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店像个等比例放大的抽纸巾纸盒，不宽也不太长。

    踩在水泥地板上，浓郁的八九十年代装修风味唤醒记忆。墙面上半边为发灰发绿的白色——像石灰蒸蛋的颜色，下半边为翠绿色，随处可见脱皮或裂开的痕迹。桌椅皆为不锈钢材质，椅子坐面为鲜红色，桌上铺着米白镂空蕾丝桌布。

    左边一线为双桌，右边则是单桌。顶当头为用隔板围出来的可视厨房，旁边有一油了绿色的窄门，打开则见楼梯口，往上走去，便到了周末的家。舟茉知道，但没去过。

    “阿姨好。”舟茉透过厨房窗口，看向正背身搅大骨汤的周母姜超英。

    今天依旧不见周父周卫国，似乎从开学那天起，就不见他出现在店中。

    “好孩子，今儿还是这么早啊。”姜超英闻声转身，她那清楚可见老年斑的双手在围裙上磨蹭，爬满皱纹的双眸笑弯了，“哟，你今天这打扮可真漂亮，放过去怎么也得是个富商小姐呢。”

    “谢谢。”舟茉抬眸道谢。

    这么一看，周母总是会用黑色波浪形的铁质发箍将头发理得服服帖帖，发际线与鬓角的斑白原本在发箍之前，现已明显越过了界线。

    “妈，你这话说的，人家搁现在也是实打实的富家小姐。”周末正打开蒸笼，浓厚的白烟竟无法将其黑亮的肌肤遮掩。

    舟茉清楚这种想法或许不礼貌，但她就是认为周末和周父周母长得一点也不像。

    夫妻俩个子都不高，周母比她矮半个头，而周父也只比她高不到半个头。另外，他们一直守着这家小吃店，不太需要日晒雨淋，以致皮肤上看不出太大的变色痕迹，就是常见的黄白皮，而周末的天生肤色是大多亚洲人需要在日光浴或美黑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的。

    或许，周末从头到脚，从外到里都是隐性基因组成的吧。也或许，是因为周夫周母上了岁数，面相变化大，个子也缩了。因为她有听周末说过，他们是老来得子，现在已是花甲之年上下。

    舟茉看向从厨房走出来，身高至少180厘米的周末。他提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小袋子，有玉米、包子、酱香饼、桂花糕、糯米鸡和豆浆。

    “今天你要吃什么？”周末将袋子放在桌上，挨个系紧，然后装在一个大袋子里。

    “白兔？”舟茉指着打包好的食物。

    “对啊，师父每天那么费心带我学习，我当然得有点表示。而且她不是生病了嘛，得让她多吃点——所以，你要吃什么，喝绿豆汤吗？”

    话音本落，他撇了撇嘴，眉眼间若有所思，又补充说：“有刚出锅的，热的。”

    舟茉摇摇头，指着那一大包食物，斩钉截铁道：“吃这个。”

    听到“绿豆”二字，她就觉得一股寒气穿过体内。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腹，隐隐作痛。想到今天是经期的高峰期，而且她还宫寒，还是小心为好。

    其实，她本来是想吃红烧牛肉面的……但，周末特地为白兔准备的食物，好像更好吃的样子。

    周末怔了会儿，突然一惊一乍道：“正好！你吃这一份吧。”

    他再次往厨房走去，自言自语着，语气倒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师父胃不好，病又刚好，估计吃不了糯米鸡，玉米也是糯的，酱香饼太油了，还是弄点清淡好消化的东西给她吃好了。对了，得加个茶叶蛋！”

    舟茉坐在椅子上，将那一袋被淘汰的食物拢在怀中，她不清楚自己是羡慕还是难受，只觉心中空落落的，或许是艳羡到了失落的地步吧。

    她打开袋子，手在食物上方游走不定。最后，她将糯米鸡、玉米和酱香饼挨个拎了出来，她只打算吃这些，她喜欢它们，她会好好享用它们的。

    吃早餐时，舟茉时不时抬头看向在厨房忙活的母子俩。

    若非要说出他们哪里像，那就是灿烂且积极感染力的笑容吧，就连笑容变化都是那么同步。

    往常这里总会充斥着欢声笑语，回想那时的笑靥，心中是忽见桃花源时的震撼与治愈，是对酒当歌，一饮而尽时的畅快。可此刻，他们只是默默做事，打照面时似乎是在弹尽竭虑下露出的微笑，像是为了表示礼貌而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仿佛向上的嘴角吊起的是沉重，下弯的眼眸拽着的是疲惫。

    仔细想来，这段时间，周末在学校也时常这样。

    快到6点时，舟茉将剩下的早餐系好，放在书包里。她倒数着秒数，等待时针指向“6”。

    “走吧。”周末的声音如报时声一般，在6点准时响起，向店外悠走，“妈，我们走了。”

    舟茉付了钱，向姜超英哈腰道别后，便紧赶慢赶地跟在周末身后。

    初秋的清晨，云朵挡住已半爬在天空的太阳，灰白色的街道显得生冷。

    两人往学校方向走去，直到周末站在原地等她，她才能赶上。当她并肩站在他右边时，他将左手上装满食物的袋子换到了右边。

    袋子一荡一荡的，隔在两人中间，时不时划过她的校服裤腿，就好像它在提醒她“你不要靠我太近哦，会把特地准备给白兔的食物压扁压坏的。”

    于是，舟茉往边上挪开点位置。

    “你像是变了一个人。”周末直视前方，突然轻描淡写道。

    “没，没，没——”舟茉有些着急。

    周末微笑道：“你别紧张。我的意思是，你瘦了很多，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看着是漂亮得健康，挺好的。你平时很少和别人交流，说不准有很多男生暗恋你呢。”

    舟茉咬着下唇，紧紧抓着肩上的背带。

    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要。”

    “说来也神奇，你每天在学校基本上都坐在教室里，也没特意吃减肥餐，就这么瘦下来了，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吗？”

    “也许吧。”

    “那得好好休息，好好吃饭，现在这个样子健康，刚刚好。再瘦下去，容易把精气神减没了。对了，今天体育课要体测——”

    舟茉没说话，不是不知说什么，而是不想说。

    他的话字字在关心她，却让她的心麻麻涩涩的。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瘦下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他这番话，在她脑中被翻译成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没关系，她清楚自己天生异样，她不能强迫自己让他清楚她有多喜欢他，更不奢望他能喜欢上自己。她只想珍惜毕业前的这段时光，在他身边安安稳稳地度过。

    “坐公交吗？能坐首班车。”到公交站时，周末问。

    “我想走路。”舟茉说完时，两人已走过了公交站。

    每天路过公交站时，周末从未停下过脚步，直直地往前走，似乎他很确认舟茉不会想要坐公交，仿佛他每天都在明知故问，舟茉也是不耐其烦地回答同样的话。

    *

    上高中前，舟茉每天都会吃4大包薯片，现在只吃2小包。如果没有从家中带零食，她就会在第一节课课后去小卖铺买。

    现正是课间，她见白兔身子还很虚弱的样子，便和小辛巴同去学校超市，再径直走向薯片区，不看周围任何事物，只想赶快回教室。

    正准备去结账时，她想起待会儿体育课要体测，于是又走向饮料区，毫不犹豫地拿起一瓶常温的青柠味脉动。这是周末喜欢的饮料。

    在学校，舟茉喜欢刷校园卡，每年只充值一次，一次充够一学年。这样一来，她只需要把卡放在收银台，然后爽快走人，能避免很多会让她消耗精力的交涉。

    付完款后，她将饮料塞到小辛巴的肚子里，那里有个用拉链开合的口袋，平时很少放东西。

    舟茉抱着两包薯片离开了超市，往教学楼走去。

    路上，她一见到人，就会避开并且垂着头走路。这时，正面走来俩男生，一高一矮。高个看似正经，但给人一种妖怪假扮粉面唐僧的感觉，矮个明面上就已吊儿郎当的，像是等着分上一口唐僧肉的低道行小妖。

    她连忙垂下头，往人少的一侧挪去。那俩男生似乎在和她作对，她往哪走，她的视线里就会有他们的身影。她走路慢，他们也跟着像个树懒一样走路。

    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时，她再次往边上移动，结果矮个子男生向她这边迈了一大步，直接撞在她身上，在作用力下，她不受控制地摔了个屁股蹲，两包薯片掉在矮个男生脚边。

    舟茉很害怕扩大矛盾，于是慌张道歉：“对…….对……对不……起。”

    矮个男生抬着下巴，双手环胸。

    高个男生一副假惺惺的嘴脸，斥责矮个男生：“还好意思笑，没看到把漂亮小姐姐撞倒了吗？快道歉啊。”

    “不好意思啊。”矮个男生极其敷衍，说话吞音明显，脸上尽是轻蔑。

    舟茉抿唇。

    高个男生想要搀扶起她，她连忙闪避肢体接触。

    当她撑地起身，并且想要拾起薯片时，矮个男生的脚和她的手同时落在了同一包薯片上方。他并未松脚，而是继续往下踩。砰的一声，包装变得干瘪，薯片被踩的稀碎。

    “啊哦。”矮个男生耸肩，眉毛上挑，“我没看到地上有东西欸。”

    “这都没看到，眼瞎了吗？”高个男生的腔调总是油滑，“小姐姐，我们赔你一包吧。”

    “不用。”

    那样的话，她吃的时候会犯恶心。

    旋即，矮个男生拉着高个男生离开了，嘴里还若无其事地说：“学长说的真没错，不愧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又怪又软的柿子，这都不生气。还有，她那头发，笑死人了。”

    舟茉拾起地上的两包薯片，毫不犹豫地将破裂的那一包扔进了垃圾桶。看着怀中也躺在过那脏脚旁的另一包薯片，她弃之敝屣，把它也扔了。

    她从口袋中掏出纸巾，仔细擦拭手指与指缝，再是碰过薯片包装的校服。而后，她摸着藏了饮料的小辛巴肚子，自言自语：“还好，你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