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eventy six

    我踉踉跄跄离开浴室,回到房间。好了,现在衣服上的草屑已经清理完了,我可以把它泡进温水里,再放上五分之一块肥皂,浸泡十五分钟后搓一搓就算完事。天哪,我的肥皂又去到哪里,如果没记错的话它难道不是该在这个拉链袋里吗?

    旅行袋被翻的乱七八糟,直到第四次接近崩溃地把手探进拉链袋,才猛然想起那块肥皂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被我拿出来装进口袋里。

    面对着口袋里掏出的米黄色塑封肥皂块,我安静地看了它一会。我怎么能——怎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这么迟钝。

    拎着肥皂重新回到洗浴室,才发觉自己刚才做出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混杂着冽苦与清甜的味道铺天盖地,真是后悔,刚才为什么冲动之下直接就把衣服扔进了水里。

    我没有想到森林气息会在这间窄室里发酵。肥皂和木门已经不足以抵挡攻击,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溢满房间,让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容身之所。

    太阳穴突突狂跳,跳到最后我不得不坐到床上休息。洗衣服的活我常干,按道理来说是不应该累到这种程度,更何况那只是一件衣服,只不过比平常我自己的衣服长一些。

    捏着越来越痒的鼻子,小心翼翼阻止着气息入侵。我坐了一会,想了又想,最终从旅行袋里找出袋装便携式洗衣液,将一整袋薰衣草味道的洗衣液直接全部倒进盆里。

    洋甘菊与佛手柑的味道终于被压下去,呼吸绝地逢生。倚靠着门,大口大口喘气,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我感到害怕。

    慢慢地呼吸平复过来,我想如果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做,转移一下注意力会好很多。

    衣服就让它先泡在盆里,晚一些再洗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需要什么休息,大不了过几个小时把衣服搓完之后直接用吹风机吹干就算完,或者干脆把衣服架在空调暖气片上,总之办法有的是。我可以随意拖延时间。

    打开衣柜,里面有一面抽拉式落地镜。我将镜子拉出来,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终确定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去洗个澡。

    从旅行袋里翻出换洗衣物,我把剩余的东西重新折叠好,原封不动放回包里。这样明天早上离开时会快一些,不必留出慢吞吞收拾东西的时间,更不必走到门口了却突然想起自己忘记拿什么,又急匆匆折返。

    我是一个不习惯临时行动的人,什么事情都要先计划好,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去执行。哪怕过程中有一丁点不确定的地方,我宁可停在原地干站着把问题想明白,也绝不在掌握确切答案前就贸然行动。

    将长裤和衬衣扔在床上,我拎着内衣裤和一件外袍进了门。根据普遍经验,长裤在刚洗过澡的浴室里非常难以穿脱。在穿的时候沾湿裤脚都算是小事,最倒霉的是有些时候你会不小心把脚卡在裤子里,遇到这种情况,不摔个人仰马翻是不算完的。如果仅仅是摔一跤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这一跤很可能让连带着把裤子扯破。

    一想到以上种种可怕后果,我宁愿披着袍子出去后再穿外衣。

    不过话说回来,沃尔图里的制服袍子在平常虽然有些束手束脚,但是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却总能发挥妙用。比如现在,相比起单薄的浴巾,厚实又宽大的毛呢袍子无疑是洗过澡后更好的包身工具。

    浴室的灯光与房间不同,是一种温暖的黄色。毛茸茸的灯光自头顶展开,填满空间,哪怕是一粒灰尘也无处遁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循环系统自带保温取暖功能,抽风机扇来的风拂过皮肤,我感到浑身都发烫。

    将原本放在淋浴隔间的脸盆端到外面,我把换下来的衣服一股脑扔进小小的浴缸内,放上三分之一缸热水外加一小块肥皂泡着。花洒内冲出的水流强劲有力,我盯着瓷砖地板上四处飞溅的水花好一会,直到热水氲氤出的蒸汽逐渐模糊了视线,才反应过来,已经可以去洗了。

    青年旅馆里的洗浴设备一般都是两间房彼此联通。即这边有热水那边就只能洗冷水,反之亦然。

    我觉得实在应该庆幸现在时间已晚,对面住着的人不可能还醒着,更不可能在淋浴间里用水,不然绝对少不了发现端倪后一顿埋怨。

    想想吧,在短短十分钟之内,水温从被我最热一档调到最冷一档,又从最冷一档调回最热一档,如此反复多次,我的身上冷热交织,但最终占上风的还是热。

    太阳穴处跳得更厉害,我已经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就像是小时候喝错了休伦带回家的劣质酒,头痛欲裂之余,连带着世界都变得不再清晰。一切东西四周都包裹着朦胧的雾花。

    凭借记忆,我摸到花洒下面的铁架子上有三个或是四个塑料瓶,里面应该分别是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可奇怪的是我一点拿起来仔细区分它们的印象都没有,只记得每个都均匀按了一下,然后按出来的东西全部抹在了身上。

    “咚咚咚。”

    清晰短促地敲门声在寂静的小镇夜晚显得分外清晰,今天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来客?

    细细的温热水流卷着云朵一样的泡沫自肩处滑落,我将水调小一点,侧耳倾听:“谁在外面?”

    没有回应。

    大概是听错了。

    正准备调大水继续冲洗,敲门声又响起来。

    “咚咚咚。”

    还没等我手忙脚乱擦干身体披上衣服,浴室外响起第三次敲门声。

    顾不得水珠还滴滴答答顺着脚踝往下落,将浴巾一角快速掖进缠边,边走边拧湿漉漉的头发。

    浴室地板蒙上水汽更加湿滑,我赤着脚,差点一滑撞上浴室门,幸亏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拽住门把手。

    门打开了。

    还不如不打开得好。

    浴室喷出的雾气猝不及防,迎面撞上头顶洒下的灯光。直愣愣的光束在柔和的水意里扭曲了躯体,被拉扯出摇曳生姿的形状。沸腾的热蒸汽一经遇冷,立刻被迫剥离了透明外衣,展露出原本白色躯体,混杂着空气中原本微不可见的粉尘,凝结成细小颗粒,越升越高,化作阵阵烟浪,滚滚而下,将原本模糊的一切都洗涤地更加清晰。

    凯厄斯大概是刚洗过澡,只有浴室里才能蒸腾出的热气,正源源不断从他头顶散发出来。

    潮湿水意还残留在贴着脸颊的发梢上,水珠晶莹剔透,衬出一头金发灿烂。

    灯光打在光洁裸露的皮肤上反射出的光芒,让他看起来瓷白到接近透明,如同南极大陆尽头,一块矗立在阳光下的坚冰。

    太亮了,实在是太亮了,亮到人简直不想睁开眼。

    也不敢睁开眼。

    “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这种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生怕是自己看错。

    这……难不成是皇帝的新装?

    眨眨眼,我经不住怀疑的诱惑,眼角余光将他上上下下又瞄一遍。

    然后猛然捂住眼。

    如果换成其它任何人,换到其他任何一个场景,遇到这种情况绝对是要大喊变态的。

    一个女人,单身住在无名旅店里,深更半夜正洗澡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匆匆打开门,却发现是个浑身上下只挂一条浴巾的男人,而他手里还抓着你房间大门的门把手(很显然,是用蛮力拽下来的)。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刚才敲三次门你没及时答应。

    我想,即使你们并不陌生,这种场景也实在是过分唯美,唯美到人忍不住想要一边拨打报警电话一边放声尖叫。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是凯厄斯。而他虽然握着强行拆解的门把手,虽然他还□□着上身只裹一条浴巾,虽然他身上滴下来的水正无可避免打湿我的地毯。但他蹙紧的眉毛,抿紧的嘴唇,还有那一脸平时标配的正经不耐烦,都无一例外使这个场景变得严肃不少。再加上我们吸血鬼的问题,估计人类警察也是无法解决的。

    于是我只能友好保持了得体的沉默,维持住捂好脸眯细眼抬头望光的姿势,假装浑不在意,一切正常,并且等待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有看到我的外套吗,我记得是落在大厅里。但是刚才去找,那个人类不在。”解释很快就来,伴随而来的是不轻不重“啪咔”一声。金属门把手被很自然地插回黑洞洞的空缺里,似乎这门天生就该如此开关,而钥匙什么的完全就是没有毛用的装饰品。

    如果他说的是任何其他的话,我会不再犹豫将他轰出门,请他穿好衣服再来讲话。即使漂泊流离的生活让我不拘小节,可这很显然超出所谓“小节”的范围,而且还犯规不止一点点。

    但是,关键在于,这个问题恰好不偏不倚戳中我的软肋。我一下子僵在原地,连手都忘了抬起来,只剩说话的余音在耳边嗡嗡。

    “凯伦?”他走近来。

    “没有。”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甩出否定的答案。“我没有看到,也许是落在车上了,你有去车上找过吗?后备箱里还堆了不少行李。”

    “车上我去了,没有看到。”难得凯厄斯这么好耐心地回答问题,或许少穿件衣服不仅只是给皮肤降了温。

    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没穿衣服这件事,不仅还有心情伸长脖子欣赏墙壁上的一副圣母玛利亚油画,而且还理直气壮地挡在门口,前靠房间后贴走廊,好像生怕别人路过注意不到我们的闹剧。

    “你先进来。”我最先受不了,跳起来将他搡进房间,真没想过这个人这么勇敢,简直就像吃错药,吸血鬼守则什么的全都忘到九霄云外,他根本忘记自己会灯下发光。

    “你干什么?”他拦住我连拖带拽把门合上的动作,带着颇有你莫名其妙的责怪神情看我。

    “你快进去呀。”我实在着急,他可真是坦荡,坦荡到简直让人忍不住跳起鼓掌。“等会别人来都看到了。”

    “你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他突然笑起来。

    “非常不想!”我斩钉截铁,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拽进来,砰一声摔上门。

    “你难道没有其他衣服可以穿吗?”一关上门,我就凶巴巴质问。

    “其他衣服都洗了。”他说得倒是无比坦然,眼神还流连在插电式热水壶上,“我比较习惯把换下来的衣服直接扔进水里。”

    多么爱卫生懂文明讲礼貌的好习惯。我真想夸他,可是夸不出口。

    “你真的没有看到吗?我们当时一起等在那里,你不是还从那个人类那里拿了钥匙?”他循循善诱着。

    我真是弄不明白,他怎么就揪住这一个问题不放了。我本可以将凯蒂的情人找错门的事和盘托出,然后直接将浴室里那件混合了强力去污肥皂泡和加量薰衣草洗衣液的大衣直接丢出来还他。

    不就是湿了一点,皱了一点,又不是脏,好歹刚才还洗过呢。但不知道为什么,本能督促我掩盖事实,而非交代真相。

    “没有。”一口咬死这个说法,他的目光很自然垂在我脸上,似乎是在审视判断,接着他确认了,状似无所谓地轻怂下肩。白色浴巾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晃荡,我后退一步,紧紧抓住桌角。

    “你先从柜子里找件浴袍穿吧,我再想想有没有在哪里见过。”凯厄斯终于环视完房间,现在他开始眯着眼盯住一个玻璃花瓶,似乎对里面盛放的波斯菊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兴趣。

    “那你好好想想。”他捻住一片花瓣,捻着它弯起嘴角。

    “你先穿衣服。”死死盯住他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在刺激我岌岌可危的敏感神经,“打开衣柜最左边的门,浴袍就在正数第二个抽屉里。”我尽量使声音显得平静。

    “浴袍?”这个词对他来讲明显新鲜,“那是什么?”他转身走来,拉开衣柜,“人类的玩意?你觉得我会穿这种劣质东西?”他不无嫌恶地说,捏着毛巾材质的白色浴袍一角,勾住领子将它拎出来,举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在兴师问罪。

    “你也不应该喜欢穿这种东西。”显然凯厄斯才不管那么多,他有他自己那一套固定了几千年绝不改变的古板标准。旅馆的浴袍材质虽然算不上很好,但是很差肯定也谈不上。他会这样说,是因为根本没见过真正差劲的。不过话说回来,一件普通的旅店客用袍,你能对它抱有多少期待和要求呢。

    “样式很丑。”他还不停止,依然苛刻地评价。“而且布料很差。”

    我很想说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你都没衣服穿了还管那么多干嘛。讲究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才能讲的,可惜你现在明明就没有选择!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穿上再说吗。

    可凯厄斯肯定无法理解,他甚至完全不屑于变通,我劝他的话还没碰出嘴唇,他的动作就已经到了:直接向前一步,把浴袍往后一抛,布料软趴趴落在衣柜地上。

    经过刚才这么一折腾,他已经走到我面前,而我的身后就是半掩着门的浴室。未关紧的花洒不住滴水,水珠砸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轻易可闻。

    警惕地盯着他,我后挪一步,脚底一片湿润冰凉。一低头,脚下水流已经汇聚成一个浅浅窝凼,又因为被外面入侵的冷空气蒸去所有热气,因此显得寒冷。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裹着浴巾,浑身上下都在不间断地滴水。

    “你等我一下,很快就来。”这个认知真是叫人接受不了,我慌乱后退,一边拽着浴巾一边拼命把门关上。

    “你先给我条毛巾。”一只手轻松破开我那即将合拢的门,手扶门框卡出一条缝隙。

    碍于他也在滴水,这个请求我实在是无法拒绝。慌张地蹲下来,一手拽住浴巾摇摇欲坠的浴巾边缘一手在抽屉里乱翻。好不容易摸到一条折叠整齐从未使用过的,立刻如蒙大赦般扯住一角将它拽出来。

    “给你。”我低着头伸出手。

    “不客气。”他倒是真的很不客气,直接挤进半个身子来拿。

    冰凉的温度蹭过手背,空气都变得潮湿,我一惊,连忙想着后退。刚退一步,直接踩进水,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愣愣往后倒。

    雪白的浴巾掉到地上,我的手撞进他的手里。我没完全摔下去,他的力气又不小,轻轻一拽就将我从危险边缘拽回来。发梢上的水珠经过这么一折腾,更加欢快地顺着发尾滑下来掉在地上。

    滴答,滴答,滴答。

    我完全顾不了掉在地上的浴巾是湿的还是干的,匆匆抓起就胡乱塞进他手里。他居然也没反对,将那一团东西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直到门外传来单人沙发微微塌陷的声音,我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腔。贪婪地大口喘气,我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都忘记了呼吸。

    一回头,黑色大衣还挂在那里,正往下滴着水。粗暴地将它拽下来,我把尚且湿淋淋的大衣团成一团,塞进盆里,又搭上浴室里所有能找到的毛巾,包裹地严严实实。还不放心,又把装满东西的盆放进浴缸里,最后再把浴室里能挪动的东西全部堆进去,又拉上帘子。

    做完这一切,我终于能松一口气,开始擦干头发和身体,顺便穿好衣服。

    一出门,刚喘过来没几分钟的气又哽在喉咙。凯厄斯倒是不再不停滴水弄湿地板了,只是他披着的那件衣服有点眼熟,眼熟到我恨不得把它扒下来再顺便告他一个偷窃。可这个问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手里正拿着一个方形纸包袋,眯着眼一副穷极无聊于是随便抓个什么拿来解闷的懒散。

    “本品采用进口橡胶,可将使用期限延长至……”

    “还给我!”我大叫,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恐,旋风一样卷过去,拦路的垃圾篓都被我的速度带翻,不过这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个。

    大概是凯厄斯也没料到我会这么大反应,他没一点警惕,因此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很轻易。抢过来抓在手里,我气都顾不上喘,忙不迭转身,一手抓过滚到脚边的垃圾篓,一手床上散落的那些全部揽进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个磕巴都不打的流畅。

    “那是什么?”凯厄斯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好奇却丝毫不减,我都不知道是否该庆幸他只是因无知而好奇,而不是因我的举动生气,继而刨根问底。

    “气球。”我面不改色地扯,低下头整理皱巴巴的衬衣袖子,“能吹很大的气球。”

    “看起来不像。”他仍然怀疑。

    “那是因为这里没人吹气球。”我严肃地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玩那种东西,通常旅馆里都会放一些,你知道不外乎就是拿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令他们别那么吵,好让父母睡个安心觉。”

    凯厄斯接受了这个解释,最起码他看起来是接受了,又或者他只是要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随便吧,只要他不再执着追问这个话题。

    脸颊有点发烫,真奇怪,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我其实干得不少。

    “我要回去一趟。”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犹豫。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低头,走到门口,转身又是一眼。

    求之不得。“那我们明天早上见。”我心不在焉地挥手,一句晚安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拉开门闯出去,样子急急忙忙,不知道还以为他在我这里见了鬼。

    见了鬼的是我才对。我对着门把手发呆几秒,装得倒是挺好,难不成他就是习惯这样开门关门?

    又发一会呆,还是没搞明白这种奇妙的习惯是怎么来的。算了,我决定不想,再想的话一整个晚上都要纠结在他身上。还是先去把衣服拿出来吹干,这样明天一早便能够悄悄挂他房间的门把手上,省得夜长梦多。

    大概是我祈祷时从来不够诚恳,因此即使慷慨如上帝,都不愿意满足我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还没等我把那件大衣完全从刚才的伪装里拆出来,浴室门外又传来门把手咔啦咔啦的响。

    他又来干什么。好在这次我已有了经验,慌里慌张把衣服往浴缸里成堆的杂物下一塞,赶在他来揪浴室门把手前,淡定从容地开门出去。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的语气一定很不友善,因为凯厄斯脸上闪现过一丝无辜又恼怒的神情,似乎我问了个不该问的蠢问题。

    “我只是说我要回去一趟。”他边说边往单人沙发走去,“又没说我不来了。”

    所以这倒成我的错。我抱着臂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又回来干什么。

    凯厄斯还没走到沙发边就停下来。他猛然转身,我躲闪不及,迎头撞在他身上。他的手钳住我的胳膊,将我拉离他老远。

    “不好意思。”我捂着酸痛的鼻子后退。撒旦,谁来告诉我,今晚我到底做错什么。

    “凯伦!”他突然叫我,带着很大的气,声音大到我都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告诉他半夜喧哗其实是扰民。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似乎让凯厄斯更加烦躁,他开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就像一只烦躁的老蜜蜂,我看着他的异常举动,没话可说。

    “……你拿着这个。”

    良久,一个牛皮纸包像变戏法一样从他怀里变出来,接着被很郑重放在书桌上,啪嗒一响。我端详着那个纸包,长方形,有棱有角,里面是个坚硬的东西,看这形状,要么就是个盒子,要么就是本书。

    “这是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看起来是书,但结合他这一脸难言之隐的表情来说,也可能是炸弹。

    “是……书。”明明很平常的话他却支支吾吾,真搞不懂为什么,别告诉我是因为愧疚,那他之前在埃及时,每天搬一座山那么多的书到我房间怎么就一点也不愧疚。

    我走过去,正想拆开看看这次又是什么,一只手猛然压在牛皮纸袋上,封面都在如此暴力下痛得哀嚎一声。

    “你现在不能看。”他的语气平静轻松到听不出一点异常。

    不明所以歪下头,拽了拽牛皮纸袋,据我所知这世上除了遗书之外,没有书不能当着人的面看。

    我其实并没有要强行抢夺的意思,毕竟我这里他找来的书多到看不完,说要当场打开只是想表示一下礼貌而已。但凯厄斯似乎当了真,他看到我拽,立刻用力更狠,那本可怜的无名书哪里承受得了这种折磨,直接“砰”一声从我们手下飞出去撞在墙上,发出哐当巨响。

    “这……为什么?”我目瞪口呆,隔壁最好没人住吧,不然那倒霉的房客绝对会被吵出内伤。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又凶起来,似乎是在凶我,又似乎是在和自己赌气,谁能搞懂他?矛盾使这种凶残毫无威慑力。

    暖黄室灯收敛了具有侵略性的锋利轮廓,墙壁上影子毛茸茸的模糊边缘,使他看上去有种脆弱的精致感。

    我盯着那圈毛边发一会呆。

    凯厄斯注意到我的凝视,他弯了弯嘴角,像是想笑,却又立即正色,似乎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做过头。

    清了清嗓子,他颇为不自然地解释,“你还有很多其他书没有看,这本只是我忽然想到了就给你拿过来。它大概不会有你爱看的那类书有趣,不过有时间最好还是读一读。”

    他怎么知道我爱看什么书,而且什么叫有时间最好读一读,难得听他用这么商量的口吻,我的十万个为什么又要管不住了。

    “可是我最近好像都没空读。你知道我这里书很多,短时间内根本读不完,要不你还是先拿回去,等我读完这些再……”盯着他抿紧的嘴唇,我颇为苦恼地嘘声,小心翼翼调整着措辞,“我可以先做个计划表,做好后给你看,如果这是你认为重要的必读书目,那么我读完手头这本就来找你拿怎么样。毕竟书太多了,我这里实在是放不太下,再说明天一早我们还要……”

    “不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这回他又改了态度,那本书几乎是被粗暴地塞进我怀里。

    “就放你这里,不准还给我,你必须要读。”他原形毕露,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直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这不是因为我反驳他而生气,而是·····

    ·······而是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我困惑地看着他目不斜视的脸。这家伙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反正你就是要读。”话音还没落下刚才还在眼前的身影已经冲到门口去,要不是因为他是凯厄斯,我是不介意给这个画面命名落荒而逃的。

    “那我看完后找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考点什么的话……”通常来说,凯厄斯为了检查我的学习效果,总是喜欢抽些书里的细节问东问西。我都已经习惯了。

    “完全不必要。”他捣鼓门锁的声音顿住,门把手在他手里簇簇发着抖,“你只要保证你会看就行了。”

    “啊?”我完全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我低声喃喃。

    “因为你的无知!”刚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突然又冒出一个头。

    原来他还能听清我说话。

    一张恼羞成怒的脸孔在我眼前一闪,又立刻消失,只留下他同样恼羞成怒的声音久久震荡着空气。他这次是真的走了,离开的声音大到我都能听清他匆匆而去的脚步。

    怎么就无知了呢。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剪开牛皮纸袋,一本大书砸下来。

    这是一本白皮书,比凯厄斯之前给我的那些要薄很多,如果非要说它有什么特殊,大概就是封面簇新雪白没有名字。

    但这也算不上什么亮点,现在很多书都流行这种风格,外封华丽精致,内封简洁优美。这不过就是一本随大流的书籍。

    随手翻了几下,内页里倒是有标题,只不过字母我又看不懂。

    ——L'amant de lady Chatterley,古里古怪的写法。正文内容倒是全英的,大概是为了进一步检验我的英文水平吧。

    不得不说,现在的书真是洋气,书籍装帧大翻花样就不去说它了,居然连文章内容都搞得这么花哨,一会英文一会外语,好像生怕别人读懂了它似的。

    还好他确实不懂凯蒂塞给我的到底是什么玩意,还好他没有看到浴室里的衣服,还好还好……那么多个还好凑在一起,巧妙到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归结为运气不错,我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没有这些还好那场面该会有多尴尬。

    这样看来老也有老的好处,最起码太时新的东西他不太懂,你尽可以去编瞎话,要知道放在平常想蒙骗一个这样的人可不容易。

    大起大落这么一个晚上,我只觉疲惫,根本没有再钻研任何东西的心思。还是先去把那件衣服弄出来吹干是正经,别等到明天早上它还湿哒哒的没法还回去,那我才真是麻烦大了。

    这么想着走进浴室,将大衣从一众杂物下翻出放在暖气片上等待烘干,衣服这么几番□□有点皱痕,我从衣橱里找出一块熨衣板,烧热熨斗将它们一一抻开压平,最后再用吹风机筒进袖子里吹,这样衣服会干得快点。

    至于翻了几页的书,就让它摊在那里,吹完衣服再收拾也不迟。

    山风吹开窗子扫过书页,台灯里掉下一束光落在书面上。

    L'amant de lady Chatterley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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