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兰达在他面前忍不住要掉下眼泪的那一刻，瓜迪奥拉彻底意识到，他过去七年，不，过去十年，都想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把尤兰达和自己分开，切断一切明面上会被人议论的联系，避开关于她和里奥的讨论，尽可能让她不要再被恶意、审视的目光包围，他以为这就是对她好。

    他以为自己这么做是在保护尤兰达。

    他在离开巴萨之后才意识到曾经对她的纵容意味着什么，他离开之后才发现他和尤兰达之间的关系已经危险到一旦被发现是多么罪无可恕。

    危险，麻烦——会给正值当打之年，有大好未来的尤兰达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能够毁掉她整个职业生涯的危险。

    瓜迪奥拉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尤兰达的情感到底算什么，因此才更明白这些情愫绝对不能让外界的人窥见一丁点痕迹。

    他知道自己的心是偏的，世界上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太阳一样的小尤兰望向自己的目光，专注而充满信赖，她看向你，就像要把整个人都缩成小小的躲进你的眼睛里。

    柔软的、可爱的、明媚的尤兰，没有受伤之前肆无忌惮恶作剧也让人生不起气来的尤兰，受伤之后、失去过之后完美承担起队长责任的尤兰，巴塞罗那永恒的、美丽的紫罗兰，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够不被她吸引、怎么能够不爱她。

    永远不知疲倦地向身边所有人散发着爱意的小尤兰，当她收拢所有珍贵的，当她把她脆弱的真心捧到你的面前，要向世界上所有人——不管是爱她的、还是恨她的人，表露你对她的重要和唯一。

    即便是瓜迪奥拉，也无法不为此心动。

    尤兰达的爱，是炽热的阳光、汹涌的潮汐、是冷风过境吹落一片松上雪，偏巧还要掉进衣领的缝隙里——她的爱明晃晃又坦荡荡，只要她给，就一定能够感知到。

    所以瓜迪奥拉会说，尤兰达还年轻，不知道少年人的尖锐和锋利是最容易被时间消磨的东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有被扭曲本意的可能性。

    他得对她的未来负责。

    尤兰达才21岁，已经断过腿、失去过重要的队长、不得不撑起巴塞罗那荣耀的尤兰达，在他离队的那年也只是21岁而已。

    她已经受过太多伤，已经被太多人注视着了。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最最细微的裂缝都会被那些人拿着放大镜评判点评，指指点点。

    所以瓜迪奥拉要把自己的爱藏在很隐秘的角落里，藏在连尤兰达都找不到的角落里。

    她还太小太年轻，不懂得要怎么才能回避别人的窥视、阻挡那些无孔不入的恶意，而瓜迪奥拉也已经不在她身边，没办法时时刻刻为她清除处理那些令人生厌的蝇虫。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在外人看来尤兰达和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联系全部切断，不留余地、毫不留情，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被问到尤兰达将会率领巴萨在八分之一的淘汰赛遭遇拜仁慕尼黑，首回合做客安联球场，自己会不会去看的时候，

    他面无表情，说，这和我们今天的比赛无关，请问一些和这场球赛相关的问题。

    虽然语气没有落得多重，但对至少在采访时称得上是风度翩翩的瓜迪奥拉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冷淡。他冷眼扫了一下提问的那位，转头去看向另一位举手的记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提问。

    那是他13年执教拜仁后尤兰达第一次做客安联球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往后两年的淘汰赛都是巴萨撞拜仁，而这个巧合甚至没办法用欧足联做签来完全解释——毕竟两只队伍能在淘汰赛首轮遇上，最大的前提就是必须其中有一支小组第一而另一支队伍小组第二。

    13-14赛季，则是因为尤兰达脚踝旧伤发作，缺席了几场小组赛导致巴萨爆冷翻车，最后一场才靠着她临时复出大比分战胜对手锁定小组第二成功出线——

    然后淘汰赛抽签就直接撞上6-0全胜小组赛0失球、联赛高歌猛进五连胜的拜仁慕尼黑，甚至于首回合还是客场作战。

    即便不是想要挖掘他和尤兰达之间的私人关系，单纯因为瓜迪奥拉的前·巴萨教练的身份，询问他对这场比赛的看法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瓜迪奥拉下定决心拉开和尤兰达的距离，那就一点机会都不会留给媒体。他和尤兰达决裂的传言也由此而始。

    瓜迪奥拉在离队之前和尤兰达说过，就算离开巴萨也还是会看她的比赛、关注她的消息，这些都不是场面话，所以女子组淘汰赛抽签他看了全程，巴萨抽中拜仁之后，他第一时间甚至不是担忧巴萨的胜利，而是——

    【你的伤还好吗？】

    没过几分钟，尤兰达就发来了消息：

    【说很痛的话pep能现在就出现在我面前吗？】

    【想向仙女教母许愿，许愿pep现在就出现在我面前】

    【但是没有仙女，所以我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但是pep，我好想你】

    瓜迪奥拉看着手机上连续冒出的四条消息，直到手机那头的尤兰达像是发泄完了情绪，整理好了心情，又发了一句【晚安，pep】；直到尤兰达再一次吞下比复发的伤口还要更加折磨她的思念，重新表现得像是个成熟的大人，瓜迪奥拉还是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但是淘汰赛那天，即便知道可能会被拍到，会被写进报道里，但瓜迪奥拉还是穿着西装等在安联球场的外面。

    你走的话，我不会送你；但如果你来，我一定会去见你。

    背着小背包的尤兰达戴着耳机低着头走在队伍最后面，瓜迪奥拉没有主动叫她，像仅仅就是自我感动一样，只是想来看她一眼。虽然不远不近地目送她入场，本身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既不能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也给不了前来比赛的尤兰达什么buff加成。

    但瓜迪奥拉运气还算不错，尤兰达被身边的队友戳了戳，不明所以地摘下了耳机，然后随着队友的指向看到了站在旁边的他。

    瓜迪奥拉没有挥手，尤兰达也没有。他们只是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尤兰达就又垂下眼睑，戴上耳机，低头走进了安联球场。

    “我们也走吧。”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不需要再在手机上补发，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不用再问，尤兰，见到我开心吗？

    不要、不能、不应该再说更多了。已经够麻烦了。

    “既然知道会很麻烦，都忍耐那么久了，为什么不等比赛结束再偷偷见面？”Manuel坐上驾驶座，边系安全带一边玩笑性质地问了一句。

    他在之前几年从来没有过多置喙过瓜迪奥拉和尤兰达之间的关系，尤兰达年轻但pep显然不是，要如何处理这段关系，pep不主动向他征求意见，他也就不会问。

    但听见瓜迪奥拉说要他今天载他一起来见尤兰达时候，即便是风风雨雨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Manuel，还是不免觉得意外。

    一向克制得很好，用自己的方式把尤兰达保护得密不透风的pep，居然为一场还算不上一锤定胜负的淘汰赛而失控了。

    “总觉得，不在这个时候来，尤兰一定会很伤心。”瓜迪奥拉的手肘抵在车门上，目光还看着安联球场的方向。说不上轻松，也不能算作完全的冷漠，他好像仅仅就只是看着，看着安静伫立在那的安联球场。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个。”

    “……什么？”

    “尤兰达不是很明显因为这个伤心过很多次了吗？”Manuel看了下流露出意外的瓜迪奥拉，“pep，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

    “什么？”

    “比起承担痛苦，尤兰达她可能更讨厌没办法‘一起’这件事。”

    当时Manuel的话说得模棱两可，而那个时候的瓜迪奥拉依然固执、自负、极端自我，足球上的事情只有梅西能够让他让步，而足球外的事情——他自以为年长尤兰达很多岁，有责任、也有义务在这段尚未挑明的情感关系里做一些是为了尤兰达好的事。即便尤兰达也许真的会有一点点伤心。

    他曾经这样坚持。

    但尤兰达面对面站在他面前，差一点就落下泪来，露出一副好像已经被人抛弃一次两次三四次后第五次找到主人依然被抛弃的流浪小狗的表情。

    固执、天真、亲人的小狗，被伤害了无数次还是在下一次对人竖起耳朵摇尾巴的小狗，不懂得保护自己，不会亮爪子露尖牙的笨蛋小狗。

    他于是直观地感受到，Manuel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犯了大多传统氛围浓厚的家庭里年上者都会犯的一个错：只做自己臆想中觉得是对别人好的事情，却从来没问过那个人到底想要什么。

    盲目的自我感动，荒诞无用到让人发笑。

    而自诩聪明的瓜迪奥拉居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他做错太多了，他和尤兰达之间走了太多弯路了。

    他早该这么告诉尤兰达的：

    “但是别担心，尤兰，我总是爱你。”

    他早该对尤兰说，他再也不会以为她好的名义让她做不开心的事。

    她不必再做巴萨的10号、拉玛西亚的产品，也不用再被任何人当成可以和Maria打擂台好证明皇马不如巴萨的标杆。

    她自由了。

    尤兰，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你就是你自己，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这是迟到十年的道歉，也是迟到十年后加倍补偿的纵容。

    无论你做什么都好，无论做什么都好。尤兰，我总是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