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我思盈盈 > 三年之期

三年之期

    梅溪,薛家祖宅。

    夜色深深,家宴的喧闹早已散去,薛老夫人所居的萱茂堂仍然灯火未熄。

    服侍的丫鬟都知离别在即,老夫人必有体己话儿与孙女讲,是以皆屏息静气立在廊下等着传唤,然堂屋里此时亦是寂然无声。

    良久,紫檀木镶竹丝转盘多宝格上,西洋鎏金镂空吉祥八宝纹更钟叮叮当当地响了,打破了一室安静。

    满头银丝的薛老夫人回过神来,抚着下首少女乌发的手顿了顿,素日里平静淡然的面容终是起了一丝波动,温言道:“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

    “祖母,”薛辞盈虽早知祖母打算,可此时心里仍甚是不舍,她仰起脸,神色怏怏,“您果真不随我一同回京么?”

    薛老夫人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沉声道:“你能有如今这般平安,幸得咱们听从端木神医之言,也是得佛祖庇佑,薛家列祖列宗泉下相护。”

    血雨腥风的宫变之夜不堪回首。

    三年前,她陪着奄奄一息的孙女,随神医南下寻药,辗转多地,受尽波折。

    老天不负苦心,终是为孙女求得了生机,孙女渐渐痊愈,为免病情生变,与神医分别之后,她带着孙女回到祖籍湖州梅溪,又住了一年,见孙女已恢复往昔模样,才松口放她回京。

    “现下我倒是习惯了南地气候湿润,民风淳朴。”见孙女不语,薛老夫人拉起孙女的手。

    她一向严肃,小辈们在她面前皆不敢高声,今日难得打趣道:“你且安心,既是嫁入皇家,便是我不回,你那继母也不敢打你嫁妆的主意。”

    “况有赵嬷嬷跟着,你母亲的陪嫁,她再清楚不过。”

    赵嬷嬷是薛辞盈生母的乳娘,对薛辞盈最是忠心不过。

    “孙女岂会在意这些,只是......”薛辞盈垂眸,目光落在十二幅湘绣月华裙裙裾上,她抿抿唇:“舍不得祖母,大哥见不到祖母,定也失望。”

    薛辞盈口中的大哥,是她的嫡亲兄长薛淮川,他于今年年初,与礼部右侍郎之女纪阮定下婚事,成亲的吉日择在了明年春。

    薛老夫人凝目注视着孙女。

    华灯下,少女面庞光洁如玉,长睫浓密,遮住一双极美的丹凤眸,以及其中波动的情绪。

    虽是与祖母家常叙话,然她自幼教养使然,纤薄脊背挺直,坐姿优雅沉静,宛如那丹青妙手精心绘就的仕女图中人物,走出了画中。

    不知不觉间,孙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姝色无匹。

    此去不久,便要为人妇,再过些时候,许会为人母......

    这是她一眼不错悉心养大的孩子,容貌倒在其次,她最骄傲的是,孙女光华内蕴,心有丘壑。

    若不是那一场动荡,她早几年便顺风顺水姻缘美满,哪像如今,平白生出许多波折。

    但愿是好事多磨。

    想到这里,薛老夫人不由感慨:“我和你祖父便是在此处成的亲,那时我比你如今还要小上两三岁,后来,他驻守凉州,我在京中,聚少离多,不知不觉,大半生竟过了。”

    “祖母已是这个年岁,况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颠簸,咳咳.....临了临了,便在这里多陪陪他罢。你哥的婚事,有他老子操心,我是不管的。”

    虽是这般说,薛老夫人语气里也不掩寥落。

    一个是自小看重的嫡长孙,一个是在身边长大的亲孙女,若不是实在无法,她怎么也得亲眼看着孙女出嫁,薛家迎娶新妇的。

    薛辞盈听得出祖母话语中的缅怀与惆怅,也知祖母的无奈。

    去岁冬日,祖母身子便有些不好,的确经不起长途跋涉。

    她握着祖母的手,沉吟道:“既是如此,便让赵嬷嬷留下陪您罢。我不缺人使,嬷嬷年岁也大了,舟车劳顿......”

    薛老夫人倏然一笑,摇了摇头:“我本有如此打算,可她怎能放得下你?”

    “您身边......”

    “我身边丫头婆子一堆,再者你三叔与婶娘待我如何,你也看在眼里,自我来到梅溪,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衣食住行,竟比你爹这亲生的儿子还要妥帖三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若论三叔对祖母的孝心,薛辞盈也无甚话说,她瞥了眼方才还叮叮当当,此刻安静下来的自鸣钟,心知祖母此言无虚。

    本朝自去岁始开海禁,湖州府也开始有了寄卖洋物件的铺子,这些物件漂洋过海过来,物以稀为贵,自然价格不菲。

    但江南多豪富,在湖州府,却不难脱手。三叔好容易得了个西洋来的自鸣钟,自己没舍得留下,巴巴地送到萱茂堂。

    祖母口中嫌弃:这物什乍地一响,猛地唬人一跳,心里却是极熨帖的。

    儿子自然都是孝顺的,可真心多少,薛老夫人也是有数的。

    提起自己的亲生子,现任职兵部郎中的卫国公薛谦,再想起他近日频频来信,字里行间难掩焦灼,生怕女儿回去晚了一日,太子妃的位置便如那煮熟的鸭子般,飞了。

    自己才具平庸,便想着攀龙附凤,羞也不羞!

    薛老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当着人家闺女的面,言其父之是非,未免不妥。

    于是薛老夫人按下语气里淡淡的嘲讽之意,话音一转,

    “可惜你娘去得早......她原是你娘的乳母,罢了,让她亲眼看着你出嫁,也便是告慰你娘在天之灵了。”

    提到生母,薛辞盈神情微黯,又不想再招得祖母伤心,索性伏在祖母膝上,缂丝长衣上触感冰凉的卍字福寿刺绣纹样贴着肌肤,心绪方渐渐平静。

    薛老夫人琢磨了一番,不由失笑,素日再怎样沉稳的孩子,一说到亲事,也偶尔流露小女儿的娇态。

    薛辞盈耳畔,祖母的声音一如往日,徐缓而平和:“盈丫头,你的婚事,是当年太后亲口允诺的,诸事有太后做主。”

    “况若没有你,如今的东宫之位早已换做他人。”

    “这太子妃的位置,你若当不得,旁的人,便更加不配。”

    薛辞盈抬眼,目光从祖母的鬓间白发,看进那一双饱经风霜的眸子。

    那里,原沉淀着历尽世事的淡泊,此刻却满是疼惜和关爱。

    祖母用心良苦,为她做好了打算。可祖母亦不仅仅是祖母,还是卫国公府的老夫人。

    本要出口的话止于唇齿之间。

    “是。”薛辞盈露出个笑容,轻声应道:“祖母之言,孙女都记下了。”

    *

    早春的清晨,薄雾散去,运河两岸,青山逶迤,杂花生树,燕语莺啼,一派生机盎然。

    晨风拂过,薛辞盈在甲板上凭栏而立,看流水潺潺,在朝阳下漾起密密的縠纹,思绪万千,亦逐流水飘飘荡荡。

    肩头骤然一暖,清脆的少女声音里含着浅浅的嗔怪:“虽说是入了春,可早起风里还带着凉意,小姐且要当心身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手下动作不停,利落地为薛辞盈拢上一件香色薄缎披风。

    “可可地将养了三年呢。”

    今日天气好,水流平缓,帆樯如云的大船挡住了前面的视线,是以薛辞盈一行人乘坐的这艘客船,行进速度很难加快,也因此,便很轻易地被后面的船只赶了上来。

    薛辞盈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与自家船并行的船只上。

    是运河上常见的客船,却因那澹青色半卷竹帘而多了几分蕴雅。

    有人倚窗而坐,似在执棋与人对弈,大半脸庞被竹帘挡住,影影绰绰,露出一线薄唇浅淡如樱,下颔冷白如玉,线条精致流畅却不失锋锐。

    窥一斑而知全貌,这倚窗之人定是个风神如玉的美男子。

    薛辞盈漫不经心地想。

    须臾,那人修长手指伸出窗外,雪色指尖拈着一枚墨黑棋子,也不见如何用力,棋子在指尖便化为齑粉,簌簌落在碧水中。

    随即,有低低的咳声响起,男子嗓音低醇,带着点儿隐约的笑意,轻叹道:“如此,可算是平局了。”

    那声音慢悠悠拂过耳朵,如早春溪水流过山谷,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可对面并无人应和。

    薛辞盈这才发觉,这男子是自己与自己对弈,也因此,这笑意里,又带着点儿难以言喻的寂廖。

    心弦的某一处似被轻轻拨了下。

    这种如斯寂寞的感觉,三年来她深有体会。

    许是她视线停留的时间太久,那男子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蓦然抬眸,清冷的目光似穿透竹帘落在她脸上,如磁石,牢牢将她吸引。

    她幼承庭教,谨守礼节,明知便是有帘相隔,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子也甚是不妥,可不知为何,在这瞬间,莫名涌上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冲动。

    好在,不过短短一霎,船行加速,两人的目光自然也错开了去。

    薛辞盈回过神,心下惊觉自己竟生出这与礼不合的想法,面上却纹丝不露,只启唇一笑:“知道啦,小管家!”

    她本就生得黛眉朱唇,明艳无俦,这一笑,贝齿微露,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波光潋滟,更是说不出的粲然动人。

    饶是采芩日日看惯,也险些被晃花了眼。

    她怔了一怔,想自家小姐这般容色,无怪太子殿下记挂了三年,鸿雁传书未曾间断。

    薛辞盈扶着采芩的手步下甲板,随口叹道:“你如今这絮絮的劲儿,越发像嬷嬷了。”

    当年京中变故,她和祖母随神医南下,不好过于兴师动众,因此心腹丫鬟只带了采苏和采芩。

    采苏不久便回梅溪成了亲,采芩年龄小,赵嬷嬷担心她服侍不尽心,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导,是以如今细心妥帖之处,颇有赵嬷嬷言传身教的影子,只性子依然不失昔日活泼。

    因提到赵嬷嬷,她忙又问:“嬷嬷醒了没,今日可好些了?”

    赵嬷嬷自上了船便时常晕吐,薛辞盈这些日子时时忧心,临行时她特特请大夫开了药预备着,可嬷嬷用了药并未见效,反而越发沉重。

    采芩摇头:“今早只用了半碗米粥,又吐了。”

    “这怎么行?”薛辞盈皱眉,此时两人已走到赵嬷嬷屋前,她轻轻叩了叩门,扬声唤:“嬷嬷......”

    “嬷嬷无事,小姐别进来,仔细染了病气。”船舱里,赵嬷嬷声音虚弱,却急急阻止。

    薛辞盈无奈,她生母去得早,自幼养在祖母膝下,祖母虽待为人慈爱,但毕竟孙子孙女多,总不好太过厚此薄彼,且祖母出身书香门第,一举一动自有章程,她纵是满心孺慕,日常相处也需谨记礼仪规矩。

    而赵嬷嬷因生母临终托付,又怜她幼失怙恃,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待她真真是视若珍宝,呵护有加,在她心里,实如半个亲娘无异。

    晕船之症自然并不传染,但赵嬷嬷生怕于她有一丝妨碍,坚持不许她入内探望,薛辞盈恐她再为此再动气伤身,只得每日隔门问候。

    她蹙眉,只听嬷嬷的声音,便知她果然没有好转。

    她自己曾缠绵病榻近两年,久病成医,斟酌许久,觉得赵嬷嬷的症状不仅仅是晕船这么简单。

    明日便到了扬州,索性多留一日,瞧瞧嬷嬷的病情罢。

    只她并不预备提前与赵嬷嬷说。因她这几日便时常懊悔,为了给薛辞盈操持婚事才执意跟随回京,如今反成了累赘,若是知薛辞盈的打算,定会反对。

    这般想着,她柔声安慰了一番,却被赵嬷嬷再三催促,只得先回了舱。

    此时舱中光线正好,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洒在桌案上,楠木雕花匣子上,精致的花纹闪着细微的光芒。

    薛辞盈缓步走到案前,踌躇了片刻,伸手打开匣子,眼里便映入一叠厚厚的信笺。

    无需再看,只因读过一遍,字字句句便已印在心里。

    正如那一年的上元之夜。

    皓月高悬,灯火照彻,夜明如昼,漫天烟花姹紫嫣红,倒映在喧嚣人群里,少年明亮而坚定的双眸中。

    明明是年节里最繁华热闹的情景,当望进少年融着烟火与星辰的眸光,她却于喧嚣的人声中,于烟花的蓬然绽放之际,听到少年清朗的嗓音,在她耳边温柔而清晰地告白,

    “盈盈,我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在本朝,上元之夜,亦常是青年男女的定情之夜。

    她素来仪态从容,可那一瞬间,忍不住颊边泛起红霞。

    她垂下眸子,只想抽出被他紧握的手,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抽不出,因着天冷唇边呵起白气,交握的手心却发着热,沁出薄薄的汗。

    因他挑破了两人的心照不宣,互生情愫,她紧张而羞涩,又暗暗欢喜。

    等她鼓起勇气再看向他的眼,却是刀光起,变乱生,箭声凌厉,穿过人群,疾射而来,那一瞬她不假思索地挡在他前面。

    一丝薄淡的笑意从她唇边漾起。

    待采芩端着茶进来的时候,便见薛辞盈正坐在窗前的桌案旁,对着几封散落的信笺沉思。

    红唇微抿,眸光难辨,那搁在桌案的纤细柔荑,在阳光下白得仿佛透明,无端多了几分脆弱之感。

    这个念头浮起,采芩忽然察觉,自从苏州港登船,不日将与太子殿下重逢,本应欢喜的薛辞盈,这些日子,却未见有多喜悦,反而心思沉沉,似有忧虑。

    或许是因嬷嬷的病情罢。

    这般想着,她含笑凑到薛辞盈身旁,有意逗她开颜:“大小姐,有个典故:睹物思人……是什么出处来着?”

    薛辞盈瞪了采芩一眼,采芩佯装害怕地吐了吐舌,眼中却是满满的促狭之意。

    薛辞盈自来大方疏朗,但在采芩“我都明白”的眼神里,颊上还是热了热,凶巴巴道:“瞧什么瞧,赶紧去照顾嬷嬷罢。”

    采芩将茶放下,一笑离去,门扉阖上,薛辞盈重又淡了笑容。

    离京时,李忱在十里长亭为她送别,俊朗的少年红着眼,后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反而被她保护,后悔让她重伤至此。

    那支射中她心口的箭携了毒,虽端木神医在第一时间为她解毒,可之后她仍身体虚弱,只能倚着车壁而卧,如一个正常人般能走能笑,都成了奢望,更不要提曾经的少女绮思。

    但对于电光火石之间,那一刹那的举动,她从未后悔,哪怕时光倒流回那一刻,她想,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隔着车帘,他许下诺言:盈盈,我恨不能随你而去,你安心养伤,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归来,我的妻子,唯有你一人。

    然而,经此宫变,成年皇子中尚存的,唯有李忱一人。

    景佑帝年已不惑,伤感于子嗣凋零,因此,他厚赏卫国公府,亦欲给予她县主之封,却不愿意儿子娶一个缠绵病榻的王妃。

    李忱在御书房门口长跪不起,恳求景佑帝成全两人。

    还是太后不忍看一对有情人就此分离,也感念她救下李忱的恩情,对景佑帝道:不若便以三年为期,若薛家女儿能够痊愈回京,便为一双小儿女赐婚,一则可昭显皇恩浩荡,二则,免得有人说天家凉薄,忘恩负义。

    景佑帝不愿违背母命,只得应下。

    既有圣命,三年来,李忱与她正大光明书信往来,写尽相思,且李忱为她,空悬太子妃之位,至今东宫无人,重情重义之名天下皆知。

    她人虽不在京中,却是京中世家贵女羡慕的对象。

    她原也为他的一腔深情感动,暗暗祈盼两心长久,直到半年前。

    她收到一封无名的来信,那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太子身边已有佳人在侧,并非良人,是真是伪,薛小姐回京便知,还请早做筹谋。

    这无稽之谈,她本要弃之不理,因国公府的家书从未提及此事,可那信笺,却是混在东宫送来的一应物品中。

    这人,应是宫中之人。

    而其实,在此之前,李忱的来信便从半旬一封到一月一封,再到两三月不定。

    在信中,他解释因自去岁开始监国,朝务渐多,难有闲暇。而东宫送来之物,虽如常贵重,却越来越制式,少了那份珍重的心意。

    一桩桩,一件件,由不得她不多思量。

    只是,凡事总要自己的眼去看,自己的心去判断,她不会轻易去相信一封莫名的信,但也不会被过往情意遮住自己的眼。

    阿忱,三年之期已过,我已归来。

    阿忱,若你守诺,我必不负。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