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谈

    窗外又起了风,似有山雨欲来的趋势,转瞬之间,雨势再起。

    太后陷在雨声里,无端忆起了自己与钟元期的第一次正面较量。那时的钟元期在她不动声色的掣肘中落了败,不得已藏势蛰伏至今,如今却是又有了露锋出鞘的迹象。

    宫女若谭眼瞧太后沉吟不语,如往常般递上刚沏好的新茶,却迟迟未见对面人有所动静。

    朝和殿中,惟有无尽的沉默。

    若谭在漫长的沉默中逐渐回味过来,骤然间后脊发凉,扑通一声,人已经重重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

    殿内烧着木炭,太后端坐在上位,依旧面色不改,只是一改沉默,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罪在何处?”

    若谭额头抵着地板,目光闪烁着说:“奴婢口实不严,无意将余大人儿女下落说漏了嘴。奴婢原以为只是一时口误,不曾想竟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做起了文章,可此事绝非奴婢本意,奴婢跪请太后责罚!”

    太后因着若谭的话看了过去,耳畔的耳坠也随着轻晃起来,稍作思量后,才道:“这朝和殿到底是风水生异,尽养出了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

    趴在火盆取暖的兜兜似乎睡饱了,此刻来了精神,猫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地衣上,直到地衣上出现了几道线痕,它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火盆,一下蹬上了太后的□□,浑然不知殿内的沉重气氛。

    太后伸手给兜兜顺了顺毛,看着它舒服地伸腰握爪,脸上又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神情自若,“哀家当初看你人机灵,才给你机会留在朝和殿,你倒好,将这点机灵劲使在了错处。你也知道,那巍侍辅从前便一直惦记着你。如今哀家也不愿再罚你,再没有什么比伺候阉人更能折磨你了。”

    “不,太后,求你放过奴婢!从前那些被送去伺候巍侍辅的姐姐,从来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啊!太后,那地方奴婢不能待的,奴婢知错了,此时无论是什么惩罚,小谭都受得住,只求太后开恩!”若谭惊恐地睁大双眼,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计任何后果地,紧紧攥着太后的裙下摆,试图求得太后的一丝仁慈。

    可她终究是期盼错了,太后又岂会为她这样一个背叛者退步折让呢。

    当若谭看清楚太后那宛如看蝼蚁的眼神后,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已无退路。如今摆在她眼前的,便只有两条路,要么低贱地生,要么体面地死去!

    若谭抓在衣服的手虚虚颤抖着,随后自嘲似地低笑了一声。

    “你是想死在哀家这宫殿之中?”太后眼神洞若观火,伸出的手忽地一把卡住若谭的下巴,强迫她抬高了头,“哀家听说那近来高升的端兆年得了个左膀右臂,名唤姜非阙。姜若谭,若你想让他即刻命陨咸安,你大可一头撞死在这朝和殿内,无人会阻拦你。”

    太后在各州都有眼线,这都是她早些年积攒的势力。若谭当即变色,只觉脖子被一把无形的钢刀抵着,叫她左右不能。她只能仰着脖颈,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认命地在绝望里淌出了眼泪。

    “你怨也好,恨也罢,一切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任何。”太后声音微寒,转过目光,偏头道:“箬瑚,差人去内侍省通传一声,让巍侍辅将人领去。”

    侍女的脚步声很快便淹没在风雨里。

    风裹着雨丝,把马背上的祁子横拍打得一整个蔫了下去。

    权竹笙回首时放缓了速度,最终与祁子横并肩同行,“这雨来得急,我们在前面寻一处落脚地方,待雨势转小些,再继续赶路。”

    “对不住了大人,说好了来帮忙的,没想到竟拖了后腿。”祁子横抬臂蹭去脸上的雨渍,又在下一秒里将整张脸埋进了斗篷里,闷声抱怨道:“这雨水太凉了,实在冻得慌!”

    祁子横打小锦衣玉食,是金钱喂养出来的细皮嫩肉,在汴黎风流公子圈中也是出了名的清秀娇嫩,哪里受过这种风吹雨打的苦?若非为了向祁商誉证明自己,他打死都不会上赶着来吃苦。

    可眼下看着离咸安愈来愈近的路程,他忍不住生出了临阵脱逃的心思。

    “以咸安目前的形势,恐怕是只进不出,城里自是凶险万分,你若要历练,不如就在城外接应。”权竹笙看出了祁子横的胆怯,有意给他搭台阶下。

    祁子横倒是想顺着台阶下,可一想到祁商誉贬低自己的那些话,他更加铁了心要跟着权竹笙,咬牙道:“我不怕,来都来了,怎么能半路逃走,这不是我祁子横能干出来的事!权大人,你这是小看我了,我今日一定要跟你跟到底的!”

    权竹笙淡淡露了笑,默而不答。

    ***

    咸安城的安置堂里乱作一团,光是将病患分开隔离已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主堂里的大夫们一早就勤勤恳恳地干着活,没人敢懈怠,个个忙得脚不离地,着实废寝忘食。

    “太医署的太医们入了咸安,倒是少了些宫里头的气焰,难得看他们如此勤恳尽责。”权竹笙刚从前线布粥下来,一身春潮,收伞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端兆年闻声转过身,在昏黄里递出手帕。

    “多谢。”权竹笙接过手帕,好奇道:“太医们浑水摸鱼惯了,今日见他们如此有干劲,显然出乎权某意料,不知将军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权竹笙话音刚落,上边突然窜下来个人。

    “这位大人,你问我啊!那太医署的人是我亲手看着的,这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朝天一跃而下,大大咧咧往权竹笙跟前凑,枕着双臂哂笑道:“那些太医一开始是不配合的,要么推三阻四,要么温吞敷衍了事,当真气死人!于是我家将军就想了个办法,把他们和隔壁陆将军家的滚关在一起,美其名曰嘛~供他们逗玩。大人有所不知,滚臭屁爱干净,那群家伙不知道谁放了个屁,熏着了滚,滚凶性大起,把他们挨个撕了一遍又一遍,那群家伙被整得差点六亲不认,哈哈哈!最后他们不得不屈服于滚的威严之下,只能举旗投降了。”

    朝天边说边回想着,脸上越发笑得贼兮兮的,整个人都快碾到权竹笙身上了。权竹笙闻言微微点头,依旧保持着平日里的好涵养,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

    端兆年看着得寸进尺的朝天,面不改色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却换来对方的天真一问:“怎么了,将军,我正夸你呢。”

    怎么了?

    此时刚疏通回来的姜非阙身心俱疲,一身脏乱还来不及收拾,便被眼尖的端兆年给叫住了,只听她喊道:“姜非阙,把人拖走!”

    姜非阙当下一个激灵,一声不吭地狠搓了把脸,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把人扛在肩上就带走了。

    “阙哥,你放我下来,我不舒服!”朝天手脚并用地挥弄着,想以此表达自己的抗议。

    “就该让你不舒服,长长记性,没事别老是跑去将军那里闹。咸安这么一大摊子事,将军已是分身乏术,你怎还去闹她?”不多时,姜非阙觉察到肩上的人安静了下来,想他是自省中,复而一手拍在了朝天的屁股上,哈哈一笑,“你要是实在无聊得紧,哥哥陪你玩,我肯定不会嫌你烦。”

    被扛在肩上的人闷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借着雨停,端兆年从侍卫手里取过灯笼,示意侍卫不要挨太近,随后带着权竹笙融入了夜色。

    权竹笙自是看懂了她的意思,索性不要自己人跟着,只身一人跟着端兆年走。

    两人并行于黑夜,任由寒风拂过衣袂,脚下未曾停过一刻。端兆年看着地上的人影晃晃,率先开口了,“师叔可是要拉拢我的意思?想必你也清楚,如今朝廷上波谲云诡,稍有不慎便会让人刀架颈侧。于我而言,我更愿意独善其身,师叔你今夜相邀,却是想将我置于这漩涡之中。”

    端兆年偏头望向权竹笙时,眼神透露着无辜。权竹笙见她这般,稍顿了会,才从错愕里敛神,像是提前想好了答案,说:“你做不到独善其身。”

    端兆年眉心微挑。

    权竹笙迎着她的注视,继续道:“既然担了你的这句‘师叔’,我便有话直说了。朝廷每年都会下拨河道修堤款,此事在户部账册上向来有记录,即便如此,每年各地方河堤塌陷屡屡发生,这其中的名堂,不言而喻。若非造成一定伤亡,朝廷是始终保留缄默态度。如今咸安两县决堤,伤民惨重,朝廷定然要问责。此次跟着调令下来的还有刑部比部司的荣泽忱,工部若还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于登天。”

    “……荣泽忱,这名听着好生熟悉,”端兆年说到此处稍微顿了顿,努力从思绪中整理出了不对劲,说:“我曾去过太仆寺,当日迎我的是一名唤阿忱的小厮。我观他虽一身小厮着装,行时却步履生风,举手投足间斯而有礼,当时便猜想他绝非寻常小厮,莫非他便是荣泽忱。”端兆年说着,随后将右手抵在左手上画了个轮廓,确认般说道:“他左手尾稍有处疤痕,是刀划出来的。”

    权竹笙在端兆年的话里颔首,答道:“此人正是荣泽忱,他幼时患有六指,只是鲜少人知晓。后来他将第六指割了,才有了你看到的那一道刀口。”

    “既然身为刑部比部司主事,为何又会做了太仆寺的小厮?”端兆年捋着朝堂上的关系走向,迟迟摸不清张彤荣泽忱二人关系的蛛丝马迹,借着沉思陷入了沉默。

    权竹笙低头看了她一眼,合适宜地打断了她的沉思,说:“我查阅过归档在户部的户籍,逢济年藩镇起乱,张府惨遭殃及,元气大伤。不久之后,张府将嫡女张兰漪下嫁进荣府作妾,一年后荣府对外宣称正房生了荣泽忱。可接踵而至的,是张兰漪骤然离世的噩耗。两桩事挨得近,难免令人生疑。后来我查探了一番,得知张兰漪原也是六指,由此可断定,荣泽忱实为张兰漪所生,与张彤确为表亲关系。”

    得到答案的端兆年霎时心如明镜,两秒后才应道:“张彤,荣泽忱。祁商誉显然是对盛家身后的东南富庶之地虎视眈眈,他当初搭上张彤这条线,不过是迂回,他从一开始打的便是荣泽忱的主意。祁商誉想借由稽查一事,将荣泽忱下放到东南,日后荣泽忱便成了东南财政的一道屏障,往后东南的每一笔账都会攥在祁商誉的手里。对内把持着国库,对外操控着大赴的经济脉搏……他这是低头久了,想骑上李氏的头上了。祁商誉这女儿是嫁得真值啊,我看他人是老了,脑子却实在灵光,可真是个宝。”

    “......”宝?

    权竹笙因端兆年的话思绪飘渺了会,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整理好情绪,说:“工部这些年单是从河道修堤上已经敛了不少银两,老师至始至终佯而不谈,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逢济年间的藩镇之乱,大赴剜心泣血,全国精锐过半数归于山河,互通的西北商廊之路也被莫哈奚和壑然两国阻断,东南富庶之地从此成了国之重脉,谁都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如若想占得先机,豁口就在于盛家。”

    “咸安只是小账的开始,从下往上查是之后必走的流程。盛家盘桓于东南数百年,作为东南最大的账,群狼环伺,倘若有机会,顷刻便有人反扑而上。以目前的局势而论,祁商誉是一个,汪淼也是一个,至于太后,”权竹笙作为钟元期推出来的后起之秀,想要看清暗藏于朝廷中的弯弯绕绕并不难,是以他很坦白地说:“她必须做出让步。汪茤被太后推出来充当挡箭牌时,汪淼和太后的立场便出现了转圜,双方关系已迫在眉睫,太后成了亏欠的一方,只要汪淼想往上,太后必定要往后退,毕竟太后还需借助汪家的势。这一切,多亏了你暗中用计。”

    东南富庶之地一直由盛家独占鳌头,饶是有权柄在手的太后,也苦于盛家久压之下。太后想要踢掉盛家,在东南圈起自己的铁网,端兆年在意识到这点后,立马算计了汪茤,利用汪茤的死打破了汪淼和太后的平衡局面,让汪淼有了伺机而上的机会。一旦盛家被踢出局,汪淼顷刻便会补上,太后鸠占鹊巢的算盘终究不会如意。

    亲近变作敌对,转变之间往往只需一个“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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