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的水漫过他的袍角,雪白的僧袍垂落水中,随着他一掌拍向水面,潭底发出窸窣声响,几条细长的白蛇浮上来。
“是潭底的灵蛇,你若害怕,我便将它们先驱出。”
望着水面浮动的小蛇,谢影脑海中浮现青奴手臂上盘曲的青蛇,抬手便是一掌,可灵掌落入水中前一刻,余尽州轻拂衣袖,掌力化归虚无。
她咬牙看向他,却见他长指一扫,潭中倏然浮现一道石屏,将灵蛇挡在其后。
他转眸,她神情还未还未来得及收,只能干咳一声,他淡声道:“灵蛇是潭灵,不可伤之。”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抬脚入潭时见他还立着,便问:“你也要用灵潭?”
他微微一愣,点头应下,抬步去到另一侧坐下。
谢影盘腿打坐,初时并未有经脉疏通之感,只觉周身轻盈了些,掀眼时却见他双手结印,自少府穴源源不断有灵力泄出,竟是沿着流动的泉汇向她身边。
泄出的灵力有几分血色,经过泉水的濯洗,已然淡去。
她垂眼望着往自己经脉中钻的清润灵力,心头一颤,攥着指久久抬不起眼。
“莫要分心。”
知晓他在看她,可未想到他竟会出声,她微微抿唇,抬头看向他。
望着那双幽深的长眼,她道:“你要补偿我,我接受。”
闻言,他唇角微动,紧接着又听到她道:“直说便好,莫要再经楚令山的口了。”
他明白她是在说方才让楚令山引她来此之事,微微点头:“嗯。”
话落,洞内再次陷入沉寂。
望着她垂眼不语的样子,他想了许久,问道:“谢影,那日亭中,你”
“那日是我冲动,忧心你身死,菩提镜再无下落,才会说那般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出声打断,语速极快。
他心头微涩,淡淡道了一个好字。
话落,垂首苦笑一声,在鸿翔镇知晓她身份后,他的内心便陷入了挣扎之中。
发现无妄城的毒瘟出自菩提镜,决定要用四象诀后,他便明白自己永远不能与她相认了,可楚令山出现,他的身份暴露,一切都脱离他的掌控。
本该与她解契,还她自由,他却不愿了。
若婚书毁去,契约解掉,他与她便再无关系了。
他不愿,不舍,只能自私地耗着她。
眼下只有拿到菩提镜,回到过去,在天魔还未苏醒时将其诛杀才能改变一切,他才可以做回余尽州。
见他冷淡应下,她心中反而失落起来,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无所适从,只能闭眼入定,将这一切思绪抛却。
许是这清潭过于舒适,她很快便入定了,五感打开是因为楚令山的声音。
一睁眼,竟见余尽州匆匆别过脸去,原来她不知何时倒在了他肩膀上,她连忙坐直身子。
楚令山望着潭中的二人,触及余尽州微冷的眼眸,连忙道:“没事,你们继续。”
“何事?”
听到余尽州冷沉的声音,楚令山心知是他坏事了,谢影跟余尽州的隔阂他看得清楚,如今能亲近起来,他很是高兴,可已经惊扰了他们,他便回道:“归术仙子来了千里阁,要见师嫂。”
余尽州微微蹙眉,问:“她可说了所为何事?”
楚令山回道:“并未。”
“那便不见了。”
谢影本就意外,听到余尽州的话,更是一愣,当即便道:“她要见的是我,不是你。”
闻言,余尽州眉梢微动,看着她,欲言又止道:“你确定要见她?”
一旁立着的楚令山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也有些许古怪,可当谢影看过来时,他连忙低下头。
“你们好像并不想我去见她。”
谢影试探问道,楚令山当即笑了笑:“没有的事,只是白日里正阳宫发生那些事,归术仙子又是谨严的性子,我们是担心师嫂被为难。”
余尽州并未言语,可谢影却瞧见他双唇紧抿,知晓这是他有心事的表现,便知楚令山并未说真话。
“有客上门,焉有不见之理。”
谢影已迈开步子,余尽州转眸,望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兴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氅衣披到她肩上,“外面冷。”
感受到肩上暖意,她愣在原地,转眸看去,他抬臂,用长指将她那被压在氅衣下的青丝拨了出来。
他神情很是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寻常极了,她不禁想起七年前,她在潭中沐浴时,他背对着她,望着苍茫山野,端坐良久。
在她披上衣衫时,他走来用灵力帮她温干湿发。
“我送你过去。”
他淡声道,已经抬步往洞外走去。区区几步路,哪里有送的必要,她心中隐隐明白他是有话要说,便跟了上去。
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走出几丈远,石壁上的夜明花照亮一地斑驳,他才回过头来,看着她。
“曾经药王宗有意与天启宗结亲。”
说这话时,他望着她,袖中的手却微微攥起。
谢影却是一笑,归术对她的敌意,顿时有了答案,对归术的来意,也隐隐明白了几分。
见她并不在意,他本紧绷的情绪缓缓松了下来,唇畔却勾起一抹自嘲,转过身去,道:“走吧。”
谢影沿着连廊走到厢房时,归术正站在窗牖前,看着外头平缓的湖面。
见谢影来,她转过身,看她许久却并不言语。
谢影也没开口,走到案几边坐下,拎起茶壶倒下两杯茶,自顾自地饮了一杯后道:“归术仙子找我何事?”
小药童气鼓鼓道:“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归术只笑一声,走过来坐下后道:“赵锦镶想借萧城主之死离间天启宗与仙门的关系。”
“这话你应该对令山师弟讲。”
见谢影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归术笑了笑道:“若是与你无关,我自不会来见你。”
见她仍不以为意,归术笑容缓缓淡去,抬指敲了敲杯壁,“你与妖僧关系匪浅,萧城主出事时,你们亦是近密非常,他若有心做局,天启宗势必声名受损。”
谢影闻言只是一笑,“赵锦镶要搅乱四境风云,树大招风,即使没有我,天启宗也必经其祸。药王宗与天启宗虽非同气连枝,却是唇亡齿寒,你来找我,不过是希望我做出选择。”
归术微垂着眼,并不为所动。
谢影又道:“与天启宗撇清关系,或者杀了无尘。”
她霎时抬眼,平和的神情彻底散去,用十分冷静的语调道:“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谢影淡淡一笑,将归术面前那杯未动过的茶端起,一饮而尽,语调幽幽:“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为何要选?”
归术神情一凛,没料到她竟会如此不知好歹,沉声道:“余道君早晚会回来,他心怀天下,即便他顾念夫妻之情,就凭你这些日子的所为,他可会容忍?”
“也许并不用听别人讲。”归术莫名一笑:“我听师父说,余尽州在去锁灵渊时,将观世镜毁了,重塑为同心镜,只为与妻同心,他应当已经知晓一切。”
谢影一愣,回想起楚令山所言,当时只觉诧异,并未深思,如今想来,心头一片惊涛骇浪。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她要育灵草,他送来育灵草,她要菩提镜,他要的难道就不是菩提镜吗?
与其说他为她而来,倒不如说是为菩提镜而来。
思绪回笼,谢影无声轻哂,抬手将茶杯重重叩到案面上,讥讽一笑:“这便不劳归术仙子费心了。”
言罢,谢影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归术,意味深长道:“归术仙子与其在我这里白费功夫,不如多放些心思在那搅动风浪之人身上。”
走出房门,便见廊道拐角一道人影,月华披落在清瘦高挑的身影上,望向她的眸光也好似有月光流淌。
想起归术的话,谢影抬步走去,道:“赵锦镶要利用萧棋之事对付天启宗,你怎么看?”
“祸水东引。”余尽州笑了笑,“前有居心叵测之人觊觎天下灵脉,后有朝廷出手牵累天启宗,这可真是一盘大棋。”
“同心镜。”谢影忽然开口道:“同心镜是你的本命法器是吗?”
余尽州微微垂眼,明白是归术告诉她的,点头算是承认。
她神情有些许复杂,“同心镜本是观天下之镜,你将它与我绑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回想起在锁灵渊中的时日,若非同心镜,他如何能熬过那枯燥乏味的日子。
她心有所念,他便从镜观之,看她心头春雨落冬雪生,看她一次次凋零,又缓缓在日华之下绽放,即使千里之隔,也好似同舟以渡。
他对家一字并无概念。三岁时,父亲被征入行伍,半年后传来死讯。母亲忧劳成疾,为人浆洗衣衫时坠入河中。自此,他成了街头乞儿,只见旁人父母双全,朋辈相亲,并不知家为何。
遭逢洪灾,满门不存的老乞丐同他说,若有一日他遇到心仪的姑娘,有了妻,便知家为何。
他那时便想他这样一个乞儿,如何会有妻,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被师父带上天启宗后,回忆幼时穷困卑贱,他便发愿护佑天下太平,一心修炼,早将凡尘俗情封锁,师父却告诉他要娶妻了。
他一阵恍惚,幼时为乞,一生不忘,这世间真有女子愿嫁他吗?
看到她画像的那一刻,他心头一颤,回想起多年前,大雪纷飞的连白山,素衣黑发的女子,隔着漏窗,遥遥朝他看过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孤独彷徨,像极了幼时露宿街头的他,可与他不同的是,那双眼中有一道顽强燃烧的火焰,莫名灼人。
因此师父问他意见时,他垂下首,虽道的是全凭师父安排,可他心里想的是,若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是她,倒也不错。
他以为她是愿意的。
可大婚时,她神情漠然,眸中压着一道不易察觉的愤恨。
他便知,他错了。
锁灵渊不是非去不可,只因他无法面对她,也不愿惹她不快,便向师父请命,用自己为天下的牺牲来还她一世尊贵安稳。
可谁知,这一逃反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