小鹤哥哥,不值得,你刚刚才劝过我的。”
幼小的禾苗将在烈日下慢慢成长,青穗是夏天,稻籽是夏天,沉甸甸的稻谷会把所有恶意都抛在身后,让他们成为稻草根茎上的一点泥浆,稻浪无声却有力量,最终飘向远方。
就像谢鹤云希望的那样。
林小稻的眼神清澈无暇,谢鹤云直直和她对视两三秒,或许是更长的时间,他终于明白林小稻的态度,微不可见地点头,嗯了一声。
她顺好谢鹤云的毛,耳朵悄悄竖起,等着屋内始终没吭声的鹏子说话。
林小稻才不在乎鹏子爸妈的想法如何,只是想知道,鹏子会怎么回答。
鹏子被父母左右夹击,这样的场景,最近家里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不管父母是棍棒交加,还是软磨硬泡,他的想法没有丝毫松动,“爸妈,我已经想好了,这次离开村子里,先去庆城学门能糊口的手艺,等攒点钱下来,然后过年我再回来看望你们。”
劝得口干舌燥的鹏子妈眼一黑,哭天抢地,嘶哑的声音犹如棉线,慢慢缠住鹏子,“你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怎么就是不听我和你爸的话,你要是离开村子,我和你爸以后要怎么活。”
这话听得耳朵起茧,鹏子叹了一口气,“日子继续过呗,以前没有我的时候,你们还不是活下来了。”
鹏子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那林家的小稻呢?”
鹏子这回正正神色,严肃地对父母说:“我要离开村里这件事,从头到脚,和林小稻没有任何关系。”
要不是爸妈提起,鹏子还不知道传言都离谱到这种程度,“我从小把她当妹妹看,没往那些事儿上面想。就算有人喜欢她,也不能这么轻率的订下婚事,平白打扰林家。小稻还小,她以后是要读书的,比我们都有出息。”
难得他说了这么一长串话,说到最后语气埋怨,“你们提这事真是莫名其妙,妈你以后少听那些闲得无聊的人吃饱了没事干,一天天胡说八道。”
鹏子最后说的这几句话,林小稻听得清清楚楚。
要是鹏子爸妈真昏了头找上门,奶奶一定会拿扫把将他们都打走的,她是个身手矫健又很护短的小老太太,才不会让孙女这么早嫁人。
幸好,鹏子的回答没让她失望。
林小稻扭捏回头,拉着谢鹤云的手臂晃了晃,一套撒娇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要他陪着去见鹏子一家。
谢鹤云很想问,她刚刚留下来要听墙角的勇气去哪了。
林小稻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夜深阑静,所有的光仿佛都被吸入她的眸中,看得久了,觉出几分不应该属于她的哀求来。
没办法,谁叫他是林小稻无所不应的小鹤哥哥。
谢鹤云暂时被她安抚住,目光冷冷下撇,对着屋内抬起下巴。
他的态度很明确,送完东西就赶紧走,实在不想和鹏子爸妈共处一屋。
小少爷现在相当不耐烦,相当想教训人。
谢鹤云没骗林小稻,他当初就是因为打人下手太重,差点搞出人命,惹得老谢勃然大怒,被打包送到溪云村,再一次回想起那瞬间无法制止的暴虐,谢鹤云手指有点蠢蠢欲动。
他咬紧牙关,塑料的水桶提手似乎要勒进掌心,要凭借薄片带来的些微痛意,才能慢慢抑制住心内腾起的戾气。
林小稻眸光坚定,往前走了两小步,然后回头,期冀看向谢鹤云。
谢鹤云跟着她身后,也不甘不愿地往前挪动一步。
他微微垂着头,额前碎发挡住眼睛。
林小稻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知道谢鹤云不会扭头就走,她才故意加重脚步,拉开鹏子家大门,语气刻意上扬:“鹏子,鹏子哥,你在家吗?门开着我就进来了哟。”
房间里面的对话声戛然而止。
鹏子从客厅走了出来,他听出林小稻的声音,干脆推开门,神情不自然地问:“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林小稻来鹏子家来过许多次,脚步毫不迟疑,已经走了进去,低声和屋里两人打了招呼。
谢鹤云却站在门外,定定看鹏子一眼,将鹏子看得不自在了,才没什么表情地说:“屋里太闷,我从小怕热,就站在这里等小稻。”
鹏子哦了一声,走回屋内。
林小稻刚才没注意,这会直面鹏子。她眨了眨眼,突然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看向鹏子,尖叫着说:“你又不穿衣服。”
鹏子低头看光秃秃的上半身,爽朗回答:“天气太热了,反正这又没外人。”
林小稻语重心长道:“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在女孩子面前穿好衣服。”
“知道了知道了。”鹏子看到谢鹤云手里提着的东西,笑着问林小稻,“三更半夜的,是不是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哦是这个,我和谢鹤云一起抓的鳝鱼泥鳅,太多了吃不完。”
水桶还在谢鹤云手里,林小稻给谢鹤云使眼色。
谢鹤云冷淡看过来,将桶放在地上,双手抱胸,身体力行地表示他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