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齐钦的密旨后，胡瑛便去军营中视察了几圈。营中重建已经到了尾声，多数士兵都能住上新建的房屋了，就是御寒的衣物棉被还不够用。

    她与章月寒商量着，从并州征调了些棉衣来，但还是不怎么够。

    徐乔建议征调棉花和布面来，红妆营的女兵都会做衣裳和被子,她们可以自己做。这确实是个法子，胡瑛即刻便吩咐下去，不久便征调来了七车棉花，一车棉布。

    红妆营的女兵遂开始熬夜做女工。

    油灯下，众人聚在一处，昏黄的灯光映得她们眉目柔软，她们一针一针缝得细密，仿佛她们手中做的衣裳是要给出征在外的丈夫或儿子穿。

    胡瑛和齐悦等几个不会做女工的女兵也来学，胡瑛一如既往地学得最快，很快就能独自制作一件精细的棉衣了。

    而齐悦还缝着歪歪扭扭的针脚，更别说做出完整的衣裳了。好在教她的是冯书虞，她耐性极好，即便齐悦缝错了，她也只是笑一笑，拆开重新做。

    也很深了，胡瑛注意到房中许多人都打起了呵欠，她遂提醒众人该休息了。

    “这几日都有了房屋居住，他们挤在一处应当也不冷，衣裳被褥也不急在一时，别累坏了眼睛。快休息吧。”胡瑛难得柔声说话，然而她们却不听。

    她的话说完，房中没有一个主动放下针线的，几个困得不行的女兵揉了揉眼，深吸几口气，继续埋头穿针引线。

    胡瑛眉头微皱，还想说点什么，徐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将军，我看白日里那些守营的士兵还穿着单衣，冻得发抖，这么寒冷的夜里，还不知他们如何度过呢。我们有棉衣穿，有厚被子盖，比他们好太多，自当尽心尽力。倒是将军你，白日里已经操劳过度了，夜里应当养精蓄锐才是。”

    徐乔的声音温柔，在夜色里如同温水流淌过心间，胡瑛不自觉就被她说服了。

    “既然如此，我陪着你们做。”胡瑛笑着拿起针线继续做。

    徐乔便也不再劝。

    她们连着好几日做衣裳做到很晚，常有人做到睡着被自己手里的针扎醒，这时胡瑛才会强令她们去睡觉。

    每到这个时候，徐乔都会放下手里的衣裳，从枕头边拿出放了几日的还未完成的衣裳来继续做。任胡瑛如何劝也不听。

    她总说：“能多做一件就少一个冻得发抖的将士。”

    胡瑛便也没再劝她，自己也没再强撑，随便摸到一张床就跟别人挤着睡了。

    一日，胡瑛注意到徐乔带着她挤出睡觉时间赶出来的那件衣裳出去了，她心中纳闷但无心探究，倒是魏漾十分好奇地拉着她和顾薇止要跟出去看。

    外面寒风呼号，雪片直往人脸上扑，胡瑛不想出去遭冷，但看着魏漾热情高涨，而顾薇止面上虽然一脸不情愿，但暗地里很有兴趣的样子，她还是跟去了。

    三人便在漫天飞雪的城墙下见到了徐乔去密会的人。

    李燧身形高大，肩膀宽厚，雪片积了他满头，配上几日未曾打理的胡渣，像个白头老翁，若是忽略他此时有些粉红的脸的话。

    冰天雪地里，他身上裹着铠甲，里面只穿着单衣，但他似乎不冷，一点也不见发抖的样子。

    徐乔比他矮了一个头，穿着厚厚的红布棉衣，雪地里衬得肤色愈发白净，此时面带娇羞，面若桃花，唇若施脂，真是绝色。

    活脱脱一出美人与屠夫的景象。

    徐乔将棉衣往李燧身上套，竟刚好合身。

    明显是量过身上尺寸的。

    魏漾低声感叹：“时间不短了呢……”

    李燧穿上棉衣，周身一下就舒坦了，但他想起自己手下还有兵没穿上棉衣，要脱下来。

    “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你的体格宽，只有你能穿，给别人也不合身。”徐乔柔声道。

    “不合身总比冻着好……”李燧低声道。

    徐乔默了片刻，看着他，目光仍旧柔软：“这是我夜里省下睡觉的时间为你做的，手都扎破了，你真的要给别人吗？”

    李燧心头一软，立刻保证不给别人了，但又反应过来徐乔说她的手受了伤，他立刻俯下身把她的手拉起来看。徐乔要抽回手，李燧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腕，细细打量起来。

    两人突然牵上了手，拉拉扯扯起来，魏漾惊叹一声，神色变得有些渺远。胡瑛偏头一看，顾薇止的脸色也有些黯然。

    胡瑛再看一眼雪中的璧人，也心中一动，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某个人。

    顾薇止也有些想念魏浔，但很快就抛到了脑后，魏漾却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军中将士想念家中亲人很正常，胡瑛向来不是个心思特别细腻的女人，她也想齐钦，但不表现出来。对魏漾和顾薇止的情绪也没有过多在意。

    下午她抽空去了一趟军医营房，视察了一番营中的伤兵，多数人的伤情就要痊愈了，只有少数几人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

    想到后面还要打的仗，她心中颇不是滋味。走到李雯所在的营房时，见李雯隔壁病床上一名男子正端着碗喂她喝水。

    胡瑛眼皮一跳，若无其事走到李雯床前。李雯和杜骏见她来了，脸色俱是一顿，随即露出欣喜的神色来。

    李雯要起身，胡瑛赶紧按住她：“别动，伤怎么样了？”

    一旁杜骏欣喜过后见李雯要动，眉头一皱，她还下不得床来着。

    不料李雯挥开胡瑛的手，当即坐了起来，中气十足道：“已经好了，随时可以回红妆营。”

    胡瑛笑笑，却听背后杜骏小声嘀咕。

    “……前日还喊疼呢。”

    李雯脸色一僵，却是暗中对胡瑛使眼色。胡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倒是杜骏叫住她。

    “胡将军，我有话要对你说。”杜骏这话说得郑重。

    李雯和胡瑛俱是一愣，胡瑛猜到了什么，李雯却有些紧张，不住朝她使眼色。

    胡瑛呵呵笑两声，将李雯的暗示视而不见，和杜骏走了出去。

    过了两刻钟，胡瑛才回来。

    见她推门进来，房中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低了不少，众人都或明或暗地看了过来。

    “我的伤真的好了。”胡瑛刚走过来，李雯便拉着她，凑到她耳边低声紧张道。

    胡瑛眼含笑意回道：“好了还不回营？”

    李雯支支吾吾：“杜骏对我无事献殷勤，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看出来了吗？”

    “……快了。”

    “你猜他方才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李雯立刻问。

    胡瑛笑出来，真是女大不中留。

    见她不说话，李雯急急又问了一遍：“他究竟说什么了？”

    胡瑛清了清嗓子，看着李雯清朗道：“他说他心仪于你，让我转达。”

    胡瑛的声音不算低，营房中许多人都听到了，靠得近的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些天这两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不避讳，早把他们腻歪坏了，眼见两人之间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都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也为他们自己高兴。

    李雯的脸立刻红了，她佯装镇定，一本正经道：“我说呢，原来是因为这个。”

    李雯伤好了故意逗留在此，不就是为了等杜骏表白心意么，这会儿杜骏终于借胡瑛转达了，她还如此嘴硬，真是欠揍。

    胡瑛见她如此，摇头叹道：“你这条命还是他给捡回来的，少逗弄人家了。”

    “他什么时候救过我？”李雯诧异道。

    李雯那会儿昏迷了，被救活以后大夫发现杜骏亦是受了重伤，便把两人分开医治去了，是以李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战场上与杜骏相遇过。

    “你还是听他跟你说吧。”胡瑛淡淡道，“时候差不多了就给我回营。”

    胡瑛说完便走了，走出门口，杜骏在门边对她恭敬行了一礼，喜气洋洋进了营房。

    胡瑛瞥一眼他方才还好好走路的腿，一进去就又瘸了，她心中觉得好笑，但又觉得惆怅，这明明是冬日啊，怎么红妆营中到处都是春的气息。

    她想起方才杜骏说的几句话，真是替李雯感到高兴。

    方才杜骏上来就说要她帮忙向李雯转达自己的心意，说他爱慕李雯，想娶她为妻。

    胡瑛虽然早看出来了，但还是有些惊讶，他竟然如此直白。她问他为什么不亲口跟李雯说。

    他说：“我与她朝夕相处多日，心中对彼此的感情已经心知肚明，我请胡将军替我转达，只是想让她更加安心罢了。她从小失了父母亲人，又被别的男人欺骗过，恐怕不会轻信我的承诺，而她最敬仰你，所以我请你帮我作证。”

    胡瑛听了他的话，顿了顿笑道：“你这阵仗像提亲似的。”

    杜骏却严肃道：“提亲的话，我会回家禀明父母，请父母亲自登门提亲。”

    杜骏果然是个男子汉，若他真能与李雯成亲，绝对是一段佳话。

    －

    这个冬天，陵关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近七万护国军将整个陵关城打理得井井有条，年关前，陵关的百姓也迁了回来。

    护国军将士帮着他们建新房，百姓送了很多牛羊给他们，他们也返送了许多御寒的衣物，军民同乐过了个温暖的年。

    出太阳的天气里，胡瑛又把比武台搭了起来，不分上下级地让各营将士上台比武。

    一日，李雯眼见齐悦被定西军一男兵毫不留情地打败，她不顾杜骏阻止，跳上了比武台。

    胡瑛带来的定西军三千将士是定西军骠骑营的精锐，即便是护国军骠骑营也难以战胜，何况是李雯，果然，双方没过几招，李雯就败下阵来。

    “你去！”李雯输了，气哄哄推着杜骏上去打。

    杜骏不敢不从，但台上那男兵武力不弱，他还真没把握，最后拼尽全力也只打了个平手，两人从台上摔下来，李雯急匆匆跑过去关心杜骏。

    定西军中将士看着这一幕颇是眼红，很快又撺掇了一个高手上去继续比。

    杜骏的功夫在护国军中算好的了，然而只是与他们之中的一个普通小兵打了个平手，护国军的将士都有些畏缩，万一要输了可是要丢人的。

    “无人迎战就认输吧，哈哈哈！”护国军无人上台，定西军都得意地调侃起他们来。

    “谁说护国军无人了？”定西军正得意之时，胡瑛走了上去。

    定西军将士都想起曾经被胡瑛这个大魔王支配的恐惧，为防输得太惨，领头的小将领灵机一动，朝胡瑛喊道。

    “胡将军是护国军的，也是定西军的，不算！”

    定西军都喊起来，三千人的气势还是很强，胡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以前是定西军的，现在是护国军的！”胡瑛刚要下来，台下一直环手而立的卫襄冷冷发话了。

    他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护国军将士也大吼起来，终于以人数优势将定西军的吼声压了下去。

    胡瑛挺直腰板，对对方士兵笑道：“这样，为防我欺负人，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定西军将士心头一梗，这厮还真是一点没变，这么狂妄，真是招人恨。让他们一只手，他们赢了也不光荣，那怎么能行！

    “好啊好啊，要不再让一只腿？”台下的定西军将士一脸不服，台上那小兵却笑得如同恩赐降临。

    “喂，还要不要脸啦？”他的战友吼他。

    “你们上来试试？！”小兵翻脸吼回去。

    台下默不作声了。

    最终胡瑛让了那小兵一只手和一条腿，还是把他捶趴下了。

    定西军将士看着倒地的战友，脸色凝重，胡瑛拍拍手说出她的口头禅：“还有谁？”

    护国军将士被帅一脸，齐声欢呼起来。定西军那边气得牙痒痒的，却没人再上去受辱。

    胡瑛正要宣布今日的比武护国军剩了，薛林突然跑来在她耳边跟她说京城有密旨送来了。胡瑛当即跳下比武台，不打了。

    胡瑛一走，定西军那边跳出来一个人，慢条斯理上了比武台。

    “胡将军忙去了，比武继续。”郭金站在台上，厚着脸皮道。

    “这不是咱们护国军的人吗？”护国军见是他，当先大吼道。

    “他的军籍还在定西军呢！也是咱定西军的将士带出来的！”定西军将士吼回来。

    郭金的功夫众人有目共睹，卫襄思索片刻，派了护国军真正的当家打手——李燧上去。

    两人一打照面，便对对方流露出不屑的目光来。

    “对手实力不明时，用鄙视激怒对方，让对方当先出手，能提前抓住对方的破绽。”两人心中回荡着某人说的同一句话，见对方露出相同的表情，脸色一僵，气氛尴尬得凝固了。

    “还打不打啦！”定西军那方一人催促起来，李燧受不了激，当时便举起拳头冲了上去。

    郭金左右闪躲，抓住李燧的功夫套路后，开始近身格挡，继而后发制人，抓住李燧一个进攻的空档，给了他胸口一击。

    郭金反守为攻，将李燧逼到角落，不料李燧也抓住了他的破绽，飞起一脚将他绊倒在地，但郭金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两人似乎旗鼓相当，格斗了许久也没分出胜负，最终还是郭金凭借无数的战场经验，拿下了这场胜利。

    这算是今日的决斗了，郭金最终赢了，定西军立刻欢呼起来，比武台下那一小块沸腾起来。

    胡瑛被薛林带着在营地逛了一大圈，终于意识到被他坑了，给了他一脚后赶回来，见郭金赢了，定西军正一片欢腾，正要上去谴责他们这群暗中使阴招的小人。

    “我来！”

    胡瑛的步子还未从一间房屋后迈出，一道清越的女声从护国军的阵营里传出，继而一人走了上去。

    胡瑛定睛一看，立刻站住了。

    后方薛林揉着被踹疼的屁股走上来，见胡瑛停住了，也凑上去看，只见郭金畏畏缩缩立在台上，看着对面的周雪盈笑得谄媚。

    “操，输定了！”

    台上两人打起来，郭金一路退让，在台上绕了好几圈，护国军红妆营女兵们带着蜜汁微笑，其余男兵则在为周雪盈欢呼，定西军中有人看透了背后的东西，都在低声咒骂郭金这色胚。

    胡瑛和薛林站在远处，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将军，京城派的使者到了。”身后传来一小兵一本正经的话。

    胡瑛头也不回：“滚，老子正看得起劲呢。”

    “将军，真……”小兵有些莫名其妙。

    “胡瑛。你就是这么带兵的么？”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胡瑛浑身一僵，转头看去，一队人立在她身后，当头两个都是她认识的人。

    “魏大人。”胡瑛收起笑，动了动僵硬的脸颊，转而对另一人随意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不得吗？”陆秋风扬着脑袋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