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十六年后,人间,晚秋,江宁。

    江宁城中,有一条热闹的巷子,唤作鱼米巷,专卖米粮。

    江南自古就有鱼米之乡的美称,这鱼米巷虽沾了江南的历史,却因为整条巷子的人都姓鱼才得名于此。这条巷子的米与其余各处并无什么区别,都是颗粒饱满,清香幽幽。

    然,此巷的生意就是比别处好,更出名。而原因便是鱼昌粮店的老板,有个漂亮的女儿,名唤鱼初。

    到底多漂亮的人儿能让一巷的生意全江宁皆知?见过的人都说,此女比下凡的九天仙女还要好看。明艳动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尤其那双眸子,纯净明媚极了,与那张艳丽的面容本应冲突,可莫名中和了凌厉的艳色,明艳中带着纯然,叫人看了便永志不忘。

    有女如此,鱼家自然开心。然,这鱼家小姐却是个出人意表的主。不仅不喜欢深宅大院,还常常溜去棚户地与乞丐穷人厮混。男子在烟火之地一掷千金,好歹还有个温柔乡卧,女儿红尝。鱼家小姐却是在破衣烂衫间散尽银钱,与乞丐等下九流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等家丁去寻,莫说银两,就连头上的发钗也叫人拿走了。

    深闺女子,抛头露面,与生人厮混,简直不成体统。偏偏那鱼家小姐并不认为此举不妥,每每挨罚受训,便口不择言称其家人不对。久而久之,便没有人称其“鱼初”本名,皆唤起“鱼不对”。鱼不对小姐听到自己的新名字后不仅没有生气,还欣然接受了此名。

    这天,鱼不对偷偷爬墙跑到了大街上。许是刚关完禁闭,饿了两天肚子,她没有直接去棚户区,而是到街上王婆婆那里买了些糕饼吃。秋日里的桂花糕最是清甜,然而,鱼不对并不喜欢。买这家桂花糕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摊主是位失明的老婆婆,她看不到鱼不对,自然不会向鱼老爷告状。恭恭敬敬放了一角银钱,鱼不对拿了糕饼就走。约莫十三、四岁扎着双髻的小丫鬟黄鹂跟在身后,小心翼翼观望着周围,见没人跟着,立刻跑到鱼不对身前,道:“小姐,没人跟来。老爷应该在粮店,只要两个时辰后回去,就不会被人抓到。”

    鱼不对分了两块桂花糕给黄鹂,清浅一笑,眨了眨眼睛,却道:“两个时辰?黄鹂,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当然是晚上再回去!”

    说罢,不等小丫鬟反应,拉着她便钻入热闹的人群中。

    街市里当真热闹,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不住的朝鱼不对身上瞧,她眼睛瞥都不瞥,兴致勃勃地朝卖糖葫芦的小贩那里奔。见来人是鱼不对,小贩谄媚道:“鱼小姐,多买些吧,都是刚做出来,酸甜可口,很好吃的。”

    黄鹂看了看,摇了摇头,道:“太多了,小姐吃不完的。”而鱼不对伸手拿了两串,见果红糖焦,果然是刚做出来的,便问那小贩:“我若是都买了,能不能便宜点?”

    小贩连声道:“自然自然。”忙不迭地将二十几串糖葫芦包好,递了过去,道:“小姐,一共是十七文,便宜两文,就收你十五文吧。”

    鱼不对接过糖葫芦朝黄鹂使了个眼神,小丫鬟便掏出十七文钱来,一分不少的给了小贩。

    小贩啧啧:“小姐果然大方,我这糖葫芦,下次还卖你!”鱼不对拿了一根糖葫芦给黄鹂,喜滋滋道:“晶红一串映丹心,这根糖葫芦一定最甜,送给你了,黄鹂!”

    黄鹂接过糖葫芦,在一边苦笑道:“小姐,你买了这么多,我们怎么吃得完?带回家被老爷发现的话,他肯定发现你偷跑出来了。”

    鱼不对无畏道:“那有何难?”她抱着一包糖葫芦,朝前方走去。

    待黄鹂追上时,却看自家小姐咬着一根糖葫芦,坐在土地庙的高石前叫道:“糖葫芦,免费送!”呵呵,真真是鱼不对的作风。

    黄鹂却冷了脸,凑到自家主子跟前,道:“小姐,你是大家闺秀,怎可如此不端庄?”

    鱼不对淡淡一笑,道:“出来玩就不要说些讨人烦的话啦。”

    这时,迎面走来了四五个小童,见有免费的糖葫芦皆开心的伸手讨要,又见是个美貌的红衣姑娘,皆甜甜的叫了声:“仙女姐姐好。”

    鱼不对每人分了一根,朝几个小童笑了笑。那小童们竟红着脸一窝蜂的跑开了。

    就这样,不过片晌就分的只剩一根。这时,黄鹂指着离土地庙不远的小桥,忽道:“小姐,桥上那个人一直盯着你,是不是也想要糖葫芦?”

    鱼不对顺着黄鹂的手指去看,只见一约莫十三四岁的粗布少年,脸上带着伤,身材也瘦瘦的,空洞的瞳孔泛着灰色,此刻正无力地扶在栏杆上望着她。

    鱼不对见了,立刻起身,朝桥边走去。可刚走了没几步,手腕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攥住。回眸望去,竟是黄鹂,她慌乱指了指桥的另一侧,道:“小姐,是老爷他们!”

    只见鱼老爷坐在轿子里,身后是数十个押运米粮的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桥,见到桥中央碍手碍脚的少年后,一胖家丁竟然不耐烦地推了推,谁知竟然将人推倒在地。前列的李管家唯恐家丁惹事,扶起少年后又给了一锭银子便带着人走下了桥。

    少年看着怀中的银两,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轻轻摸了摸,见不是幻觉,无光的眼睛中竟然莫名闪了一下。忽然,刚刚拿过糖葫芦的几个小童竟然飞速跑过来抢钱。少年虽然长得比他们高,可是太瘦了,除了脸颊,四肢仿若骷髅一般,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少年死死攥住那锭银子,可是小童有四个,身体又很强壮,没一会儿,便被他们抢走了。为首的那个小童抢了钱后竟一把将少年推进河中,恶狠狠道:“让你抢!死去吧!”

    说完,便带着人扬长而去。鱼不对在一旁看的都要气炸了。她刚要上前帮忙,就被黄鹂按在原地,连忙道:“小姐,老爷还没走远。你这样出去,会被发现的。”

    鱼不对闻言,只能心急如焚地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少年落水。黄鹂见要出人命,连忙带着自家主子跑,边跑边道:“小姐,你不会游泳,我们去找人救他,千万不要招惹是是非非。”

    鱼不对虽然生在江宁,可是从未下过水,大家自然认为她不会游泳。然而,若是人,鱼不对的确不会,可她本体是忘川女灵,自忘川水生,游泳是她的本能,又岂会是个旱鸭子?

    黄鹂还在紧紧攥住鱼不对的手腕往前寻人,下一刻,手腕一沉,脱离桎梏,红衣女子掉头朝小桥跑去。惊得黄鹂在身后大喊:“小姐,快回来,不要......”

    只听“扑通”一声,一袭红衣跳下桥头,消失在水面上。

    那少年睁着眼睛并不挣扎,由着身体在冰冷的河水中往下沉。他不是不会游泳,看起来更像是轻生。自江北逃难至此,一路看尽人间冷暖。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他却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什么叫作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何不如,将这条卑贱之命交给上天?

    正这样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破水之声。抬眸去看,却见大片大片的红如水妖一般朝自己移来。紧接着,一只素白的手,揽住了他的腰。

    鱼不对正要看这人还有没有气息,凑近时却发现他一直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怔然不过一瞬间,很快,她便朝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会带着他上岸。少年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须臾,纯净的眸带着和善的温柔对上少年的茫然,二人仅一臂之隔,待那少年不再茫然,她搂着少年的腰,迅速向上游去。少顷,便带着人破水而出,游到了岸边。

    黄鹂早就等在了小桥上,见鱼不对出现在岸边,并将人救了上来,这才将憋了许久的眼泪流了出来。等再要抬脚去找鱼不对,竟发现自己的腿虚软到不能走了。可见鱼不对贸然救人对黄鹂的惊吓有多大。

    好不容易跑到岸边,却见鱼不对正拧着衣服,头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颈边,本就是明艳的女子,湿淋淋的杂乱衣发莫名添了一股破碎之感,倒真叫人移不开眼睛了。黄鹂连忙掏出帕子给自家小姐擦脸,却被鱼不对抢过来给她擦,边擦边无奈道:“黄鹂,你好好的哭什么,像个小花猫一样,笨笨呆呆的。”

    黄鹂委屈道:“小姐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还不是傻子?没游过泳还跑去救人,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鱼不对安慰道:“别怕,我不是找死的人。别哭了,小花猫。”

    黄鹂擦了擦眼泪,撅着嘴,道:“小姐,下次可不能这样吓我了。”

    如此反复安慰了两遍,见黄鹂不再害怕,鱼不对这才将目光放在那少年身上。只见那少年脸上带着伤,眸光却格外明亮。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鱼不对的眼睛,沉默着,连衣服都没有拧干。

    鱼不对刚刚在水下一通扑腾,早就疲倦了,见黄鹂平静下来,那少年也无恙,直接躺倒在地,气息不稳地眯着眼睛看天。

    黄鹂刚要开口,却听鱼不对道:“你又要说成何体统?黄鹂,我休息休息,有点累。”

    听她这么说,黄鹂也不好说什么。乖巧地将糖葫芦递到小姐手中,道:“小姐,还有串糖葫芦。”

    鱼不对接过来,又看了看旁边的瘦弱的少年,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们也算患过难的萍水相逢了,一人一半,要不要?”

    她目光清浅,没有半点施舍的高高在上,少年没有过多犹豫,接过糖葫芦,和鱼不对一起吃了起来。黄鹂见惯了自家小姐如此,只要没什么生命危险,她很乐意小姐和可怜人相处,譬如自己,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

    鱼不对吃完糖葫芦,虽然有了些力气,可是关禁闭两天,粒米未进,依旧很饿,她转头看向黄鹂,小声道:“黄鹂,我饿了,可是我不想吃桂花糕。”

    到底投身的是富家小姐,饿了这么久,居然还是会挑挑拣拣。

    黄鹂道:“小姐,你买了太多糖葫芦了。本来你就在禁闭中,老爷根本就没给这个月的用度,现在,只有一文钱了。”拿出那一文钱在鱼不对眼前晃了晃,随后无奈地摊了摊手。

    鱼不对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随即双眼放光,看向黄鹂,却被她厉声禁止:“小姐,乌山闹鬼,老爷不让你去的。你看我也没用!”

    鱼不对蹭地一下从地上起来,然后拖着黄鹂往乌山的方向跑,边跑边欢快道:“老爷老爷,可真烦!以后私下里不许提我爹!”

    黄鹂无奈地被她抓着手腕,眼睛里却很是憧憬。很明显,她也想去乌山瞧瞧。主仆二人兴冲冲地朝前跑去,鱼不对回眸,却见那少年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朝他挥了挥手,扬声道:“走哇,一起去乌山找吃的。”

    少女逆着阳光,奔向了清远的秋山,发丝都被光染成暖暖的金色。她沐浴在阳光里,照得少年心间一烫,心底的乌云淡了些,他朝着鱼不对的方向,跑了过去。

    土地庙后面就是乌山,三人沿着曲折山路走了一会儿,因是金秋,路边的树上结了不少果子。尤其是那红灿灿的枣子,看着尤为可口。

    少年见了,走到树下,拉下树枝摘了起来,将枣子兜在衣摆中,很快便摘了满满的一兜。他拿了些给鱼不对二人,却见自己的手黑黑的,与少女接过枣子的素白小手形成鲜明对比,一股难言的自卑忽然涌上心头。然而,下一刻,鱼不对爽朗的一句谢谢便将他的自卑悄然戳碎。

    鱼不对嘴里嚼着枣子,不住的说甜,眼睛却朝草丛中扫去。黄鹂扯着她的衣角,随着主人一起走,却道:“小姐,老爷说乌山有鬼。我害怕。”

    鱼不对伸手放在唇间,发出“嘘”声,低声道:“小点声,别惊了我的兔子。”话音刚落,一只灰色的野兔便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快如冷箭一般,跑走了。

    鱼不对都要气笑了,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回眸去看黄鹂,伸手点了点她的眉间,无奈道:“黄鹂,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要是没有你,那兔子能跑嘛!

    黄鹂道:“小姐,你自己抓不住还要怪我?”

    鱼不对道:“这乌山的兔子,只有被我抓到的份,从来就没有跑出我的手掌心过。要不是你一直说怕,让我分心,兔子能跑?”

    黄鹂道:“小姐,兔子就是能跑。”

    鱼不对:“......我不管,今天要是不抓一只,我绝对不回家!”

    黄鹂听了,想到鱼不对若是不回家被人发现了,自己也要跟着挨打,便立时求道:“小姐,别闹了。兔子哪有那么好抓呀,守株待兔那是成语,是骗人的,天底下没有傻兔子的,我们逛逛就回去吧。”

    下一刻,只听“咚”地一声,刚刚跑走的那只兔子忽然折返,装死在不远处的枣树前。

    黄鹂:“......”

    少年一怔,将目光放在少女身上。却见鱼不对提着裙摆,兴冲冲地朝那只兔子奔去,边跑边喊道:“哈哈,黄鹂,快找地生火,烤了它!!!!”

    快乐,在晚秋的天空里不断蔓延。

    然而,不远处一双沧桑的眸正死死盯着少年少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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