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洮箐缓缓收回了缠绕在蒋泽昀身上的线，那些线嵌入他的身体中，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血红色。
随着线的抽离，蒋泽昀慢慢落到地上。
“你……你为什么要反抗？”
她咬了咬嘴唇，看着脱力地跪倒在地上的青年，语气中不知是愧疚还是懊恼。
蒋泽昀沉默片刻，他蓦然抬头，那双褐色眼睛里的毅然和坚决让洮箐为之一愣。
两人相视半响，他才开口，言语恳切：“我在岸上……还有非常重要的事。可不可以先宽限我五十年，让我回去。”
他似是害怕她拒绝，忙补充道：“这五十年我可以成倍地赔给你，到时候做鳌虾也好，蟾蜍也罢，就算你把我变成不会动的石头，也绝不反抗。”
“为什么是五十年？”洮箐好奇地问道。
人族一生不过短短百年，做什么样的事要花去一半的时间？
“你要去找他吗？那个抛弃你的男人。”她想到刚刚看到的一幕，那小男孩泣不成声的急切呼唤，让她回忆起一些不太美妙的事。
她说：“如果你想找他，我可以帮你。”
蒋泽韵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睛敛了下去，让她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不，我不找他。”
他语气郑重：“我欠了别人，在还你之前，要先还她。”
……这家伙，也欠了太多人吧。
作为一个债主，她连讨债也要分先来后到吗？！
洮箐思考良久，可能是一个不会反抗的鳌虾仆人诱惑太大，她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我大龙有大量的份上。”
她又说：“不过你身上有我的从契，离开我太远的话，你会死的。”
“从契？”
蒋泽昀疑惑，难道是刚刚他答应赔偿的时候，迅速涌进他心口的东西？
“……大概算是主仆条约啦，你欠我那么多东西，万一没赔完你就死了或者跑了，我总要做点保险。”
洮箐振振有词，对自己趁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举动理直气壮：“反正就是我可以掌握你的行踪。唔，还有，要是你在心里骂我，对我不尊敬，我立刻就能知道。”
“……”
他现在！
确实！
想在心里骂她了！
怪不得之前他在心里说潮海有妖怪的时候，她那么激动，原来是能听到他的心声。
他深吸一口气：“那你可以随我上岸吗？”
既然山不来就他，那他就想办法。
“不行！”那高傲的山一口否决：“我最讨厌你们人族，岸上么多人，还要待五十年，不可能！”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因为我撞坏了你的家，所以讨厌人族吗？”
“不是。因为……因为！”她拧起眉毛：“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烦不烦？”
“你很久没上岸了吧？”蒋泽昀细细观察着她那些没有被损坏的珍藏，心中有了主意：“岸上现在有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就比如有种巴掌大小的盒子，打开以后就会有音乐声，还有小人在里面跳舞，肯定不比你会唱歌的石鱼差。”
她眼里满是怀疑：“你该不会是为了骗我上岸，故意这么说的吧？”
蒋泽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一丝好奇，信誓旦旦道：“绝对是真的。你可以先随我去上岸看一看，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立刻将我捉回来。”
岸上那么多制作精巧的玩具，各种手办，还有迪x尼，任x堂，泡泡x特，各种游戏、电视剧电影、小说……
看她这收集癖的架势，还有宅那么多年不上岸的劲。
他就不相信，现代社会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没有一样能让她留下来！
洮箐一时怔忡。
上岸吗……
岸上……是什么样子？
实在太久了，她只能模糊地记起，天边那火红的霞光里灼热的温度，还有回荡在山谷里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的风。
蒋泽昀目光中的灼灼恳切，又让她想起回忆里他追逐金属盒子时那不顾一切的焦急期盼。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好吧，那就姑且一试。”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
岸上此刻，已经翻了天了。
导演老牧急得热汗冷汗一起冒，脑子里不停闪过些神神鬼鬼的传说。
他扯下头上的草帽，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来来回回地捯饬着摄像机，试图在白光闪过的这一两秒镜头里找出点端倪。
“怎么就不见了？”一旁的顾一舟百思不得其解：“我没把他撞水里呀，就这两三秒的功夫，就算落水，也不至于一点水花都看不见吧？”
“对啊！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特意选了这个水不深，水流也不急的湾子。”老牧头都要抓痛了：“安全员在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一件他的救生衣，真是奇了怪了！”
“他不会被什么水怪水鬼之类的东西给吃了吧？”顾一舟说。
“哎哟，我的舟哥，你别吓我们行吗。”老牧望了望不远处平静的湖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刚刚看起来还霁月光风的美丽湖泊，突然就变得幽深可怖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可能有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破水而出。
大家都默默挪动脚步离湖水远了些。
“一会警察来了，咱们可怎么和人家说。”顾一舟的助理也愁眉苦脸，顾一舟可是出事前离蒋泽昀最近的人，还和对方起了摩擦。
虽然节目组现在下令封口不准外传，可哪堵得住这上上下下几十张嘴。
就算工作人员不说，现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样子，又是安保又是警察的，谁看都知道出事了。
蒋泽昀又正在风口浪尖，外面蹲他的人数量不少，不用多久，什么离谱的都能传出来。
“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呗，摄像机里拍得很清楚，他是在打雷的时候消失的，不是我撞他的时候。”顾一舟面上强装轻松，心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而变得更加沉重，“他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
“起开！起开！”制片主任挤开窃窃私语的人群，冲到老牧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背哀嚎：“我的牧老大啊！你怎么不商量一下就报警！这事传出去，节目组的名声怎么办？！”
“是我报的警！”顾一舟听见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他挣开被助理按住的肩膀，声音不由得也高起来：“吴主任，在你看来，节目组的名声比他一条人命重要是吗？”
他虽然看不上蒋泽昀这种人，可也不能任由他出事不管。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报警这个决定太仓促了，或许我们的人再找一会儿，就能找到他了。”
被当众驳斥和质疑人品，吴主任的脸一点点涨红起来，他想解释自己不是漠视人命，又不知这事该如何收场，又急又气，差点一口气厥过去。
就在这时，小赵的声音响起——
“找到啦！人找到啦！”他举着手机，三两步窜上码头，胡乱将额前上被汗珠沁湿的短发抹开。
他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怪异：“泽昀哥给我打电话了，他……他在庆云镇！”
“庆……云镇？！”老牧的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隐隐有要裂开的趋势。
众人都愣住了。
庆云镇虽然也属于潮海，但它并不在蓝甸湖，而在北边的翠屏湖。
翠屏湖是潮海仅剩的湖中最大的一个，据传古时有碧色的高台垂直悬浮于湖心之上，犹如几扇碧绿的屏风，由此得名翠屏。
翠屏湖虽然紧挨着蓝甸湖，但山路崎岖，水路难行。从这里到庆云镇，经验老道的船夫过去也得将近两个小时。
这距离蒋泽昀失踪堪堪过了一个小时，他怎么可能出现在那里？
吴主任摸了摸脑门上稀疏的头发，抱着脑袋怀疑人生：“都说了让你别来潮海，那湖里不干净。外面那么多湖呀海的，非选这糟怪地方录节目，现在好了吧！”
今天真够一波三折，本来以为是综艺变刑事案件，没想到最后发现是个灵异片！
他剩下的那点头发估计要跟着节目一起和大家说拜拜了。
老牧也整个人萎靡了下去：“其他湖哪有这里好看，我都拍腻了！再说了，你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老那么迷信？”
“这是迷信吗？这是谨慎！”吴主任呜咽着说：“人找到了，趁警察还没到，快打电话撤警吧，别一会儿再给外面的人拍到了。”
“知道了，知道了。”顾一舟一把拉起还在拌嘴的两人，“找到人比较要紧，先过去看看。”
他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来，蒋泽昀没有稀里糊涂地丢掉一条性命，《望山见月》也不用因此背上骂名。
“我不坐船啊！那湖里我可不去。”吴主任高声呼唤着场务，让对方联系司机把车开出来。
“切，就你胆小。”老牧嘴上叭叭着，却也老老实实地跟着吴主任去坐车，不敢靠湖水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