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战官宣布演练结束，城东小平原上的战斗也停止了。

    卫襄转头看向城内，远远的，能看见一抹旗影，红色的。

    胡瑛带来的一千人此时只剩下了四个人，除了她还有李燧，郭金，薛林。

    四人俱是气喘吁吁，胡瑛也缓缓转头去看旗帜，还是红色。她们赢了。

    胡瑛气喘不匀，突然丢了枪，躺倒在地笑了几声。

    卫襄坐在马上，骠骑营士兵还剩约两百人，他见胡瑛的喜悦外露，走过去居高临下说：“这么多年也赢腻了。”

    “承让。”胡瑛笑道。她说完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肆无忌惮笑了起来。

    看着她双眼笑得闪闪发光，卫襄有些莫名其妙。就这么值得高兴么？还是笑给他看？

    卫襄哼了一声，收拾战场准备离场。

    高地上奔下来一队人马，当头一人对他们说：“陛下请诸位将士上前觐见。”

    “现在？”卫襄疑惑道。按规矩应该在秋演评估结束后，接受封赏那日陛下才接见他们。

    “正是，陛下就在那边。”官员道。

    胡瑛躺在地上看过去，果见那边山头乌泱泱一群人影，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

    齐钦传召了所有演练中活下来的将士，胡瑛和卫襄等人隔得近，率先来到了他面前。

    胡瑛在马上意气风发，而卫襄强装镇定，但失落难掩。

    他们走近了，齐钦带头为他们鼓起掌来。百官跟着鼓掌。

    “两位将军的交锋着实精彩，朕与各位大臣均看得酣畅淋漓。”齐钦对胡瑛和卫襄道，“尤其是胡将军，最终以弱胜强，实乃军中楷模。”

    听到齐钦说胡瑛以弱胜□□襄有些不敢苟同，胡瑛可不弱。

    “是啊，胡将军真厉害。”

    “赢得不容易啊。”

    不止齐钦，一些兴奋未褪的大臣也如此感叹。

    见卫襄脸上露出些疑惑，齐钦笑了笑。

    “你们还不知城内战况吧？”齐钦问道。

    卫襄看胡瑛一眼，胡瑛定定看着陛下，没有什么反应，卫襄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齐钦让督战官将城内的情形向他们报来。

    督战官将战报一一念出来。

    “旗楼下红方士兵全军覆没，骠骑营士兵攻入楼中，未及换旗。时辰已到，红方胜。” 督战官最后念道。

    听了战报，卫襄知道了红方全军覆没，而他们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他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方才他还觉得自己虽然输了，但输得不算冤，毕竟城内的兵力悬殊巨大，而他在城外也几乎歼灭了胡瑛带出来的一千余人，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全力。所以他觉得自己全力应对还是输了，并非自己决策失误，也不是己方太弱，而是对手够强。

    卫襄没想到，城内三千士兵，居然被他的一千五百名士兵全歼。此时他才醒悟过来，对方是真的弱，。而胡瑛真是以弱胜强了。

    卫襄沉痛反思，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

    若说他最开始低估了红妆营，那么后来就是高估了红妆营。

    他最开始的判断没什么错，红妆营女兵既不会射箭又不会骑马，除了个胡瑛，没有人能打。红妆营不堪一击，飞虎营也是全军垫底的存在。

    他一开始打算强攻入城，一举夺下演练城，在第一日便结束战役。然而，他在第一次交手时吃了亏以后，又过高地估计了对方实力，实际上他为红妆营加上的，都是胡瑛的实力。

    卫襄一时肠子都悔青了，若再来一次，他就应该在第一次后方出事时也不退兵。最不济，今日也应该三千士兵一起攻楼。

    齐钦见卫襄脸色不好，安慰他道：“卫将军不必气馁，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之败不过一次偶然，日后还多的是机会。”

    齐钦想为胡瑛谦虚一些，以免真的招致卫襄的嫉恨。

    哪知胡瑛此时得意忘形，已经忘了谦虚为何物。

    “陛下此言差矣。”胡瑛笑道，“即便再来十次，也是这样的结果。”

    卫襄正为陛下的安抚而宽心，听了胡瑛的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众人都为胡瑛不合时宜的狂傲而尴尬，正好城中的将士到了。

    那方约三百来人，只有四个红色身影。他们步行而来，远远地就飘来一股莫名的味道。

    他们只知道骠骑营止步二楼，还不知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督战官也来不及写出详细的战报。城中活到最后的士兵过来时，众人都一脸嫌弃地掩鼻。

    见到其中最惨的那名小兵，连齐钦都送去了同情的神色，但还是十分愧疚然而不得不让他退到下风口去了。

    红妆营仅剩的四名女兵上来的时候，魏浔一眼便看见了顾薇止。

    其他人发现她时，都为陛下捏了把汗，没想到齐钦似乎全然不记得两月前的的事，还问她是如何想到的守楼方法。

    顾薇止也不忸怩，朝齐钦恭敬行礼后说：“属下只是偶然想到读过的史书，书中描述的攻城战中，多有用粪便进攻或防守的事例，于是便借来用了。”

    “你还熟读史书。”齐钦笑道，“如今在红妆营中是什么职衔啊？”

    顾薇止埋首回答：“一介小兵，并无职衔。”

    齐钦闻言点了点头，转头对宋明道：“这可是将才，若是在真正的战场，必定大有作为，必须提拔。”

    宋明仔细观察齐钦的神色，发现他并没有说反话的意思，便应下了。

    齐钦哪里是在对宋明说这话，其实是对文武百官表示，顾薇止虽然与他和离了，但他大度，不介意过往龃龉，只要是有才之人，都能用。

    靖国公一把老骨头，今日没跟来，但顾悠来了，见此情形，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们顾家为了平息皇帝的怒火，靖国公已称病至今，在此期间，陛下趁机夺取了许多顾氏门生的职权。直到他忍痛单方面与顾薇止断绝了父女关系，才止住顾家的损失。

    顾悠有种预感，顾氏一族独霸朝堂的局面很快就会一去不复返。

    而另外一个朝堂隐忧，或许已在新帝的掌握之中。

    顾悠分神之际，齐钦已经对众士兵关怀完了。

    齐钦最后笑道：“诸位都是我大渭的国之利刃，朕除了升你们的官职外，特在今年中秋夜宴为你们留了位置。到时朕与朝野上下共慰诸位辛劳。”

    众将士兴高采烈，齐齐下跪谢恩。

    战事已毕，这边他们恭送走皇帝，便要回南山大营。

    卫襄带着人走前，胡瑛特意叫住他说：“卫兄，别忘了抽空出来跟我喝一杯啊。”

    卫襄兴致缺缺，不爱搭理她，胡瑛也不觉什么。

    卫襄带着骠骑营的士兵耷拉着脑袋走了，胡瑛才转头看向红妆营剩下的四个女兵。

    四人中，除了顾薇止和魏漾，另一个叫林芮的，是周雪盈分给魏漾的亲兵，还有一个是李雯。

    胡瑛一一扫过她们的脸，一个个都瘦了。

    胡瑛皱眉看了她们一会儿，突然笑开道：“没想到你们真守住了旗楼。”

    “好样的！”胡瑛夸道。

    听了胡瑛的夸奖，魏漾和林芮俱是笑了起来。

    顾薇止脸色有些阴沉，不那么开心。而她旁边的李雯笑了一声后，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

    “李雯！”顾薇止扑上去，把李雯抱在怀里，仔细查看她的身体，在她肋后发现个拳头大的血洞。

    “胡瑛！”顾薇止看向胡瑛，眼眶发红，“你干的好事！”

    －

    杜骏阵亡在旗楼下。他随着一大批阵亡士兵往南山大营走，一路魂不守舍。傍晚时分，回到了营房，他更是坐立难安。

    打了败仗，全营士兵都士气低落，也没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他一个人走到芦溪河边，听见两个小兵在叹气。

    “今日真是冤，若是我们不停那一刻钟，最后赢的就是我们了。”

    “是啊，就差那一步。”

    杜骏走出去，那两个士兵站起来对他行礼。

    “杜校尉。”

    杜骏没出声，摆摆手让他们各行其是。

    两个小兵离开后，杜骏坐在石头上，心想，他们输得冤吗？应该不冤吧。

    毕竟李雯都能把他杀了。

    今日旗楼下，杜骏识破对方援军没来时，喊了一声：“不要慌！督战官未到，战事未了，攻楼！”之后李雯便来缠住了他，不让他有机会发号施令。

    眼看身边战友连连倒退，甚至有几人已经放下刀，杜骏心一横，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举刀便与之战在一处。

    与李雯短刀相接，杜骏立刻便感觉到她的功夫大有长进。

    李雯双手举刀朝杜骏肩膀砍下，杜骏一手举刀挡下，极快地甩出一脚，李雯跳将开，绕至他背后，又是一刀划来。

    杜骏打起精神与之对决，转身挡下后，弯身一旋到了李雯背后，他一刀砍下，李雯艰难挡住，被逼到了墙上才停住。

    李雯双手举刀格挡着杜骏的刀，甩开一脚朝他踹去，杜骏抬手接住了她的腿，接着往上一抬，李雯疼得呼吸一紧，却丝毫不怯。

    杜骏拉住她的腿一甩，把她甩出了丈远。

    在杜骏的带领下，骠骑营这方终于稳住了。士兵已经攻到了楼门，只差一脚就能进门去。

    杜骏抬脚往前走，突然察觉身后动静，不消转头，他躬身一旋，李雯的刀便落了空。

    李雯踩上柱子转身，极快地挥出第二刀，而杜骏已经站直了，格住她的刀，顺着她的力道一让，把刀退了出去。李雯刀上的力道被卸，往前扑去，她便借机对杜骏踹去一脚。

    这一脚终于落在杜骏身上，还挺疼。

    杜骏分心看了一眼楼下，见已有己方士兵踹开了门，而进门的士兵很快又被逼了出来。

    杜骏看一眼脚下的影子，对着李雯主动攻击而去。

    李雯格挡躲闪，只余招架的份。杜骏抓住她的破绽，终于狠下心一拳挥过去。

    李雯应声而倒，但很快爬了起来。

    此时所有青方士兵都攻入了旗楼，他们这方没什么人了，李雯与杜骏单打独斗，似乎胜负难分。

    午时已到，督战官的马蹄就在远处，杜骏顾不得许多，要冲旗楼那边发号施令，不料此时李雯又举刀朝他砍来，他眉头一皱，转身飞踹出一脚，没想到真的落在了李雯身上。

    同时他的脖子一红，被封了喉。

    李雯飞出老远，落在地上后还往后滑了丈远，最后撞上了破败的墙才停下来。

    杜骏已然惊呆，他那一脚踢出，李雯为了杀他，竟然没躲。

    他死在原地，不能在动，督战官终于赶到，他们输了。

    李雯坐了许久没站起来，他想冲过去，但他已经死了，按规矩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督战官来传活着的士兵去觐见陛下，李雯抬头站了起来。

    刚开始她撑着枪走得不很稳，走了几步便如常了。她转头就走，也没对杜骏耀武扬威。

    等李雯走了，他平静了些，视野掠过方才李雯撞上的那面墙时，看见了一片血迹。

    于是杜骏的脑海中，李雯那平淡而苍白的脸色便再也挥不去。

    -

    军医营房中，胡瑛与顾薇止一言不发，并排坐着，面对床上还未醒来的李雯。

    魏漾被她们二人的气势骇住了，拿了饭来也不敢递给她们。

    在回来的路上，顾薇止把胡瑛骂了一顿。

    平日里顾薇止虽算不上温和，但生气了也只是冷言讽语怼人，魏漾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气愤难抑的模样。

    “你可曾想过你骗她们的后果？战场刀剑无眼，哪怕是演练也危险重重，一个不小心便是终身残疾。

    “作为一营主将，为了胜利不择手段。骗我也就够了，但她们要上阵杀敌，对你如此信任，岂能儿戏？

    “你简直罔负她们对你的崇敬！”

    她骂完这一通，胡瑛一句话也没说，阴沉着脸，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