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隙的雨下得没完。

    干了三天烧陶的活儿，她看着满手的泥土，终于明白了乌岸话里的意思。

    敢情和黄土打交道，是和泥啊？

    陶活儿劳役占了她一天的中的大部分时间，所幸乌岸送来的灵田上等，谷种的长势超乎了她的预料，竟然比她预料中长得还快。

    大雨来得突然，她顶着从乔殷洞里借到的盆，一路踉跄着回了山洞。

    一进洞口，她立刻盆取下，将湿漉漉的头发撸到脑后，连外裳也顾不得脱，手脚麻利地生火烤头发。

    昨日把门口的木柴全部捡回了洞中，油脂也还够。此时洞内火光荜拨，温暖明亮。

    沈清宁边拧头发边想，乌岸给的灵田不简单，要是她能把这灵田琢磨透，定然能在雪山灵田的基础上再上一层。

    但现在成日忙着制陶没有时间，她只好把灵田的培育暂且搁置。

    拿出石刀，取下悬在洞顶的肉，放在炉灶上烘烤。

    今日是收获的日子，沈清宁收了上好的灵麦，留好种子后，把剩下的简单地磨成了面，虽然有些粗糙，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面食了。

    将早已做好的面饼放在火上烘烤，和着猪兽的肉，柴火上升起了勾人的香味。

    沈清宁一边拍打着手中的面饼，一边忍不住地想想，需要尽快勘察周边的土地，看看能不能把这些谷种全部推广，这样一山谷的人吃饭就没问题了。

    这么多人，总不能只靠着雇主的鼻息过活。

    这样想，竟然有许多事要做，沈清宁登时觉得忙碌起来了。

    想到这几日乔殷给她介绍的一群人，沈清宁不由得有些发愁。

    全都是吃饭的嘴，要是有灵力，她自然可以滋养出足够供给一群人的灵田出来，可偏偏乌岸锁了她的灵脉。

    她想到这里，她翻了翻衣服，心烦道：“啧，乌岸可真是。”

    空荡荡的石室里面，忽然多了另一道声音，冷冷道：“背后嚼人舌根，非正道修士所为。”

    沈清宁一哆嗦，差点把面饼丢进篝火里面，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乌岸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双金色眼睛含笑带诮，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沈清宁，冷冷道：“方才。”

    沈清宁抬起头，看着乌岸盯着她的头发和衣服，既然背后吐槽被正主听到，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行，听到就听到吧，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谢谢你送来的灵田，今天已经能收成了，给你。”

    她把烤好的面饼递给乌岸，乌岸静静地站着，没有接过的意思，沈清宁抬着又黑又亮的猫儿眼，干脆拉过他的手，放到他的手心：“用的是你的灵田，你别客气。”

    乌岸垂下眼睛，手里的面饼卖相糟糕，饼皮上要么漆黑，要么没熟，里面看着也粗糙无比，夹着的猪肉更是未经烹调，连盐巴都没往上撒，一看便是难以下咽的。

    他好似有些出神，半晌，乌岸坐到了篝火的对面，火光摇曳，他玉白的脸上被映出了三分暖色，他道：“......你在此地多日，为何你的家人不来寻你？”

    沈清宁翻烤衣服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烤起来：“家人？怎么，你认识我家的人。”

    乌岸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面上是隐隐的战意，还有几分她看不明白的情感：“有几面之缘。”

    这仿佛攀亲戚一般的语气，直接给沈清宁弄得沉默无比。

    良久，她翻着衣服，干巴巴道：“......哦。”

    宋家那帮人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居然和天凶有交情。沈清宁暗自叹服。

    乌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良久，还是闭了嘴，目光落在手上焦黑的烤饼上，

    烤饼粗糙，但却是死生隙里出来的东西，一摸，还是热的。

    她一个剑修，没有师父教剑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些和剑道半点关系都搭不上的东西都会？

    正在此时，沈清宁嗤笑一声，突然反应过来。

    “你说的不会是沈家人吧？哎，我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家人来寻亲，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是死了，就是不要我了。”

    “没人照顾，我也长了这么大，如今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家人这种东西，似乎也没那么要紧。”

    她木着脸吐着冰冷的话，乌岸一怔，随即胸口涌上细细密密的异样。

    她——没有在沈家人的身边长大？

    是了，要是被沈家盯着，她怎么会连握剑都外行。

    肩上忽然一轻，沈清宁抬头怒视对方，不知为何发神经的乌岸抢走了她湿漉漉的外裳，她正要发作，乌岸垂眼，灵力涌动，蒸干了衣服上的水汽。

    须臾，外裳干燥温暖，他把干了的衣物放在沈清宁怀里，起身走了。

    沈清宁抱着干燥温暖的衣物，目瞪口呆。

    乌岸道：“先前贸然出手，是我不对。”

    沈清宁抱着干燥的衣服，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于是愣愣道：“不对就不对吧，我还手了。”

    乌岸沉默片刻，一转话题道：“你的饼，闻起来很好吃。”

    沈清宁的脸上霎时绽放出笑意：“我做了许多，你喜欢的话，可以来吃。”

    乌岸略颔首，转身离开，沈清宁送完乌岸，伸了个懒腰，一低头，忽然见地上放着一只包裹。

    包裹里面裹着油纸，油纸里是两件干净柔软的衣服，并上一柄油纸伞。

    雨下得连绵，沈清宁抱着伞站在洞口，雨滴打在她头顶的石洞上，淅沥有声。

    她披着干燥的衣服，拿着包裹，一时有些愣住了。

    天凶乌岸来一趟，是给她送伞的？

    一定是疯了，她当机立断转身回洞，选择吃口饼压压惊，不料一转头忽然见远处遥遥有个人影，神色慌张，在暴雨里连滚带爬。

    谁？

    她还没咬一口，端着饼，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来者是前几天乔殷指给她看的猎户李叔，他一见到沈清宁，便像见到救星一样，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去告诉村子里的人，有妖来找事了！”

    沈清宁从没见过人能慌成这样，应了一声便手忙脚乱把油纸伞递给李叔，李叔大喘着气把伞还给她：“快去，快去！不用管我！”

    她只好应了一声，把油纸伞撑在头上，转头向乔殷的山洞飞奔而去。

    沈清宁把原话照样复述了一遍，乔殷面色铁青：“今日不是派劳役的日子，清宁莫急，我们去与它说理。”

    说起说理两个字时，乔殷的神色说不出的坚定，沈清宁面上点头，心下却不抱期待：和死生隙的魔物说理，说破了舌头，都不如打一拳来得有用。

    乔殷拉着她的手道：“咱们一同去。”

    说着，乔殷忽而地吹了声口哨，云天里飞来一只小小的鸟儿，鸟儿飞快地向二人的方向飞来，乔殷低头对它耳语几句，牵起沈清宁的手，向她来的方向走去。

    沈清宁跟着乔殷走，惊觉这山的周围围着一汪深邃的黑水，鸟一样的凶兽飞到黑水处，像被石子打中一样落了下来，乔殷熟视无睹地向前奔跑，对她道：“前些年天尊放了黑水绕山，死生隙的妖邪大都不敢接近，今日实在奇怪，这群东西居然连黑水也不怕，直冲冲向山里跑。”

    沈清宁跟着她跑，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这么久了，死生隙的大妖也察觉她的存在了。

    跑到山口处，沈清宁站在山门前，细雨如织，牵起她鹅黄的衣角，乔殷拦在她的面前，凶猛道：“本月来交接的人已经走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莫不是要违背天尊的命令！”

    为首的是一头胖大的、犀似的妖，它的面貌已经退化得不堪，徒留一身铁甲似的皮包裹着身体，犀不耐烦地一甩手：“少废话，要么让路，要么死！”

    他的目光不断地向村子里面张望，那眼神贪婪饥饿，是妖魔的眼睛。

    乔殷怒道：“你口气好大，再向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我要去状告天尊了！”

    乔殷话音未落，山前的众魔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犀擦了擦手上的巨斧，一甩手，劲风把乔殷甩飞：“你管我老大是谁？让人看看，想怎么不客气？”

    乔殷趴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血来，沈清宁扑在乔殷前面，犀举起巨斧，忽然它一耸鼻头，先是一愕然，随即两眼爆发出精光。

    “哟——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围的魔也嗅到了她身上奇特的香气，腹中不由得猛地咕噜了起来，乔殷茫然地站在沈清宁的身后，看着众魔的包围越收越紧，脸色隐隐有几分苍白。

    肩上忽然一暖，乔殷回过头，沈清宁贴耳道：“他们是冲我来的，你能跑多远跑多远。”

    乔殷看着沈清宁的背影，二话不说一句，爬起来就迅速地向后跑。

    拦在前面的沈清宁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有多怕乔殷哭着不肯走，硬要和她死在一处。

    看着站在山谷口的她，众妖越逼越紧，犀狞笑一声：“这几日弟兄们怎么都红了眼似的，原来是来了一口好食儿。”

    沈清宁赤手空拳，纤细单薄的一片人影，形单影只地站在庞然一群妖魔中，面色半分怯色也不显示，她清明平静的眼睛看着为首的犀兽，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皓玉般的右手手腕处，一枚灵印流转着血色的红光，隐隐地发出骇人的威慑。

    沈清宁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很遗憾，不能做。”

    她脸上看着平静如水，心里已经七上八下，面前的妖魔看起来并不太遵从天尊乌岸的号令，不然也不会冒着违令的风险闯入此地了。

    想到刚刚才离开的乌岸，沈清宁心里一阵堵，心下无力道：“你要是晚走两步，就能亲眼看见手下的二五仔反水了。”

    果不其然，犀看着沈清宁露出的手腕，不光没有退意，还笑得更加猖狂了，周边一魔说：“拿着鸡毛当令箭，拿乌岸那小子当回事了？”

    “一个睡了几千年的天凶哈哈哈哈哈哈！”

    沈清宁自知再举着右手就是笑话了，于是慢慢地放了下来，道：“好吧，是我荒谬了。”

    她缓慢地扫视了围堵的众多妖魔：“只是我就这几两肉，各位想怎么分呢？”

    原本一片嘲笑的氛围霎时沉寂了起来。

    沈清宁比量了自己和犀的身高：“按这位大哥的块头，我还没他的嘴大。”

    她极慢地看向众多神色犹疑的妖魔；“——一口下去，吃完就没了。”

    沈清宁并不知道她对妖魔的食欲吸引有多大，正像她方才赌乌岸的话在死生隙的分量一样，此时她也在赌自己对妖魔的吸引力。

    若是如同路边食摊，闻着香喷喷，吃了也不会再想，那她便认了，人不会为了哪里都能找到的口味而流连忘返，放在妖魔中也一样。

    仿佛独身走在一线铁索上，左手边，是万丈深渊，而右手边，是一线生路。

    冷汗不动声色地浸透了她的后背。

    过了良久，为首的犀道：“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大家都不吃了！”

    成了。

    沈清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抬起眼，对犀牛道：“非也非也，本人就在这里跑不了，说到底，也就是个长了腿的储备粮。”

    犀看着逼近的她，吞了吞口水，身边的众妖的目光霎时虎视眈眈了起来，它只好向后退一步，才艰难道：“储备粮？只有吞到嘴里的，才是死生隙的食物。”

    沈清宁眉头微微一皱。

    在雪阳宗修学读书时，沈清宁曾听先生讲起过，死生隙的生灵至浊至恶，是从古到今世间怨念所结，不食人间五谷，反而以杀戮与战乱为食，强者争斗，弱者沦亡，生生世世，不得宁日。

    换句话说，它们永远不知饥饱，永远都在吞噬。

    沈清宁皱眉思考了一瞬，眼睛忽然落到了自己的腰上。

    方才出来的匆忙，她竟然稀里糊涂地把饼别在自己腰上了。

    沈清宁灵机一动道：“所以各位有没有想过，吃点别的？”

    她种的谷子给人吃，人能步履如飞，给鸟兽吃，鸟兽长成灵兽，埋进土里，连土地都会滋养。

    这样的谷子做出来的饼，能不能喂饱这凶悍之魔的胃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