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海浪将她卷起又抛下，玻璃花窗构建成一间间小到窒息的房子，她被什么追赶着，弯腰，屈膝，仰头。
她不甘心，却只能抓到一手的玻璃碎片。
血、有实体的颜色、没有形状的生物。
无数只眼睛凝视着她。
平风早醒了过来。
今天是公司新品发布的日子，她要用新发布的海神Ⅴ型机甲上场打表演赛。
公司派了车来接她，她果然在车上看到了路今稚。
那次生硬的拒绝以后，她本以为两人会再无交集，哪里想得到路今稚却是频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有时候是茶水间，有时候是上下班的电梯，有时候是周会。
路今稚并不找她搭话，偶尔会对上她的视线微笑点头。
平风早也是拿他当空气，只要不进一步烦她，她还是能忍的。
人的好奇心与热情不就那么几个月么，而且再怎么样他最多也只在这里呆一年。
这次无垠海的发布会弄得非常隆重，海神系列主要针对警用研发，功能多样，如果能进一步占领市场份额，对无垠海来说无疑是扩大自身的又一个机会。
平风早上过两次海神Ⅴ型实机，第一天的表演赛就是和其他几个同事一起过一个都市地图，没有什么难度。
第二天主要是去挑战竞品，宣发一下优势和创新。第三天是体验日，那就没她什么事了。
她进了三号机驾驶舱，随着主持人的一身令下，她启动机甲穿梭在高楼和空中轨道之间。
“三号机注意，三号机注意，即将到达第一个表演点，请配合二号和四号进行翻转、躲避、射击等动作。”
“三号机收到。”
平风早集中精神完成了第一个动作，接着是进入一个掩体进行躲避，然后启动武器模块。
由于只是表演赛，武器模块并不会真的发射，只会有一个传感器模拟的过程。
按照实现排练的流程，她会开第一枪，然后被二号机还有四号机包围，她再突破并反击。
但是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二号机和四号机竟然真的攻击了三号机。
“什么情况？”
“今天不是表演赛吗？无垠海在搞什么？”
“这也太真实了，是计划的一环吗？”
“三号机在求救啊！真搞！”
“是‘无’组织！他们侵入了无垠海的机甲！他们对二号机和四号机动手了！”
“二号机和四号机无法联系了，三号机现在很危险，现场都没有准备控场的机器人或者机甲预备吗？”
平风早这边被红色警告环绕，她的躯体痛感告诉她，机甲的飞行模块以及右臂和躯干受损严重，她只能操控机甲抓着一根立柱延缓降落速度。
完蛋，这季度奖金要没了。
她启动中度连接去矫正飞行模块的自查系统，同时联系了组长。
“三号机请求支援，目前机甲多处受损，需要引导返回。”
“总部收到，已经派出支援，请尽力保护自己的安全……”
信号突然中断，屏幕一片漆黑，接着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平风早认出来这是“无”组织的标志。
“无”组织近年来一直致力于反抗各种机甲公司，他们认为机甲是上层和富人用来压迫底层并且剥夺底层生存的武器，这种武器对社会发展毫无作用。
他们经常背地里挑拨民众对机甲的反感，但这一举动反而促进了官方购入与督促研发机甲的进程。
后来他们开始组织劫持机甲研究员以及驾驶员扩大影响。
上次平风早被劫持的案件警方就查出那伙人与“无”组织有关联。
想不到现在他们已经敢到无垠海公司的新品发布会上来闹事了。
平风早抽空在心里骂了那个组织两句，她只是在公司赚口饭吃的小职员，害她做什么！这么能直接抓住老板打一顿啊！
下坠的失重感攥紧了她的心脏，系统失效超过80％，她断开连接改用手动控制。
好在海神系列她都驾驶过，手动操作的原理大差不差，飞行模块自校正救过来了几个喷气口，再努力一下安全到地面问题不大。
她现在只能通过原始观察窗查看外界情况了。
但二号机和四号机似乎并没打算放过她，朝她飞了过来。
“……搞什么，组长你人呢！”平风早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狂怒，这完全冲她来的啊。
“砰！”二号机发起了攻击。
“警告！D093组件受损！”
平衡传感器损坏，机甲倾斜了。
“三号机，请放弃抵抗，跟随二号机和四号机冲出场地。再重复一遍，三号机，请放弃抵抗，跟随二号机和四号机冲出场地……”
“无”组织的图标占据了大半个视窗。
平风早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她要是真的照做了，别说这季奖金，无垠海会把她开了还让她赔偿无垠海的名誉损失的好嘛，她哪来这么多钱赔！
她操作机甲躲过了四号机的侧面撞击，也终于落到了地面上。
几架战斗型无人机已经来到了附近，不停朝二号机和四号机喊话。然而没一分钟，其中一架就被技术劫持，开始攻击其它几架无人机。
无垠海你也就这样了，自己家地盘都能被劫持机甲和无人机。
平风早用一眨眼的时间考虑了一下跳槽问题。
二号机没有放弃她，又给她来了几梭子，完全是在逼平风早放弃机甲逃生。
平风早骂骂咧咧穿好了护具，拿起驾驶舱的手持武器，打开视窗。
对面显然被这不要命的举动惊住，转向她的视觉死角。
她爬上了机甲顶部，扛着激光炮瞄准了那架被劫持的无人机。
一击毙命。
“组长！你们过来啊，再不过来出人命了！”她朝呼叫器喊道。
“来了。”
是路今稚的声音。
平风早的激光炮这时再次蓄好了能量，她顾不上回复路今稚，瞄准了二号机的腿部。
她本可以直接对准驾驶舱，但那里面是她的同事，她不能这样。
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四号机朝着她的位置压了下来。
平风早看着巨大的阴影，本能地往前跑去，一跃而下。
爆炸的冲击波将她震出去十几米，火焰从她的指尖流淌而过，世界在轰鸣声后变得绝对安静与空白。
路今稚驾驶飞行器穿越了火焰，将她从那场爆炸中带离。
“……风早，坚持一下，坚持一下！”路今稚把她揽在怀里，调出屏幕同时联系了好几家医院的手术室做准备。
平风早能看见他眼里的泪，还有……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小白兔头像。
“不过真有困难还是要给我发讯息，我一定会赶过去帮你的。”
他真的过来帮助她了。
“你是……‘凸凸’？”
他的泪滴到她的护目镜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平风早再醒来时，已经被消毒水的味道包围了起来。
“醒了，风早。”路今稚坐在床边用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真是太好了。”
“呃……头好痛，我睡了多久？伤到哪里了？”她问。
“你睡了二十五个小时，三场手术。现在没事了，风早。”
路今稚给她倒了一杯无糖牛奶，“还好你穿了防护服，只烧掉一点头发，不过你的手臂和腿还有肋骨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手术后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谢……”
“医药费公司承担，这里是VIP单人病房，我出钱，你不用急着出院，安心休息就好。官方在处理‘无’组织的事情了，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这小子挺会说重点的。
平风早转动了一下头部，看着路今稚：“你是凸凸？”
“你想吃什么？”
“我想你先回答我。”
“……”路今稚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为什么？”
路今稚边整理着她的检查报告边说：“你的第一场比赛是驾驶万物初代，我那时在鹿城休假，刚好打开你的比赛直播。”
他的动作停下来，和她对视，“我对你……一见钟情。之后我知道你会去地下斗场，便花钱投资了那里，成为了幕后老板之一。为了有给你钱的借口，只好让你满足一些奇怪的比赛条件。”
“我在鹿城和熠城两边跑见你的时间太少了，就和公司申请调来了这边，想以我真正的身份接触你，但是你好像并不太喜欢我，我只好和你保持距离。”
“但没想到我还是因为心急把自己暴露了。”
路今稚苦笑了一下，“如果你讨厌我的话，等你好一点之后我会申请调回去，不会再打扰你。”
平风早别开眼，只说：“让我静静。”
路今稚起身：“好。安心疗养，公司那边我会协调，如果你愿意继续呆在无垠海，公司会提供住所。”
那之后，凸凸不再上线，只有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的插在床头花瓶里新鲜玫瑰花刷着存在感。
平风早在一个傍晚突然领悟到了真实花卉的美丽。
它不像投影的花那样绚丽多变，也不像假花那样活得长久。
但它就是它，是独一份的美丽。
每时每刻，都不一样。
她还是用玫瑰花泡了脚。
虽然没感觉到有什么奇妙的地方。
无垠海在内部表彰了平风早，并且发了十万的奖金。
平风早拒绝了所有的媒体采访，拿钱换了个舒服的一室一厅，家具齐全不漏水的那种。
而她的那两个同事被调查出是自愿配合“无”组织行动，警方已经逮捕了他们。
她也在一周后收到了警方的视频，拍摄了参加这起案件的“无”组织成员对她的道歉。
视频里是一个打扮得不拘小节的女孩，资料显示她为某机甲公司做技术指导。她对着镜头说：“我叫段千游，向平风早女士说声对不起，我不应当策划在行动中牵扯进无辜人……”
后半段就是拍摄她在认罪书上签字以及拍照入狱，写悔改书的画面。她似乎只是表面认错。
路今稚说“无”组织那边很可能会继续针对她，提出每天送她回家。
“顺路。”
“是挺顺路的，我都不知道你住我楼上。”
“这样漏水你可以直接找我。”
无懈可击的理由。
平风早又说：“上次你救我公司里已经在传八卦了，要是被他们看见我们每天‘顺路’，上面要劝退我了。”
“我会和他们说如果我听见什么不好的话，我会离职。”路今稚眉眼含笑，“我想总公司应该不舍得放我去竞品公司。”
他半跪在地上，仰视她：“风早，可否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你可以用各种方法去评判我能否成为与你共度一生的伴侣。”
平风早坐在公园的秋千上，低头看着他：“我这人多疑，你的真心我或许要花上几个月，几年去验证，而你在我这里可能最多得到朋友的待遇，你也能忍受？”
路今稚虔诚地捧起她的手，“能够一直被你注视着验证真心，我愿意。”
路今稚的话不假，平风早还真没有在公司听到半点流言。
她也尝试着和他一起上下班，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
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同伴。
事无巨细，事事回应。
他偶尔也会有负面的情绪，但都能自己消化。有时候面对她流露出来，更多的是想要她的注意与关心。
平风早有时都会觉得自己过于无情，但她一向没有什么愧疚心，一切按自己喜好来。
她很好奇路今稚能坚持多久。
答案是很久。
如果没有那一天的相遇的话。
三个月过去了，“无”组织对平风早的影响基本平息。
某一天晚上她睡不着，便起身穿了外套下楼走走。
熠城是没有休息的城市，平风早却避开人流往僻静的地方去。
这是一种逃避。
在无人的时候放空，仿佛自己真的脱离了那个烦躁的世界。
自然的晚风，隐藏在路灯下的月光，树叶的轻语。
她在阴影中遇到了一个人。
他嘴角是破碎的□□，想上前又退却的迟疑。他缩在黑暗中，朝平风早伸出手。
“伊尔。”
他的声音小却依然在寂静的夜里传到了平风早的耳边。
平风早被叫这个名字还是有些惊讶的，她甚至有些怀疑这是“无”组织的陷阱。
但是她没什么好怕的，直觉驱使着她走了过去。
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儿，不由得猜想他是不是地下斗场曾经的对手，是倒霉输了狼狈走在一条以为没人的路上突然看见了她的复杂心情。
“需要帮助吗？”平风早问。
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说出口的话语。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很是明亮，“伊尔，你最近还好吗？”
平风早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猜想，她想不起来这会是哪个“熟人”。她自认为在地下斗场身份隐藏得很好。
“你是谁？”她决定直接一些。
“我是……”他眼里的光明明灭灭，给她看了自己的手腕。
平风早抬手覆上去，脑机提示没有检测到身份信息。
他是“没有身份的人”，是活在明亮城市反面的人。
“我叫希司闲，如你所见我有名字但没有合法身份。我们在地下斗场见过，我看到你在无垠海新品发布会上被袭击的事情，所以一直想着再见你一面，只是后来……我在为别人办一些事，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平风早，我很开心。”
他突然叫了她的真名，并且笑着从破烂、沾着血渍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朵刺被处理过的粉色玫瑰花递给她。
平风早愕然。
她还没去接那朵玫瑰，他就把玫瑰塞进了她的手里，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风早，找到你了。”
路今稚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拉着她，有些无奈道：“这么晚出来很不安全，下次可以叫我陪你，而且你的手有些凉，要不要现在回去呢？”
平风早侧头看着路今稚，他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玫瑰，不由得好奇问：“是谁送你的花，还是突然想要花了，我明天多买一些送你。”
平风早摇头，“地上捡的。我们回去吧。”
“好，”路今稚的声音有些低沉，“风早，找你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你选择不要我了。”
平风早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往回走，路今稚快步跟上，一路无言。
两天后路今稚去鹿城处理事情，平风早则去了地下斗场。
那一天，她驾驶着仓库角落里的万物初代，连续打了十场比赛，赢了十场。
每一场她都是处于一种平静的疯狂状态，连带着观众也疯狂到差点把场馆掀了。
没人知道一向比较低调的伊尔为何会突然这样高调，并且她此后每个月都会来到这里打十场比赛，无一败绩。
她成为了熠城机甲竞赛中神一般的存在。
三年后，路今稚向平风早求婚，平风早答应了。他们的婚礼定在两周后熠城最大的玻璃花房。
平风早不喜人多，路今稚便只邀请了部分公司同事前来观礼。
婚礼也很简约，只准备了一个十分钟不到的仪式。
离婚礼舞台最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看起来格外孤单。他并不在邀请之列，平风早却阻止了路今稚过去询问的脚步。
路今稚拿出婚戒要给平风早戴上时，手都在颤抖。他说：“风早，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平风早微微笑了笑，附在他的耳边，亲密无间：“那就好好享受这一刻吧，路今稚。”
角落突如其来的枪声惊散了花房里的宾客，路今稚下意识地将平风早护在了怀里。
平风早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下一瞬冰冷漆黑的枪口抵在了路今稚的胸口。
“风早……”路今稚身形一震，还是不愿意松手，祈求着说道：“把戒指戴上好吗？”
希司闲已经走到了两人身前，将枪口瞄准他的头颅。
路今稚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他没能明白命运为何还是走到了这里。
平风早在那个世界曾经这样伙同希司闲杀死张其淼，如今，她要杀了他。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世界还没有崩坏，他也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地盯着平风早，紧紧捏着她的手掌将缀着红宝石的婚戒戴上她的无名指。
他说：“三年的感情，你真的要丢掉我吗？风早。”
平风早说：“他才是凸凸，他用了你的账号，你却顶替了他的身份，你骗了我三年。”
路今稚只是看着她：“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已经原谅了我这个卑劣的谎言。”
平风早取下了戒指，失笑道：“路今稚，不要入戏太深把自己演进去了。”
路今稚一顿，“你知道了多少？”
“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的，路今稚。”平风早忽而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不是吗？”
她把戒指随意地抛了出去，“无论多少次，结果都会是这样的。告诉祂别再白费力气了。”
路今稚的眼神追着飞出去的戒指，再转回到平风早的脸上。而后他带着些许不解和决绝，覆上了平风早拿枪的手，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那么，再见。”
一声枪响过后，他胸口的血染成了玫瑰的图案。
平风早垂下了手，路今稚就那么躺在她的脚边，沐浴着透过碎裂玻璃的夕阳余晖。
“希司闲。”她转头看向一身黑衣的男生，轻轻叹了口气，“也许还不会结束。”
“没关系，我会一直在平风早的身边。”希司闲说。
两人在此世界化为虚无前好好欣赏了再不会升起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