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胎

    致和十五年秋,陈府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陈氏女出阁,三日后回门就被楚王丢在娘家客居,至今已有半月有余。

    第二件是陈老爷去岁冬新纳的小妾怀孕了,已足六月,传出是个男胎。

    头一件事,是个笑话,鲁镇茶余饭后嘴碎的会说上两句,第二件事是喜事,却也成了鲁镇茶余饭后的谈资,事情的关键不在这位新纳的年轻小妾,也不在陈老爷年过五旬宝刀未老,而是在陈小粥。

    外传陈小粥要为这位未出世的公子让路,掌家地位岌岌可危。

    而近日让陈夫人卢氏最头疼的却是秋社。

    陈记是做米行起家的,所以每年秋社,祭祀丰收,她都要带着陈府女眷去位于邛崃山东山脚下的硕庄起社祈福。

    今年也不例外,头疼就头疼在,要不要带沈芜。

    照陈小粥的安排,沈芜已被认作陈氏养女,记在她的名下,当然要带去,但她是出嫁女,还有个楚王妃的头衔,若是带去,她身份贵重当以主祭祀人祭祀,如此的话,卢氏当然不愿意,到底是山野村姑,学了两天闺仪家礼,要是出了差错,得罪了丰收神,那怎么得了。

    最后,她咬咬牙,偷偷带着其他女眷走后一日,府中才有人告知沈芜。

    沈芜正在院子里饮茶赏鱼,听说这事儿,高兴地差点将茶盏摔了。

    燕娘忙将溅出来的水渍擦干:“二小姐还在镇上,陈府又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沈芜眸光一转,凝望燕娘,露出奸诈的笑容:“那就只能使诈了。”

    燕娘:“二小姐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的。”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沈芜捏了捏她消瘦的下巴,“宋下童前几日来帮你解毒,说再有几次就能清除干净,差的那味药,我已让敖风大叔帮着丰益堂一起找了,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燕娘乖巧地“嗯”了一声:“我不担心。”

    她能感觉到血液在身体中迟缓地涌动,时常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最近也比平日慵懒,总想找个地方躺下睡一觉,当真的闭上眼时,思绪又似烟花一般在脑中炸开,让她不得片刻安宁。

    沈芜瞧出她的疲惫:“坐下歇一歇,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陈府后院一道似炊烟的细烟幽缓飘上夜空,而后是两道三道,整座陈府被滚滚烟火淹没,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见过邛崃山着火的人,很快就能发现异常。可惜此时是亥时,良宵漫漫,秋夜风凉,人们正酣睡。

    养鹤堂距离陈府不远,两处有一道半里长的甬道,两头连接着小门,陈府的小厮狂奔在夜色中的甬道上,敲打养鹤堂的小门,将半条街的人吵醒,才叫来人开门。

    那小厮在养鹤堂的前庭又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陈小粥才穿戴整齐走出来,身后站着明姑,手持茶壶。

    随后一壮妇搬了一把交椅放在庭前的檐廊上,陈小粥就这样坐下了。

    那小厮还想请她回府主事,陈小粥却吩咐,将府内火情报过来即可。

    到丑时末刻,她瞧了一眼西边渐散的烟。

    并未因为火势压下去了,她就放松了警惕:“让府中管事妈妈清点,记录,核对各院烧毁的物什,让养鹤堂的伙计看紧我们这边,任何人进出都要有记录。”

    明姑亲自去传令。

    陈府中众人又忙碌起来,一通收拾清点,竟在卯时初刻就将集成的册子送了过来。

    陈小粥在前往巡店的马车上翻阅起来,竟无一样物什损伤,就连一棵树,一朵花都没有。

    她按下册子,冷笑:“宵小伎俩,真以为能唬住人吗?”

    明姑陪在她身侧,目色沉重:“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以为她烧一场大火就能找到解药吗?”

    陈小粥:“并没有着火。”

    “没有着火?”明姑更不明白了,“那烟冒了足足有大半夜,怎么会?”

    “障眼法。”陈小粥唇边忍不住轻笑,“她想诈我,目的也不是解药。”

    他们那场演技拙劣的吵架,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楚王不得陛下恩宠,但他的皇子身份不可更改,他是三公主李纯抚养长大,三公主背后是清河郡诸姓门阀。她忍不住在心中嘲讽李危,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那个位置。

    马车款款,沿着东街一路往东行去,晃动的车帘正对着陈府门楼上的飞鹿,那是陈氏的守护神,神鹿的头脸朝向东南,好似在俯瞰玫瑰花廊下的醉心居。

    醉心居里,沈芜站在院中拉伸,白里透红的俏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应是刚刚做完运动。

    燕娘从卧房出来,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陈小粥精得狠,哪有那么容易让我找到嘛。”沈芜却没有失意,反而得意地迎向她的目光,“不过我知道在哪里了。”

    燕娘:“不是说没骗到她吗?”

    “大火虽然是假的,但是也足以让府里的人胆颤心寒了,陈小粥却一动不动,稳守养鹤堂,那般紧急时态,出入人员也都要清晰记录,事后还让人严查火情损失,可谓事无巨细,心思缜密。”沈芜依旧挂着笑,“条件全部给出,你猜账本藏哪儿了?”

    早晨是燕娘最清醒的时候:“你是说藏在那里!”她指向西边的养鹤堂。

    沈芜点点头:“不过有得必有失,她应该也察觉到我留在府里的真正目的了。”

    燕娘:“那怎么办?还是让楚王殿下赶紧把你接回去吧。”

    沈芜拍拍她的肩头,准备去浴房洗漱:“别担心,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燕娘:“为何?”

    沈芜:“我还有用。”

    陈小粥的马车在一处陈记铺面停下,鲁镇入口又一辆马车滚滚而来,溅起的泥水甩了旁边摆摊的人一脸,但它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将咒骂声远远甩开。

    马车没在陈府门楼处停下改换软轿,而是直冲府中,被一道九曲桥拦住,车中被颠簸得筋骨散架的妈妈顾不上不适,慌忙跳下车厢,冲进醉心居。

    “请王妃做主啊!”

    燕娘一惊,刚咬了一口的荠菜豆腐素包掉在了食案上。

    沈芜蹙眉瞧向跪在厅中,年过半百的管事妈妈:“你是哪个院里的妈妈,有急事就快说,不用这些虚礼。”

    那管事妈妈不但不爬起来,反而匍匐在地:“回禀王妃,奴婢是凤仙院万姨娘的管事妈妈勤婆,我们万姨娘在硕庄遭小人暗算,险些落胎,请王妃替我们姨娘做主啊!”

    万姨娘?陈老爷新纳的那位姨娘,受了委屈来找她做主,这还真是稀奇。

    沈芜不动声色:“万姨娘信不过大夫人?”

    勤婆低泣:“自从万姨娘怀上男胎,大夫人与二小姐就看她不顺眼,这次在硕庄这般好的机会,她们怎么会放过。”

    常理上看,陈府中卢氏和陈小粥是最不想万姨娘生下儿子的人,被万姨娘怀疑也不奇怪。

    “那柳姨娘呢?”

    柳姨娘是陈小粥亲生母亲,陈小粥被夺权,对柳姨娘也没有任何好处,但她们在府中人尽皆知的不和。

    沈芜故意试探问道。

    勤婆:“柳姨娘一向与二小姐不亲,二小姐掌家这般久,柳姨娘连一个子都没有多得过,她越吵闹,二小姐就越不理她,去年还差点被发卖了。还是我们万姨娘出面替她说的情,两位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感情好,但这趟出门,柳姨娘刚到硕庄就水土不服倒下了,不然也不会让大夫人和二小姐得逞。”

    这不是来请她去主持公道,这是在让她选边站队。

    这趟浑水越来越有意思了。

    沈芜没有考虑太久,随意收拾一番,带上燕娘就上了马车,路过丰益堂的时候给宋下童留了张便签,告知他,她们的去向,就往硕庄去了。

    傍晚到了硕庄,风尘未洗,勤婆便催着她往万姨娘屋里去。

    一进门,万姨娘就从床榻上拖拖拽拽地走下来,挺着隆起的肚子,跪在床边哭求:“王妃娘娘救命啊!”

    沈芜扶她起来,安抚了一会儿,她还是泪流不止,末了说道:“多哭伤身,对胎儿不利。”

    万姨娘一愣,擦了眼泪。

    沈芜淡笑:“我来是有个疑问。”她瞧瞧她隆起的肚子,“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怀的是男是女的?”

    万姨娘又是一愣,但面对沈芜温和的笑容……难道王妃也想生儿子吗?她瞧了一眼勤婆。

    勤婆会意,试探地说:“不知道王妃听说过求子泉吗?就在硕庄的坝下村。”

    沈芜目光一凝,没说话。

    勤婆连忙垂目,继续道:“那泉水神得狠,只要连续饮用三个月,半百老妇都能怀孕,而且一怀必是男胎。”

    沈芜:“这也行?”

    两人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万姨娘将手腕上一串佛珠抹下来送给沈芜:“王妃若是不嫌弃,这串在观音菩萨身边供奉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佛珠就赠与王妃了,能保佑王妃一举得男。”

    沈芜:“……”

    她接过佛珠看得仔细,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子沉郁刺鼻的香火味,亏她真能一直戴着。她忍住喷嚏,问:“这是你自己求的?”

    面对王妃,万姨娘不敢说假话:“是柳姨娘特意从庙里为我求来的。”

    沈芜捻着佛珠站起来,活像一尊惩奸除恶的尊者菩萨,放得话也硬气:“如今有本王妃在这里,你不用再担心有人暗害你,安心住着,等祭祀仪式结束定能平安回府。”

    万姨娘感激不尽,又要跪下千恩万谢。

    沈芜不许,带着燕娘出去。

    听说沈芜前来看望万姨娘,陈夫人诚惶诚恐,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叫底下人将自己住的主屋收拾干净,搬去简陋的西厢与柳姨娘挤一挤,请沈芜入住。

    沈芜瞧着那架金丝楠木雕花拔步床,比王府里她当日睡的喜床还要豪华得多,就不推辞了,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因她们是傍晚到的,卢氏只吩咐人送了晚餐来,不敢多加打扰,是以主屋十分清净。燕娘今日奔波劳碌,吃过晚餐早早就睡下了,沈芜依旧少眠,坐在床头望窗外的明月,想着好几次他都是带着月光来见她的,月亮好像也有了小酒窝,怪讨喜的。

    扑嘟一声,仿若一只大鸟歇在了窗棂上,一个黑影跳了进来,沈芜大惊,转而又欢喜,急急切切地踩着绣鞋下了床。

    秉烛夜游,怀民亦未寝。

    人生最浪漫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烛光下的身影逐渐清新,照出一张相熟的脸,却不是他,是宋下童。沈芜方才的兴味转瞬成了失望,宋下童瞧她暗下去的眸子,轻咳了一声。

    “我来是告诉你一声,主子在去剑南道的路上被太子的人行刺,受了重伤。”

    沈芜眸色更沉了:“那你怎么还来这里?”想想又不对,他该是帮他治了伤才来的,“没死就行。”

    刚刚她不还在想人家的吗?怎么说的话这般冷漠?

    宋下童想不明白就不想了,问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主子?他在渔利口。”

    渔利口在邛崃山北面,离硕庄大约二十里路,骑马的话,也只要半个时辰。

    沈芜:“我又不是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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