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纠葛

    瞳州战败是邺帝登基以来最大的耻辱,也是他功勋政绩上最大的败笔。虽然平日不常提及,却一直是他心中深深的隐痛。如今知晓瞳州战败并非他这个皇帝无能,而是因为朝中出了奸细,即便尚未完全查证,邺帝又怎能轻易放过!

    白丞相本就已经八十高龄,只是为了亲族利益才罔顾自己的身体在丞相之位上强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由得一时惊厥过去,当场晕倒在大殿上。白梦华和白滟晴再顾不得仪态,双双离席奔去看望。

    而作为接风宴原本的主角儿,周羡为此时却被人忽略于一旁,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希望邺帝莫要将心思放在他这儿。

    无他,只因当年瞳州战败,周羡为虽没在其中起主导作用,但事情发生的始末他还是十分清楚的。白家凭什么与周家交好?周家又凭什么平地发迹?还不是因为孟启的死给他腾了地方,后来他又得到了白家的帮助,才能脱颖而出获得邺帝的青睐。

    而这代价,便是要他为白家在盐事上的牟利保驾护航,甚至对边关种种不遵法旨道义的商贾之事视若无睹。

    当然,他自己也在此事上得利不少。然而祸福相依,万一白家真的在审讯后说出真相,周羡为不仅要把从前拿到的好处一一吐出来,他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也得跟着受到牵累。

    如此想着,他便将妹妹周氏的处境暂且抛诸脑后,只觉得自己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自己从此事中摘出去,必要时还得另寻靠山。

    洛氏一族掩藏不住的得意,白氏一族肉眼可见的慌乱,周羡为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自酌自饮,以及慕岐和白滟晴在空中交汇的复杂眼神,尽数落入了君潇的眼眸。

    她已经猜到,是身旁的夏侯简将白府的密信送到了慕岐手中。此人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但谁又知道正是他在幕后主导着宫宴上所发生的一切。

    如此一场普天同乐的接风宫宴,最终却以另一种极为讽刺的形式轰动朝野。白家与祁国串通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被外人敬仰的丞相府突然成了万民唾弃的所在。

    然而,事情的转折却发生在三天之后。

    巡盐御史白梦泽被人发现自尽于刑部大牢之中,同时那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密信却被验证为做工精细的伪造之物,因宫廷里的书刻名家称这些密信的墨迹和纸张是特地被人做旧,而非真的是二十年前的旧物。

    不过白梦泽死得并不冤枉。虽然他与大祁联合陷害虎威将军之事暂时没有铁证,但邺帝顺藤摸瓜探查下去,的确发现白家在盐运之事上谋取了暴利。

    只是白梦泽及时畏罪自戕,死前又竭力将自己的父亲白丞相撇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自己利欲熏心,与白氏一族其他诸人无关,愿以死恳求圣上开恩。

    邺帝慕凌霄因念在白丞相年事已高,暂且没追究他的罪责,只勒令查抄了白家的全部家产归于国库,同时要求白丞相在年关前将手上的政务尽数交待给副丞相,而后便要去“颐养天年”,算是格外的恩典了。

    而皇后白梦华虽没有被娘家的罪责直接牵连,但经此一事,谁还会把她这个无子的皇后放在眼里?原本热闹未央宫倏然变得门可罗雀,邺帝再没有给她一句关怀安慰。

    白梦华一时承担不住,终是病倒在自己的未央宫中,萎靡于方寸的床榻之上,连自己亲弟弟的葬礼也没能参加。

    让洛氏一族欢欣鼓舞的,除了与他们争锋多年的白氏一族终于败落,还有另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也不知是因为丽贵妃和沛王揭发白家有功,还是因为邺帝处理此番国事时感到了力不从心,在罪臣白梦泽自尽后没过几日,皇长子慕岐便被正式下旨册封为太子。

    闻此消息,洛府上下恨不得通宵达旦畅饮。

    而与欢声笑语不断的洛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府从内而外都透露着压抑之色的刺目纯白。

    白滟晴携幼弟跪于父亲灵前,麻木地与前来吊唁的宾客一一见礼。当然,敢冒着被陛下怀疑的风险过来的朝臣实在是屈指可数,且全是受过白丞相大恩,碍于人情道义不得不来的。但他们大多都略作停留便赶紧离开。

    君潇望着面前憔悴的白大小姐,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白梦泽自然是咎由自取,但眼睁睁看着鼎食之家落入无人问津的萧瑟凄凉,也免不了让人唏嘘不已。

    白滟晴听见君潇那声“节哀顺变”后,眼神在虚空中滞了滞,终是无声欠身施了一礼。

    临走时,君潇才在背后听到白滟晴沙哑的声音。

    “请公主代为转告,我白家……终是对他不住。”

    君潇默默点了点头,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夏侯简听的。

    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对前世夫妻,最终的结局便是永远形同陌路。

    出了白府大门,君潇无意中瞥见有辆似曾相识的马车与她们擦肩而过。细细思量片刻,顿悟那正是太子慕岐的轿撵。

    慕岐哪里能在洛家宴席上待得住,找了个由头便匆匆直奔白府,搅得洛翩翩心烦意乱却无能为力。

    白家下人见到太子殿下自是不敢阻拦的,但又纳罕明明是此人拿出证据揭发老爷,如何又跑到白府来假惺惺地吊唁。

    被众人质疑“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太子殿下自然无暇顾及这些下人们的议论,一路急匆匆跑去看望白滟晴。此时她已遣人将哭晕的母亲和幼弟送回卧房,只一人身着孝衣在残败的烛火前静静跪坐,如一株寒霜飞雪中茕茕孑立的素雅白梅。

    慕岐心疼地唤了声,“滟晴,你无事吧!”

    白滟晴眸中未见丝毫诧异或愤恨,甚至连正眼也不肯给慕岐一个,只起身将祭香送到慕岐手上,声音无波无澜。

    “谢太子殿下前来吊唁。”

    慕岐接过祭香,似被白滟晴漠然的态度泼了冷水,自己也渐渐冷静下来,叹了口气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此事的结果绝非我心所愿。只要你愿意,我会即刻向父皇求娶你,未来将白丞相当作亲生祖父一样照拂,庇佑你白氏满门。”

    白滟晴终于抬起头来,却对慕岐冷哼一声,“怎么,我白家尚在新丧,太子殿下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滟晴罔顾天理伦常了吗?”

    慕岐自知失言,不由得讪讪。他承认是自己一时冲动了,连忙改口道,“那我们可以先定亲,等你孝期过后再举行婚事也无妨。”

    白滟晴缓缓行至灵堂中央,素手轻轻抚在其父棺椁之上,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漠。

    “若是太子殿下因此事心怀愧疚,那大可不必。家父所做之事有违国法纲纪,得此恶果也是报应不爽,怪不得旁人。”

    “但若您还存了别的心思,请恕小女子奉劝您趁早另作他想。等一年孝期过后,滟晴会自请入宫选秀,侍奉皇上左右。”

    祖父跌位,父亲身死,姑母失宠……入宫侍奉是她和祖父相谈整夜后得出的唯一破解白氏困顿之法,尽管于她自己而言,却是一场永远无法回头的死局。

    慕岐双眼写满震惊之色,“这怎么可以?!你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嫁给父皇!”

    他正欲上前抓住白滟晴的手,却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抵在颈上,双目中满是决绝。

    “太子殿下口口声声想要娶我,却眼睁睁看着洛、白两族势同水火。如今白家已是穷途末路之局,你却非要斩断白氏的最后一条退路,让我白滟晴嫁与你后仰仗洛氏的鼻息而活。你究竟是真的倾心于我,还是只想满足自己可笑的占有欲?”

    “我白家之事与太子无关,若您再打搅父亲亡灵,莫怪滟晴以死明志!”

    慕岐怕白滟晴真的伤到自己,只能无奈退后,眼眸里却蔓上了一层无所畏惧的狠厉。

    “不要紧的,滟晴,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慕岐才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你之人。”

    太子慕岐对白家小姐在灵堂上做出的承诺,很快便迎来了实现的契机。

    邺、祁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因白家之事的败露得以重新整肃,正在邺帝慕凌霄焦心两国关系今后该以何种姿态继续前行时,突然得到了大祁主动上门示好的消息,内心又忍不住得意起来。

    大祁先行使臣对邺帝恭敬道,“我朝五皇子奉圣上懿旨来访大邺,望深入两国邦交,还请大邺皇帝允准。”

    祁国能如此端正态度到自己的地盘上拜谒,邺帝自是没有什么不肯的。

    他记得大祁五皇子萧谨扬并非嫡系所出,是因近几年政绩卓著、锋芒渐露才被记在了祁国皇后名下,看起来大有被立为皇储的可能,算算年纪也应该过了弱冠之年了……

    慕凌霄思绪一动,这萧谨扬该不会是来大邺求亲的吧?只是琅弦业已嫁人,雪娆又刚伤了脸……

    此时与邺帝想到一处的,还有思虑正深的丽贵妃。

    虽然自己当日的兵行险招不但斗垮了白家,还为岐儿赢得了太子之位,但她怎么觉得这个儿子反倒对她越来越疏远了?平日时常入宫看望自己的儿子已经数日不曾踏足祥月宫了,再加上女儿脸上的伤始终不见好转,叫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焦。

    洛香媛正忧虑着儿女的未来,洛家便给她送来了大祁来访的消息。如此一来,身为大邺太子的慕岐自是要出府迎接使臣的,再不可能像前几日般颓废不振了。

    而那来访的慕谨扬,听说也是文韬武略的青年才俊,还刚被祁国皇后记为嫡子,万一他以后承继大统……

    思及此处,丽贵妃忽然对转头对女儿道,“娆儿,你可想成为一朝国母吗?”

    慕雪娆被她问的有些堂皇,“母妃,你在说什么呀?”

    洛香媛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连忙屏退身边的宫人,将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给女儿大致说了一通。

    慕雪娆往日可从没想过嫁入异国,她是父皇母妃最宠爱的帝姬,随便在朝臣中选个出类拔萃的年轻才子,便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都城里过一辈子。

    可几个月来的连番打击让她身心都受到重创,本以为要把自己的婚事暂且搁置了,没想到又跳出萧谨扬这么个人来。

    “娆儿,你莫要担心,如今你是大邺唯一未出阁的公主,祁国要想与我们交好,迎娶你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再者,等你大哥以后登基,也可以助萧谨扬那小子继承祁国帝位,届时你便是富贵无双、万人之上的皇后了。”

    慕雪娆被她母妃说的动了心,却仍端着自己的骄矜道,“那也要看他能不能配得上我。”

    不过很快,慕雪娆心里的这层担忧便在亲眼见到萧谨扬本人后被完全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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