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幻亦真

    坤灵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擦干脸上的泪,颤抖着朝床榻上的人爬去,她轻轻伸手试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望舒紧紧瑟缩着瘦削的身体,他面色白如纸,嘴唇却异常鲜红,这奇异的对比显得他有种惊人的俊美。

    坤灵一时怔住了,与其说是被他此时的容颜诱惑,不如说是被压抑已久的心魔蛊住,这个时刻,是可以杀死他的吧?他死了,这些年遭受的一切屈辱就都可以了结了!

    可…若是没有他,她又能倚仗谁的力量?

    坤灵颓然叹息,随后立即从他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颗药丸,伸手想要喂给他,被一把抓住了手腕,迷乱中望舒睁开眼睛死死望着她,然后一口咬上她的肩膀。

    坤灵吃痛痛呼,望舒却并没有松口,这与他平日里的淡漠不同,是那样决绝肆意,让人捉摸不透。

    “公子…公子不可这样!会留下痕迹的!”多年来他惩罚她的方式一向是避开常人能看到的地方,更不会在她肌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解药在何处的?”望舒的嗓音暗哑而压抑。

    自从老庄主死后,她就常侍奉他左右,已悄悄记下这救命药丸的所在之处。坤灵敛了敛心神,柔声道:“日日伴您左右,稍加留心自然能记得,坤灵只想着若是有方才这样的时刻,能及时为公子分忧。”

    望舒低头看向这伏在地上的女子,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罢了,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意,多谢。”

    他看着她肩上的咬痕,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异样神色:“这伤口不要上药,我自会想办法为你遮去。”随后为她点了止血的穴道,淡淡道,“直说吧,你与太子上砚的婚事将近,我此去帝都虽然未与国师会面,但太子已年二十,早就到了该立太子妃的时候,太子妃之位却一直悬空,咳咳,这正是你前去的好时机…过完年,就启程吧。”

    “是,公子。”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望舒只觉的心里堵得慌,想去透透气,却瞥见窗棂上国师的赠礼,烦躁道:“窗边的那个盒子你拿走,是宿火那老头让我交给你的,我找机关堂的谢师傅看了,没有什么机关也未下毒。拿了就赶紧走吧,不召见就不必来见我了。”

    坤灵颔首,走出扶光阁的时候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各个院落的仆人还尚在歇息,雪花扑簌簌的下了一夜,终于将整个院落都染成了纯净之色,地上白茫茫一片,连个鸟兽足迹都没有,天地间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走着走着,身上的披风似有千斤重,坠的她颓然坐在雪地上,这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十年来在山庄里的日子,将她从天之骄女变成了不知自己是谁……是望舒手中的棋子?是国师预言中的“贡品”?

    这些年在望舒身边,除了不时的“惩罚”之外,倒也学到了不少识人之技,还有勾栏教坊那一套,但想想都恶心,还要靠这个去讨好灭族仇人之子?如若不然,她又能如何?又能跑到哪去?天地之大已无她的容身之处啊……

    不知不觉怀抱锦盒的少女竟在苍茫雪地中跑了起来,拼了命的跑,只是跑着跑着,也不过一圈又一圈跑不出这牢笼。女子一直跑一直跑,身侧的场景从黑压压的山庄内墙变成朱红碧瓦的宫墙,前面竟有一悬崖,崖下雾气弥漫,女子失去控制般地朝山崖下狂奔过去!

    “坤灵姑娘,请止住你的步伐!”忽然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滴了下来,灵台一片清明!恍惚间坤灵看见山崖骤然消失,面前是山庄黑漆漆的内墙,一白衣公子横在墙与她之间,她竟一头撞在了望舒的胸膛上!

    “姑娘,您刚才好像中邪了一样!在雪地里跑着停不下来,还一头往墙上撞去!特别吓人!还好公子和玄烛禅师来的及时!”身侧的婢女急忙说道。

    顺着婢女的目光,映入眼帘的是望舒焦急的面庞,还有他身边正双手合十默诵的僧人,僧人手上托有一个净瓶,估摸着那醍醐灌顶的甘露就是他弹上去的。

    “施主,你方才被困在结界中了。是强悍的法术,但对方并没有想要伤害你。要是对方使出全力,贫僧也无法抵挡啊……”僧人声音枯哑。

    “大师,这世界上真的有巫术的存在吗?真的有所谓的术法吗?”少女不禁问道,一开口喉咙中居然有冰雪的寒气,天!这术法竟达到亦幻亦真的境界!

    看坤灵面色一变,一向气度沉稳的白衣公子忍不住脱口道:“你、你如何了?”

    看见对方无法掩饰的焦急,少女不由动容,他竟是在担心她?

    “坤灵姑娘无事,只是此刻三魂七魄还未全从幻境中抽离,那施法者的术法灵力如此,修为已是到了太上之境。”老僧双手合十。

    听闻此话白衣公子目光深沉莫测,“举国上下都在广修道观寺庙,如果术法不存在,国师不可信,那你怎么会侥幸活到现在?在十年前就该随你的族人而去了。估计不是什么妖邪入侵,是国师的暗示,日子快到了。”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老僧默然道。

    望舒眼中有看不清的深意,他薄唇微抿,一把将坤灵抱起,清瘦的手指仿佛要嵌入少女的骨中,他在她耳边低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今天起,你再不许踏出拙香馆一步,等着太子的轿撵来接你罢!”

    除夕已至,群山迤逦的剪影下,水镜山庄灯火通明,连各个院子的垂花门两侧都悬挂了写着吉祥话的桃符。屋檐下的春帖胜幡在长明灯的映衬下明暗交错,整个山庄如天宫玉宇。

    床榻下的屠苏酒倒了,流淌在织金栽绒团蝠纹毯上,陈陈的酒香氤氲而来,为这室内蘼荼之景增添了一番别样情趣———只见墨色床榻上交织着两个人,望舒鼻尖的汗滴在身下女子的面容上,她没有躲闪,而是试探着着吻上他的薄唇,低声细语,“公子……让奴一直陪着您可好?…”

    他用剑气将室内的烛火熄灭,用丝绢盖住她的脸,女子只当是闺房情趣,受到鼓舞似地攀上他的腰,仿佛开在暗夜中的花朵,他把女子想象成那个不能触及的少女,感受身下女子如花朵般绽放,在最后时刻他喊出了她的名字——“坤灵!”

    “滚开!”完事后他猛然推开委身于他的女子,有些恼怒,从洛水以南著名的烟花之地云洲城来的舞姬居然也不能令他动情,只有想起那个女子,才能令他心智混乱……

    从小对武学剑术的修行已让他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定力,没什么人能让他心智混乱。这些年来让坤灵修习媚术,原只是想利用她特殊的身份来窥探朝廷,也想看看自己的定力到底能到几分。

    而那孤女,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竟成了他的欲?能让国师预言命格的,果真是有几分反常之处……

    “坤灵姑娘,公子此刻怕是不方便见您……”门口的护法青陆说道。

    山巅的风声呼啸,白色的纱幔随风翻飞,阁内一股属于女子的熏香混合着酒香传来,坤灵已明白大半。

    “我来给公子送今年的屠苏酒。”坤灵低声解释,望舒过往的除夕都会与她一同守岁,此时除夕更是不同于往日,有些事情还是决定与他说清楚,可左右等不来他,原来是在这行此等事,“既然公子不便,我这就离开。”

    “让她进来。”望舒的声音从内传来。

    室内的火炉烧的正旺,只见半裸的女子跪在地上抖的像筛糠,居高临下的男子白衣微敞,赤着脚,长发不曾束起,温润如玉的眉目间却是萧杀之气。

    “原不知道今年的屠苏酒已有人给公子送来了,坤灵叨扰了。”她将倒地的酒瓶扶起来,低着头,不敢再多看这场景一眼,刚走出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艰难地回过身子静静地凝视望舒的眼睛:“公子,各院的领主还有玄烛禅师还在等着您驱傩守岁,已恭候多时。”

    年复一年,每逢除夕亦或是团圆佳节,对已逝去亲人的思念和愧疚与日俱增,幼年时看到的场景如同描了一遍又一遍的画,逐渐显山露水,深深刻入她的心底。她的家族三代为相,尊荣绵长,父亲定不会骤然谋反!什么预言,那是枷锁!只要能不侍奉仇人,只要能还她家族清白,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委身于他,哪怕是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唤走,这是在山庄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她决定赌一把。

    望舒望着面前的女子,炉内的火光将她嫩白修长的脖颈染上了些许绯色,令人一时沉醉其中,望舒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发紧:“咳咳,这是你在山庄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要公子愿意,坤灵愿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女子鼓起勇气凝视他的双眼,说罢双手试探着环上他的腰。

    望舒身子一僵,这个拥抱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他命令她。而这次,是她第一次主动。他能感受到她环在腰间颤抖的手。

    “坤灵想和公子岁岁年年。”她倏地脱口而出,月色下的面容越发皎洁,终是下了决心:“坤灵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男子,心中已容不下他人,求公子疼我。”

    言辞恳恳,情真意切,就如痴情女子对倾心已久的情郎那般。

    “你是酒吃多了吧,平日里你可不会说这些胡话。给我跪下听罚!”望舒一怔,眼底有明显的慌乱,与其说是在拒绝她,倒不如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奉圣上旨意,国师之命,水镜山庄才收容你至今。你本是罪臣之女,入主东宫后日子不会比现在好过,但只要践行你我之间的约定,水镜山庄定会护你周全,这些年来我找人教导你,不是为了此刻你在这说这些胡话的!”

    不远处城池中响起爆竹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除夕将至,少女默然松开了环在他腰间的双手,倔强地看着他,眼眸中含着失望。

    见她这番模样,望舒怒叱道:“我命你跪下!既是要为水镜山庄所用,就要听从我的命令!”

    倔强的少女终究是乖顺的伏下身去,有什么在这瞬间悄然改变了,“公子息怒,坤灵领命,以后再也不会说这些胡话了。”

    看她又恢复熟悉的模样,也不再说那些乱他心神的话,胸怿中翻涌的气血终于压不住,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

    坤灵在他身子前倾的一瞬间扑上前去扶住了他,熟练地喂给他一颗药丸,“公子最近怎么这么频繁?再这样怕是要伤及肺腑了。”

    望舒的白衣被血迹渗透,可明明方才吐的血已止住。

    “坤灵姑娘!您受伤了?!”循声而来的护法青陆发现少女的手臂竟被划伤,森然可见白骨,现下血流如注将公子的白衣都染红了。想来是刚刚上前扶公子时被公子的佩剑误伤,那月影剑设计的十分诡异,剑柄的另一端其实也有一柄锋利的暗剑。

    听闻此话,虚弱的男子强行起身拉过女子的手臂,在药物还没起作用的时候他眼前一花,又是一口血吐出,随即感觉到青陆上前来想为他运气疗伤。

    “先给她包扎,我不碍事。”望舒最后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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