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薇止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她心知边关的风沙让她的皮肤失去了光泽，而她现在穿着一身红色棉袄，肿得像个大胖子，她还在回想今日早上是否仔细梳过头发，一缕发丝从鬓边散下来，在她脸上拂来拂去。她想，她此刻定然与普通农妇无异。

    与魏漾一样，薇止也瘦了，脸也一样黑红开皴，但她目光沉静，微微泄露的紧张令魏浔心中很是喜悦。她没给他写过信，但她一直惦记着他的。

    薇止朝他们走过来，许多别的兵也来围观，红妆营的女兵看着陆秋风双眼一眨不眨的。

    “这是我未婚夫，陆秋风。”魏漾护食一般将陆秋风拉到身后宣示主权。

    “将军有这么好看的未婚夫，怎么没听将军提过？不厚道啊！”众女兵不觉失望，反而调侃起魏漾来。

    魏漾与她们笑开，只是还将陆秋风护在身后。陆秋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脸上一直带着笑。

    “别来无恙？”顾薇止走到魏浔身边，低声与他说。

    没人注意到他们，魏浔大胆看着她，眼中的爱怜毫不隐藏：“我很好，你呢？”

    听到魏浔的声音，顾薇止又喜悦又惭愧，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抬手拂去脸上的碎发，趁机咽下了眼中的泪水。

    “红妆营死了好多人。”顾薇止声音沙哑道。

    魏浔喉头仿佛堵住了般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扯出个笑道：“她们死得其所，比世间大多数女子更伟大，我们会永远记住她们。”

    半晌，顾薇止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魏浔问：“你来这里不是为看我们的吧？”

    魏浔眉头紧皱起来。他早就预料到，魏漾什么都不知道，而薇止一定早就猜到了。

    －

    “陛下决定，与西戎议和，引导其与大渭和亲，再利用送亲的队伍和定西护国两军里应外合，将西戎王庭连根拔除。”

    魏浔与胡瑛单独在帐中议事，将齐钦的计划告诉了她。

    “谁去与西戎谈判？如何让他们主动提出和亲？”

    “光靠定西军和护国军的兵力不够，朝廷可有征兵计划？”

    “将王庭拔除了，西戎一族还有许多零散的牧民，怎么对付他们？”

    胡瑛沉默思索良久问了一连串问题。

    魏浔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细致，顿了顿回答她：“我只是来牵头议和，具体事宜你我还不能知道。不过我只能告诉你，朝廷在两个月前已经征召了三十万大军，待到明年春天，他们便堪能大用。”

    胡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只要不完全让定西护国两军去抗这艰难的战事，她就有能力让更多人活下来。

    “不过三十万大军不能轻易动作，必须在和亲队伍到达西戎王庭后才能动身，否则极易让西戎察觉我们的企图。”胡瑛道。

    “这点我会写信转告陛下。”魏浔说。

    魏浔来陵关一趟不容易，除了带来兵士家属，还带了许多慰问物品。

    过几日就是年关了，他们要在这里过年，带了许多米面和肉，还带了御寒的衣物，虽然不够给每个人都分发一件，但足以让全军将士体会到朝廷和百姓的关爱之情。

    让红妆营女兵喜出望外的是，他们还带来了许多搽脸的油膏，足够给她们每人发一罐。

    女兵的美貌得到拯救，对魏浔一行人的态度极好，见了他们总是笑盈盈地打招呼，惹得其余营的士兵嫉妒了好几日，不过看在她们变美了的份上，他们也跟着喜悦起来。

    在远离家乡的北地，护国军的士兵过了个热闹的年，虽然不能与家人团聚，但与同生共死的战友一起度过也别有一番快乐。

    过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将河西草原封了，顾悠和冯尚龙等人年后才赶到陵关，他们到时，陵关将士已经从过节的氛围中抽离，他们只赶上些残羹冷炙。

    不过他们大多数不在意，反正也不是来过节的，是来看自家闺女或儿子的。

    但被女儿拒之千里之外的顾悠却没那么开心了。

    顾薇止与齐钦和离后，顾家为了保全势力，单方面宣布顾薇止不再是他顾家的子孙，虽然顾薇止一直未曾回应过，但她心中是认定了自己已经被顾家抛弃的事实。

    在她心目中，顾悠跋山涉水跑来陵关，不是因为担忧她，更不是因为想念她。不过是因为她现在在红妆营风头正盛，正好得陛下的心意，于顾家有用罢了。

    顾薇止打定主意不会再回顾家，便连顾悠的面也没见。

    顾悠在陵关军营中尴尬地呆了几日，眼看一同来的冯尚龙与他的女儿其乐融融，他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此来确实是带着功利之心来的，但在路上听冯尚龙说了许多与他女儿相处的乐事，他才反思出来，自己对薇止从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现在他被薇止冷淡以待，也是罪有应得。但他作为父亲，好歹将她养大成人，她的学识眼界都是顾家给的，被如此决绝对待，顾悠多少还是有些怨愤。

    汉文化里的父子关系向来复杂，面上讲究个父慈子孝，但本质上其实是个你来我往的关系，而这关系还不如何对等。

    父母以养育之恩自骄，自认为给了孩子生命便是孩子的天，他们不考虑孩子的意愿，更不允许孩子违逆自己的意思，若有不敬奉自己的孩子，便是极其大逆不道，要受到所有长辈的指责。

    使得许多孩子表面上敬奉父母长辈，但心中其实并不敬爱他们，甚至恨不得脱离了家族才好。但他们不敢这样做，因为会受到天下人的指摘。

    顾薇止胆子大，这样做了，还受到了陛下的赏识，在护国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她的事迹，算不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因为好多人想这样做了，而她的所作所为受到了天下之主的支持，可谓为“孝子”们摘下了枷锁。

    而天下的父母却不容易接受这新的思想，他们仍旧认为，孩子听从父母的安排天经地义。

    这新旧思想交替的时代，势必要经受一番阵痛。顾薇止已经受过了，现在轮到顾悠了。

    不过顾薇止虽然心狠，但也明白自己现在所得的一切与顾家自小对她的培养有极大关系，虽然他们没有父女亲情，但她始终受了他们的恩情。

    所以她也没有将事情做绝，在顾悠离开陵关那一日，顾薇止去送了他。

    见到前来送行的她，顾悠却并不太高兴，因为并没有多少人看到，他的面子仍旧没有找回来。

    “我不会再回顾家。”两人一直沉默着在平原上行走，顾悠走时，顾薇止说话了。

    “但我始终欠顾家养育之恩，日后若是顾家有难，我会尽我所能襄助。”顾薇止的语气算不得热络，但也不如平日那般冷淡。

    “你欠顾家的何止养育之恩，你母亲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给你世间最好的吃穿，你不认我这个父亲可以，但你怎能绝情到连回去看你母亲一眼也不肯！”顾悠被晾了几日，心中愤懑无处抒发，此时见顾薇止软了态度，他便硬气起来。

    “母亲？”顾薇止冷笑了起来，“她除了生下我，给我吃穿，可有真的对我有所爱怜？”

    顾悠哑口无言。

    “天下的父母生孩子都是为了自己。”顾薇止恢复了冷漠的态度。

    她说的这话令顾悠愤怒，但他找不到言语来反驳。他们生薇止时，心中想的的确是如何用她来进一步巩固顾家的势力。

    “大人这就上路吧，下一个驿站距此地还远。”顾薇止收起冷漠平淡道。

    顾悠白着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们真的对不起她吗？不，他们没有。

    顾薇止看着顾悠头也不回的身影，心中无波无澜，她还欠顾家很多，但她若能从此战中活下来，总有机会还清。若她战死，便无须记挂这糟心事。

    －

    初四这日，天气晴朗，据当地有经验的牧民说，年后半月天气都会不错。

    魏浔高举符杰，带着朝廷使者出发往西戎王庭而去。

    胡瑛在定西军中挑了几个得力的士兵护卫，又选了一队护国军小将去熟悉地形。一行人便出发了。

    半月后，魏浔回到陵关，带回了意料中的好消息。

    西戎王肃萨汗愿与大渭和谈，时间定在二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