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远处天边晕染开一片淡淡的蟹青色。

    幔帐层叠,床榻上光影昏沉。宁祈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就被惜韵叫了起来。

    “殿下,再不起床就要来不及啦。”

    随着惜韵掀开帘子的动作,初夏的日光从外泄入帐内,映衬着被褥华贵的锦缎料子,粲然生辉。

    夏日天亮得早,此时的阳光已分外夺目,甚至有些许灼眼。宁祈眼睫扑簌几瞬,醒转过来,迎着日光缓和了须臾,方能视物。

    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认命般地在床榻上直起了身子,由着惜韵为她穿戴好衣物,又如行尸走肉一般拖拉着步子来到铜镜前。

    侍女为她绾起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了一个简单的白玉莲花簪,衬上她一身棠紫色的莲花烟罗裙,尤显得清丽娇俏。

    只是宁祈迷迷糊糊着,连铜镜都不曾抬眸去看,便也不知自己这身素淡的装扮是多么教人移不开眼。

    稀里糊涂地扒了几口早饭后,宁祈便要出门了。去学堂不宜讲究排场,因此她身后单单只跟了惜韵一人。

    步子将要踏出殿门时,宁祈不死心般,再次传声问道:“……不能不去吗?”

    环玉的声音幽幽而来:“不能。”

    宁祈犹如一只瘪了的气球,极其不情愿地走出了殿门。她耷拉着眼皮往前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条路经过冷宫。

    那个少年居住的地方。

    到底是名义上的皇子,虽久居冷宫,陛下却还准允他去文思堂习书。算来,也快要到去习书的时辰了,他们不会在冷宫前再次碰面吧……

    思及此,宁祈一下子清醒过来,早起沉沉的困意顿时消弭。

    可……这是必经之路,她无处可避。

    宁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去。不远处,雕刻着“冷宫”二字的阴暗牌匾,随着她步伐的接近,愈发明晰起来。

    她颤着指尖,抬眸看向前。所幸,冷宫外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没有她惧怕的那个少年。

    她喜不自胜,忙急步往前蹚去,转过了几道弯,将冷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似是这般便能躲过了宋怀砚。

    惜韵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唯恐迟到,忙跟着她小跑起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宁祈心下喜意未褪,面上还不自觉地唇角一弯,带上几分笑意。甫一抬眼,忽而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

    玉冠高束,身量颀长,他迎着天光而去,日光为他的背影镶上一层金边。分明是颇为温润神圣的身姿,他却周身透着一股子邪气与冷劲,好似步步踏入光辉,求佛一渡的邪魔。

    好巧不巧,路上还真碰到宋怀砚了。

    宁祈怯怯地停住脚步。

    窸窣的脚步声落入宋怀砚的耳中。他凝滞一瞬,侧眸瞧向身后,狭长的双眸定定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眸光淡然,神色无悲无喜,却瞧得人遍体生寒。

    想起昨日的事情,宁祈鼻息一窒,有些手足无措,担忧他接下来的动作。

    可是须臾之后,宋怀砚却又漠然地收回了目光,徐徐然往前走去,仿佛方才的回眸只是宁祈的错觉。

    宁祈也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这番过后,倒将她吓得不轻,左右是不敢跟着宋怀砚往前走了。

    她目光四下逡巡,瞧见右侧还有一条长长的宫道,便伸手指着,开口问惜韵:“那条路,能通往文思堂吗?”

    惜韵顺着她的手指瞧了瞧:“殿下,可以过去,可是绕了几条路,怕是会赶不上时辰……”

    话还没说完,宁祈便当机立断地往右走去:“绕就绕吧,大不了用跑的!”

    没等惜韵反应过来,宁祈已经大步地往前跑去了。惜韵来不及深想原因,忙跟了上去。

    一路疾奔,掠过重重朱墙,到达文思堂时,宁祈已是气喘吁吁。

    文思堂不愧是习书之地,整体装潢素淡雅致。水榭临水伫立,桌椅皆由檀木所制。迎面暖风缱绻,送来清雅的书香,空气中还有丝丝袅袅香雾交相缠绵。

    接近此地,便觉心静。

    时辰将至,宁祈顾不得欣赏美景,急急地小跑入堂。只是她到底是来晚了些,堂内诸位皇子公主俱已来齐。

    包括宋怀砚。

    毕竟冷宫里长大的孩子,素来受人冷落欺辱,无人愿同他接近。宋怀砚孤身一人端坐在角落,玄衣有些破旧,与那些光鲜亮丽的皇子公主们格格不入。

    宁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试着向大家打招呼:“你们好呀,我是宁祈,今后便与大家一同习书了。”

    长宁郡主是由贵妃带入宫的,堪堪来了没多少时日,皇子公主们与她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毫不相熟。只是听一些侍从传言说,这位郡主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脾气娇纵,也不曾善待下人。

    他们对宁祈的印象并不太好,因此宁祈话落片刻,也未曾有人应答。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宁祈讪讪一笑,收回了手,想着还是先坐下为上。只是目光搜寻着,似乎只剩下一个位置了。

    ——紧靠着宋怀砚的位置,无人落座。

    而且似乎也从未有过人一般,桌案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大堂内,诸位皇子公主疑惑地打量着她;角落处,宋怀砚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徐徐抬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动作。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踟蹰之中,轻缓的脚步声自堂外传来。太傅裴书臣手持书卷,携着一身温润步入堂内。

    他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一身风骨却浑然自成,让人情不自禁地添上几分敬重。

    见到立着的宁祈,裴书臣温笑道:“这就是新来的长宁郡主吧。”

    他指着宋怀砚身侧的座位:“那边有位置,快坐下吧。”

    他声音浑厚沧桑,却透着和煦的暖意。

    这下,不坐也不行了。

    宁祈深吸一口气,只好在宋怀砚身旁坐了下来。她看着阴影中面色沉沉的宋怀砚,又拉着座椅,默默地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余光中察觉到她的动作,宋怀砚侧眸看向她,漆黑的长睫微微颤动。

    目光再次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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