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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颗小雀斑

    这间跆拳道教室,像是一个真空的方盒子,里面寂然无声。

    后侧的休息区,盘腿坐在木地板上的年轻家长们中,有不少人想打破沉寂,向前方队列中耸动的小小背影冲去。

    这会儿,面如牛魔王的教练,往这边靠着饮水机的桌子走来。他那吊起的细眼只是斜睨了家长们一眼,他们纷纷把臀部粘在地板上,只敢静观默察。

    教练拿起桌上的花名册后,再次站到队伍正前方。

    队伍中,摇摇晃晃的小身子撑不起最小号的跆拳道服,显得皱皱巴巴的。一张张生了婴儿肥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那透着粉的樱桃红漫进了泛光的眼眶里。

    教练上下扫视花名册,宽厚的鼻子一呼一吸,仿佛是牛在喷气。他臂膀上的肌肉跳动着,冒火的双眸坚毅地看向队伍,声音竟像蚊子一样轻柔: “下面我随便找一位小朋友来击木板哦。”

    突然,他鼻子发痒,朝地面连打了三个喷嚏。声响宛若天公打雷,要劈裂地板,掩盖了孩子们的咿呀乱叫。他吸着鼻子,甩了甩头,“白兔,是哪位小朋友呀?”

    “老师,我是白兔。”

    他再抬头时,小朋友们已扑进自己父母的怀中,只有白兔一人站在原地。

    将近170cm的——小!朋!友!

    真尴尬!

    教练用食指搓着人中,露出歉意的笑容:“真不好意思啊,我一直都教的小朋友,第一次碰到成年人上幼儿体验课。”

    说完,他又打了一次喷嚏。

    “没事。”白兔抖了个激灵,不由得向身后看去,家长区中不见年曈的身影。

    明明是他说要带她玩点刺激的,放松一下,结果现在就放着她一人在这上跆拳道课。

    “小朋友们,刚刚老师是不是把你们吓到了呀?老师和你们道歉。”教练向窝在大人怀中的小白团子分发备好的糖果,“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位白兔姐姐做示范,怎么样?”

    看在棒棒糖的面子下,大多孩子已恢复心情,但还是不肯回到位置上课,只是坐在父母身旁,乖乖地看着。

    “你们猜猜看,兔子姐姐待会儿一次性最多能劈几块木板?”年曈提着一个印着文具店logo的塑料袋从休息区旁的门进来,手中转着一支马克笔,“有奖竞猜,猜对了,哥哥给奖励。”

    见孩子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眼光,却又不吱声,他弯下腰,逗趣道:“小肉团子们,原来你们不喜欢小汽车模型和芭比套装啊,真可惜,我手里的这些东西就留给后面上课的小朋友好了。”

    这下,大多孩子可耐不住性子了,纷纷冲过来,争着抢着在年曈面前举手抢答。

    而家长们自然是不好意思,其中一位卷发妈妈说:“这多不好意思,素未谋面的,就让你破费了。”

    “不破费。”年曈瞥了一眼白兔,“值得。”

    随后,他用手中的玩具钩住孩子们的视线,带着他们回归队伍,只有一个束着公主头的小女孩自始至终都蜷缩着身体,在爸爸的怀中撒娇。

    “老师,劈木板这个互动环节,我来给他们上,可以吗?技术部分,你再来。”年曈跟教练商量。

    教练想了想后,点头答应了。

    队伍中,白兔站在最后一排。

    “兔子。”年曈示意她站到他边上去。

    白兔向下扯住腰间的白腰带系扣,像只乌龟一样向前走去。

    她撇撇嘴,心里叨咕着。不知道他在玩些什么,原本她只用劈一块木板做示范,现在她更像是个劈柴工。

    待年曈宣布竞猜开始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的猜想。有说1块的,有说2块的……全都是小数字。

    “姐姐这么瘦,走路还这么慢,力气肯定很小,我猜她一块都劈不动。”站在第一排,五岁左右,还没年曈腿长的小男孩说。

    “是吗?”年曈轻拍小男孩的头,“我倒觉得她能一次性全劈了。”

    全部?

    白兔看向地上堆着的薄木板,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干嘛啊?”她在年曈边上小声道,“那一堆差不多有8厘米厚了。”

    “那么小看你自己?”年曈挑眉,“我觉得这些都算少的了。”

    就在这时,那位束着公主头的小女孩冲上前来。

    圆滚滚的小脸被那双葡萄眼占了大部分,水灵灵的,微微泛红。她圈住白兔的腰,脸埋在她的小腹上,抽泣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姐姐劈木板。姐姐长得这么好看,肯定和我一样是公主。公主有王子保护,才不要做这些事。公主很娇贵,这样会受伤的。”

    孩子的爸爸追了过来,想把她带走,但被年曈制止了。

    “如果王子不在或者受伤的时候,公主怎么办?等着被坏人欺负吗?”年曈蹲在女孩身边,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脸颊,“公主漂亮,很多人喜欢,但也很容易被坏人盯上,或是招人嫉妒。这样的话,如果成为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公主,那是不是可以更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美丽呢?”

    白兔看着小女孩的头顶,余光中,年曈一直在仰望她。他似乎是发现了她在偷偷看他,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真挚且热烈:“有时候,拿起武器的不是王子,而是公主。”

    小女孩露出一只眼睛,默默看了会儿左侧的木板后,她才松开白兔。她撅着嘴,将被泪水糊在脸颊上的发丝抹开。而后,她蹲在那一摞木板前,用似小肉包的拳头咚咚敲了几下。转眼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了:“好硬,好痛!唔——”

    她的爸爸赶忙将她抱起,嘴边的歉意带着怨气:“不好意思啊,让大家见笑了。这孩子没有妈妈,所以平时家里人都特别宠她,惯得特娇气,很爱撒娇,在幼儿园也是动不动就哭——”

    一听到“没有妈妈”这四个字,白兔下意识看向仍蹲在她身边的年曈。他埋着头,双手覆在后脖颈上。很快地,他耳朵像是被开水烫了一般,成了赤色。

    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白兔一直很清楚“妈妈”对年曈来说是个敏感词。小时候,每每有人骂他是个“没娘的东西”时,他都强装镇定来回应对方。之后,他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一阵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眼前。长大后,这种情况倒是少了很多,他看似是不在乎了。

    她不清楚原因,他从未和她谈及过,但她能猜想到这是他心中难以抹掉的记忆。这就好像,她也忘不掉生父的肆意妄为,哪怕那是未果的罪行。

    白兔蹲在年曈面前,他像一只大狗狗一样,头顶毛茸茸的,她忍不住揉了揉。

    年曈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在深呼吸。好几次后,他才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绯红。

    “吃糖。”白兔莞尔一笑,将刚刚拿到的糖递给年曈。她的声音只有年曈能听到。

    “干嘛?”年曈刮了下白兔的鼻子,唇角吊起几分沉重的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手收下了糖。

    一旁,小女孩的爸爸仍在说:“我怕她这软性子定了性,以后被欺负。想着让她练练跆拳道,兴许性子能硬气点。没想到就这么碰一下板子,她就喊痛了。”

    他戳了下小女孩的脑门,像是忍着脾气在发泄,“你啊你啊,要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没用。”

    “至少,她已经迈出第一步了”年曈起身,看向小女孩的父亲,“她挺不容易的。”

    教练搭腔:“对啊,上课开始到刚刚,她站都不想站在这里。”

    与此同时,白兔向小女孩走去。

    她半弯腰站在小女孩面前,捧起她软乎乎的小手,对着它呼呼几下:“你可是班上第一个主动劈板子的人,真棒!待会儿你看姐姐劈,好吗?”

    小女孩扁着嘴:“谢谢姐姐,姐姐加油。”

    白兔转头再次看向木板时,它的两端已经被垫高,中部悬空。顶部的木板上有“宋天戈”三个字,用黑色马克笔写的,字体清秀圆润。

    她错愕地看向年曈,顿住了。

    年曈心领神会,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有多讨厌他,就用多大的力气把‘他’劈烂。”

    “好。”白兔坚定地看着那三个字。

    她半跪在地上,小臂到指尖绷得直直的。她的双眸恍若有火星冒出,不停地碰撞、摩擦,一刹那,两团熊熊烈火迸发出炽热的火花。她缓缓举起手臂,达到制高点时,她内心呐喊着“啊!去死吧!”。说时迟那时快,手臂如用来腰斩的铡刀迅速落下。一刀下去,咔擦一声,“宋天戈”筋骨分离。

    “什么东西!”她眉梢轻挑,揉着有些疼的手腕,嘴边喃喃着,“这么脆。”

    “姐姐好厉害。”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鼓掌,唤醒了懵圈的众人。

    一时间,欢呼声如点燃的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地在教室内乱飞。

    “我说了吧,兔子姐姐肯定可以一次性都劈断。”年曈双手抱臂,微微翘起下巴,“你们都猜错了,就我答对了,礼物都是我的了。”

    孩子们反应很快,一听到自己猜错了,就知道拿不到礼物了。他们立刻安静下来,哭丧着脸。

    白兔捂嘴偷笑。

    他居然还跟小孩子显摆起来了。

    “看你们这么伤心,那哥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怎么样?”年曈在队伍前来回走动。

    大家齐刷刷回答:“好!”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兔子姐姐刚刚不仅是劈断了木板,还打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年曈的话戛然而止,故意吊孩子们的胃口,“是什么呢?”

    孩子们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眼珠子跟着年曈的身影左右摆动。

    “哥哥你快说啊!是什么啊?”几个性子着急的孩子带头催促。

    “是——”年曈走向教练,手中转动的马克笔,瞬间定在他的鼻子前,“大怪兽!”

    教练成了斗鸡眼:“啊?好晕——”

    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

    “刚刚我在板子上写下了兔子姐姐最讨厌的大怪兽的名字,她连那么厚的板子都劈断了,你们说,她是不是也可以把大怪兽给打败呢?女孩子的拳头是不是也可以很硬?”

    “是!”小女孩回答得尤其大声,“姐姐超级厉害!”

    “那你们要不要也来挑战一下,只要在一块木板上写上你们最讨厌的东西,并且劈断,你们就能得到奖励。”

    接下来的时间,小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接受挑战,连那个小女孩也成功劈断一块木板。

    下课后,他们都拿着礼物,脸上扬着笑,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教室。

    小女孩主动找到白兔,想和她一起去更衣室换衣服。

    她爸爸和年曈则在门口等着。

    “今天真的是太谢谢你了,刚刚丫头跟我说还想继续学跆拳道。”

    “没事,我也是有自己的目的才这么做的。”年曈倚墙,玩着手机按键,屏幕一下黑一下亮,“我说认真的,孩子特别容易情绪化,而且很难改的时候,最好关注下她的心理健康。”

    孩子爸爸看着年曈一副少年模样,心思倒是成熟缜密。

    “我有想过,但她也没有太异常的地方,我想可能就是缺失母——”

    年曈打断了他:“反正别掉以轻心就是的了。”

    “姐姐,为什么你的裙子边边这么像我奶奶的抹布?”从更衣室里传来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也不知道,可能这条裙子的设计师喜欢抹布风格吧。”白兔一本正经道。

    噗——

    年曈忍着笑。

    两人出来后,小女孩摇着年曈的手说:“哥哥,你真幸福。”

    “怎么说?”

    “因为你的公主又漂亮又厉害啊,连裙子都那么特别。”

    “按你的意思,我能配得上公主?”

    “对啊,因为你也很帅很厉害。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姐姐,你对她特别好。”

    白兔羞得面壁思过,恨不得把火热的身体贴着冰冷的墙面。

    “人不大,想的倒挺多。”年曈轻捏小女孩的脸蛋,笑得灿烂。

    孩子爸爸尴尬笑道:“要是她说的不对,你别往心里去,童言无忌——我们就先走了。”

    父女俩走后,年曈站到白兔身边。他什么事也没干,只是默默地等待。他看着顶上挂在中央空调上的那条红飘带,随风摇曳。

    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开口:“时间还早,你想转身面对我的时候再转身,我不急。”

    “嗯。”白兔的额头顶着墙,鼻息打在墙面上,温热的风向下巴扑去。

    “你喜欢跆拳道吗?”

    今天是白兔第一次接触这个体育项目,之前从未想过挥拳头会这么爽,她旋即回答:“喜欢。”

    “那我和你谈笔生意怎么样?”

    “什么?”

    “我给你报名正式的成人班,同样的,你给我辅导功课,按家教的市场价算。”

    “我给你补课不需要钱的。”

    “你没有义务给我补课。你同意给我补的话,我就得交学费。”

    白兔想着,能学一些防身术自然是好的,但她现在更需要的是现钱。按年曈的意思,她其实也可以选择不学跆拳道,直接向他要现金。但是这样的话,显得她不近人情,年家对自家的恩惠巨大,她又怎能狮子大开口,问他要钱。

    年曈侧头看向白兔,似是懂了她的心思,便说:“要么我们以课易课,要么我交钱给你补课,然后再单独出钱给你报名——”

    跆拳道。

    “别!”白兔毫不犹豫地转身,“以课易课就好。”

    两人商定好后,便去到了报名处。

    体验班的教练也在那,笑得合不拢嘴,说是多亏了年曈,刚刚那节体验课的转化率是他带班以来最高的一次。

    得知白兔要继续上正式课时,教练为表感谢,以5折员工价帮她报了私教课。40节课时,3500元。最后,他贴心地为白兔选了一个资历优秀的女教练。

    *

    回家路上,两人坐在出租车上。

    白兔心里盘算着,家教大概均价为一节课100,那就是要给他上35节课。

    她脱口而出:“你想一周上几次?”

    “每天都上,上到我不想上为止,多出来的次数,照价给。”年曈勾起唇角,像一头狡猾的狼,看着陷阱中的兔子。

    司机师傅咽了下口水,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最后忍不住道:“你俩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干这种事啊?”

    “啊?”两人异口同声。

    “你们不是在约那啥?”

    “大叔,你这都说的什么啊!”年曈反应快速,“我们还是学生,刚说的是补课的事。”

    “哦哦哦!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是我想多了。”

    白兔这会儿才明白司机是什么意思,一下子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甚至连五脏六腑都在体内东奔西走,十分不自在。

    两人精神恍惚,不知不觉间,面面相觑,又连忙收回视线,向车外看去。他们同时将窗户开到最大,让疾风肆意吹打脑门,敲散脑中令人脸红到流鼻血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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