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天阴沉得仿佛要下刀子,东篱院里万姨娘早早的叫人烧了手炉,自己穿了一身绸花大袄,人也养得鲜活如花,只是瞧见桌案上,大厨房送来的菜色,脸沉得与这天一样阴沉。

    一碟素菜,一碟豆腐,一碗肉饼蛋羹,一盆山芋,白米饭参合着各色豆子苞米杂在一起,也不见几粒白米,如此连一盆汤都没有。

    好歹她也算个病号,如何就被苛待成这样。

    “大旱三年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罪,都说外头买不到粮食了,这陈家的二小姐就是统领荆州府米行的,做的就是这个生意,怎么连自己家都顾不上。”万姨娘捻着筷子,气鼓鼓地说,“不是一向看重长姐吗?我就不信翠华烟雨楼的那位大小姐,她也给她吃这个?”

    越想越气,筷子拍在案上,捧着手炉,离了席。

    勤婆劝道:“我听王妃那边的小丫头星儿说,她这是在跟夫人斗法呢。”

    万姨娘:“这是什么道理?”

    “您瞧瞧这两个月,还有人来请太子菩萨吗?坝下村的求子泉泉水也卖得少了。”勤婆将下人们私下里传的话转述道,“听说陈记在荆州府的粮仓都是满的,是二小姐故意不放粮出来,迫使粮价翻倍,让老百姓都买不起,这人一旦开始饿肚子,谁还会想着去求子啊。”

    万姨娘大骂:“真是坏透了,黑心肝的。”她娘家原本是佃户,晓得种地农民的苦,“平民百姓刚从大灾里缓口气,她又弄这出,都是饿怕了的人,必定是再高的价也要屯一些的,她这钱赚的不黑心?怎么官府都不管吗?”

    饿怕了,就屯,高价粮也要屯,越屯价越高。

    恶性循环。

    这个道理万姨娘都懂,陈小粥怎会不懂。

    “姨娘还是多少吃点吧。”勤婆苦口婆心道,“您不能饿着,各院的点心也都没了,厨房近日也闹得不可开交。”

    陈夫人卢氏身边的刘妈妈刚从大厨房回来与卢氏回话:“大小姐每日都要用的燕窝,说是存的都用完了。”

    卢氏:“她竟敢克扣我儿的吃食,她这虚情假意的东西!”

    刘妈妈:“说是大小姐自己个儿不要的,让将这笔开销省了多买些粮食。”

    卢氏:“再省也不能省她的,去拿我的钱给她添上去。”

    自从她从太子菩萨这里赚了大钱后,陈府内宅的掌家权就又落回到她手上。府内开销大,之前她挣得多,还不觉得,如今闹上这一出,没了进账,每日都在坐吃山空,眼见着陈小粥又要起来夺她的权了,越发不安。

    刘妈妈瞧她满心烦躁,从里屋称了十两银子出来,说道:“不如去找王妃商量商量?”

    卢氏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她自己是清楚的,弄出个太子菩萨来,是沈芜要与陈小粥斗法,只不过是由她出面,既能占到好处,又能有个由头。

    现在这太子菩萨已然闹到长安朝堂之上,必然不是长久之计,今日不是陈小粥使出这招来压灭太子菩萨越烧越旺的火,明日就是朝廷派人来了。

    要是朝廷的人出面,沈芜是王妃,谁还敢真动到她头上去,而卢氏就不同了,若是事发,以陈老爷的个性定然是立马休了她,与她切割,免得牵连陈氏。

    不如趁这个机会就不要再做这么冒险的生意了。

    但这个实在太来钱,请一尊太子菩萨就要花百金,一口求子泉的泉水就是二文钱。荆州府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妻妾,商贾名流算起来足有万余众,况且要是头回没得男胎,还有下回,还有下下回,只这两个月,她就赚了几万白银。

    不做又太可惜了。

    她还在权衡利弊,醉心居已用过午膳,沈芜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回卧房小憩。天太阴沉,气温也越来越低,室内燃炭,不能紧闭门窗,一溜细风从窗户的留缝中吹进来,正打在沈芜的脖颈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贵妃榻还放在窗户下,她想,该挪个位置了。

    这一冷睡意全无,又坐了起来,瞧了一眼床榻上,床帘纹丝未动,那边应是暖和的。

    不由长叹一口气。

    陈小粥故意抬高粮价,迫使全荆州府断粮,这一招对付兴起的太子菩萨,确实效果拔群,但是攻击范围,伤害面积也太大了,无辜的老百姓都平白受了牵连,况且马上就要落雪。

    她若再不制止,燕娘的解药拿不到,还要害死更多的人。

    “你这愁容满面的,是不是后悔了?”

    李危不知何时又从外头溜进了陈府的醉心居,熟门熟路地坐在她卧房里。

    沈芜已见怪不怪:“我今早去见了敖大叔,大旱缓解后,渔利口今秋只收了小麦苞米山芋上来,水稻要等到明年秋才有收成,如今村里的口粮能勉强维持,但拿不出多余的来供给旁人。想来山南道其他地方应也是这般,朝廷没有消息吗?”

    李危:“此时整个山南道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陈小粥每隔十日才放几十石粮食,有钱的人屯了一些,粮食的价格还在继续上涨。荆州府尹崔范已向朝廷提议再批一批赈灾粮下来,三个月后应该能到。”

    赈灾粮?三个月后?沈芜眉心一攒:“我想开米行。”

    李危:“?”

    沈芜下了榻,穿上鞋,走至他对面坐下:“赈灾粮运来,都要入陈小粥的粮仓,粮食还是在她手上。为今之计唯有将陈小粥手下的粮商逐个击破,为我所用。”

    如今已至初冬,衣裳不再如夏日单薄,沈芜穿了一件薄袄子,小憩时脱了,只着一件嫩黄色中衣,许是老是翻来覆去,衣襟松了,露出一截似桂花糕似的白糯锁骨。

    李危目色发沉发暗,沈芜没注意,只觉肩头有点冷,转身将那件薄袄套在了肩上,又回身对他说:“她手上的米行几乎占满整个荆州府,那么多家铺子,难道就各个对她心服口服,半点怨言都没有吗?只要抓住这些人,再小的火源,我也能让它烧成熊熊大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绕在袄子的绳结上,那一节桂花糕白糯的锁骨还是露在外面,李危别开眼,让自己镇定一点。

    “你一个姑娘家别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先管管好自己吧。”他侧身,“我会逼崔范将粮食都交出来,发放出去。”

    沈芜双手压在桌案上,上身下压,双眼瞪着他,好像要痛骂他异想天开,他回身差点擦过她的脸,赶忙又侧过身去,不敢瞧她的眼睛,而鼻端却无故冒出一股桂子幽香,惹得他越发燥热,喉间发痒。

    沈芜才不管他如何,愤愤说道:“三生巷和何东来已经倒台,这二人背后靠山是谁,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就是那位清河郡崔氏门阀出身的崔范崔大人,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怎会没有防备之心,他要是铁了心不给你,你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能拿他如何?”

    还有一句,他都不能将陈小粥这个清河郡陈氏门阀旁支如何,更别说崔范了。

    末了还是没说,到底是怕伤了他自尊的。

    李危被她的话,她的气息,她的香味,扰得满脑子只有那一节桂花糕般白糯的锁骨,喉间痒得忍不住喉结不断滚落还是止不住,只得用舌尖抚慰。被刺激得快要发疯的李危,回身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越贴越近的樱唇,手一伸精准地捏住她的衣襟,将其拢握在一起,手背无意间碰触到那一节不敢细想不敢细看的锁骨上,被烫了似的又收了回来。

    “别着凉。”他又背过身去,却泄露了发红的耳廓,双肩抖动,闷哼似的咳嗽起来。

    沈芜双手握住他拉过的衣襟,挡在胸口,陡然脸也跟着他的耳廓一道红了,瞧他咳得像个卡住的扫地机器人,不停地咳咳咳,止不住又说不出一句话,便怀疑自己多想了,他是因想咳嗽才背过身去,也因咳嗽才耳廓变红的。

    于是,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别以为你卖惨我就会同意你的做法,就算崔范将赈灾粮全数发放了,那也是解了一时之危,等到来年秋天还有整整一年呢,到那时,我用太子菩萨这事儿来逼她交出解药,必定是不奏效了。”

    李危从袖袋中掏出一颗小药丸,端起茶盏用水送服后才道:“我没卖惨,上回伤了肺,见不得冷气。”他指指她那窗户上的留缝,意思是冷风吹到他了。

    沈芜细想,他好似确实没必要这般逗她,收了戏谑的笑脸,跟他道歉:“我没想到你这伤这么难好。”

    李危摆摆手,不在意道:“算了,反正我说你也不会听,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胡说,明明他说她就会听,她还红着脸想反驳,外头星儿通传说陈夫人卢氏来了。

    沈芜瞧了一眼李危,他不是从正门进来的,是不是该躲一躲,还没等她想好让他躲哪儿,卢氏就撇开星儿冲进了她的卧房,嘴上嚷着:“王妃,这府里是要饿死人啊!”

    刘妈妈扶着她,没她那般表演天分,拉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卢氏才睁开眼瞧去,见李危也在,吓得忙带人行了大礼。

    李危也没有为难她,卢氏瞧他还算和气,便挂上微笑,唠起家常来:“王爷是来接王妃回王府的,我就说这天地拜了洞房都入了的,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分开,伤了夫妻感情呢?”她也晓得这话说了亏心,但不这么说要怎么说,反正她是决计不会交出自己女儿的。

    刘妈妈又拽她衣袖,跟她使眼色。

    卢氏脑子转了个弯,想到要是沈芜跟李危回去了,那她肯定斗不过陈小粥那死丫头啊!又瞧他们脸上都挂着红,倒像刚吵过架,转脸又拉下脸说道:“不过呢,这夫妻也有翻毛腔的时候,最好还是分开冷静冷静,王妃如今是在娘家住着,王爷也不必担心,等王妃气消了,您也想明白了,我立马派人将王妃送回去,您看如何?”

    李危甩袖冷哼,没说一句话,抬脚就走了。

    好似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样子。

    沈芜知道,他这是故意留白让陈夫人好将戏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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