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姐弟俩坐上公交车回家。

    路上,简毅兴奋地说,今晚来上课的老师有多厉害,讲得有多专业。

    简舒默默听着,随汽车颠簸,胸前的夹克散发出熟悉的淡淡松木香,直往她鼻子里窜。

    她没勇气穿,老老实实抱着。

    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翘,像抱着个蜜罐。

    下车往家走的时候,简舒忍不住问弟弟:“这么重要的课,你们盛队长为什么没去听?”

    简毅立马陷入了另一种兴奋,书包在身上有节奏地一颠一颠:“盛队长接到调函,很快就要进省队了。我听高教练说,省队要对他重点培养,打算派他去韩国学习一年。”

    “去韩国一年?”

    简舒没能控制好情绪,语气里的惊讶过了头。

    简毅不以为然:“对啊,等他去了韩国,天天都会上这么专业的课,所以今晚听不听,对他来说都没所谓啦。”

    简舒滚热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压下五味杂陈,第一反应居然是,“他去韩国了,女朋友怎么办?”

    简毅不解:“什么女朋友?体校规定十八岁以前不允许谈恋爱,违规谈恋爱是会被开除的!”

    简舒眸色忽闪,追问:“那刚才那个姐姐是谁?”

    简毅咧嘴:“你说安苒姐啊,她不可能是盛队女朋友啦,我经常看见盛队和她在一起,高教练从来不管,她要是盛队女朋友,高教练怎么可能不管......”

    简舒:“......”

    原来她天真的弟弟对于体校谈恋爱的界定,只看教练是否干涉。

    如果教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就不是男女朋友。

    不过这又有什么所谓,他就要走了,离开体校,离开台城,一步步走上世界大赛的竞技场。

    也意味着,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

    简毅还在耳边聒噪什么,简舒无心再听,一路心不在焉地走进干休所大门。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低矮板楼,曲径通幽,满月明晃晃地照着外婆家的院子,院里那株挨着墙角栽种的枇杷树探出繁茂枝叉,影子随风摇晃在地上。

    简舒掏出钥匙开门,老房子,长长的过道,连接左右两侧八间房,住家保姆给他们留了盏灯。

    外婆已经在顶头向南的主屋里睡下,他们放轻脚步,回到各自房间。

    简舒关上房门,拧开床头灯,将怀里的衣服放在床上。

    明明穿在盛君身上利落又合身,平铺在她的小床上,竟占去了一半空间。衣服背面用金丝线绣了一个硕大的虎头,绣工繁复精致,霸气非常。

    她连做了两个深呼吸,重又抱起衣服,披到身上。

    像是穿着偷来的衣服,大得离谱,心也快跳出来,匆匆照眼镜子,赶紧脱下。

    衣橱里没有多余的衣架,她取出已经挂了件白色雪纺裙的衣架,将夹克罩在外面。

    盯着傻看了一阵,最后决定,明天让弟弟还回去。

    如此想定,如释重负般,简舒长舒了一口气,往衣橱里挂时候,手指无意间碰到衣服口袋,硬邦邦的一个盒子。

    简舒以为是香烟盒,禁不住好奇心诱惑,悄悄掏出来看,是盒薄荷糖。

    蓝绿色的盒子,花体英文的logo,简舒找来纸笔,抄下糖盒上的牌子:Ricola。

    她从来不吃薄荷糖,不过这个牌子的,她一定会买来尝尝。

    挂好衣服,简舒去浴室洗过澡,看着镜子里蜡黄的脸上,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脸颊,就连下巴都没能幸免的青春痘,她叹了口气,仰脖灌下一碗又苦又涩的中药汤。

    -

    盛君被调到省队,即将去韩国学习的消息,开始在校园里不胫而走。

    据说下个周四是他来上的最后一次课。

    高中部有几个女生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君心似我’跆迷会”,LOGO是两个花体字母“SJ”,口号是:助君早日成为世界冠军。

    放学时,简舒看见学姐拉着“‘君心似我’跆迷会”的横幅站在校门口,号召路过的同学签名。

    远远看去,红色的横幅上已经密密麻麻签了不少名字,学姐们卖力张罗着,说会将这个横幅送给盛君作为离别礼物。

    简舒的脚步顿了短短几秒,心理斗争却像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的名字太普通了。

    那样花花绿绿的签名条幅上,实在不需要再多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点缀。

    她转过身,朝满桂巷口的过街天桥走去。

    穿过横跨在中山路上的天桥,有一个便利店,简舒目标明确,直奔店门,很快在货架上找到了盛君口袋里的薄荷糖,Ricola的牌子。

    正在排队结账,门帘上的铃铛猛摇两下,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人,用刚结束变声期的公鸭嗓旁若无人地高声笑闹着:“操,亏那帮女生想的出来,还在横幅上签名,笑掉老子大牙!”

    “‘君心似我’,哈哈哈,她们不知道,盛队压根就没有心。”

    “你丫留点口德吧,在一中给排球队那两个傻逼打得跟孙子似的,最后还不是盛队出面,替你出了口恶气。”

    “操,一提那两个傻逼我就来气,他妈的打个篮球赛,跟疯狗似的,至于么!”

    “欸,听说盛队和安苒分手了,是真的吗?”

    “分手?他俩好过吗?”

    “别打岔!今天中午安苒跑来找盛君,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后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安苒哭着跑了。”

    “她让盛队保证去韩国以后每天都要给她打电话......”

    “我操,谁给她的自信?”

    “哎,难怪下午看见安苒,俩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隔着几排货架,简舒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盒薄荷糖,轮到她结账时还没松开。

    收银员提醒:“同学,我要扫一下码。”

    “哦,哦。”

    她赶紧将糖盒递给收银员,付了款,出便利店时,用余光瞥了那几个男生一眼,隔着层层货架,只能看到几个黑色的脑瓜顶。

    回过头,不等掀开门帘,和正准备往里进的人结实撞上。

    门铃叮铃铃脆响了两声。

    收银员下意识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简舒后退半步,对着面前高大的黑影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是她走路没看路,硬生生撞上去的。

    “简同学?”

    简舒闻声猛一抬头,被撞疼的鼻尖后知后觉起了酸意,眼眶里雾气氤氲,印出盛君的脸。

    “盛教练。”

    盛君在她预备将手里的东西背身藏起来之前,看到了那个蓝绿色的糖盒,唇线一弯:“利口乐?”

    简舒瞬间慌了神,解释:“是......我弟让我给他带的。”

    盛君却毫不关心,微一点头,已经往店里走去。

    “盛教练,”简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回身开口叫住他。

    盛君回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墨翠的底色摄迫人心。

    “您的衣服,谢谢。”

    盛君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语气淡淡,“不客气。”

    “再见,盛教练。”

    盛君朝她扯了下唇角,走到队友身边,男生们猛拉他胳膊:“我操,有后手啊,那谁啊?”

    简舒掀开塑料门帘,隐约听见盛君的声音断续飘来:“你们丫脑子有病啊......”

    出便利店,简舒踱上天桥,拆开糖盒包装,倒出一颗淡绿色的薄荷糖。

    放入嘴里,一股凉意直窜面门,太过刺激的味道,如同整个呼吸道浸在冰窖里。

    凉得透心。

    中山路旁的梧桐开始抽绿,远处的城市天际线被夕阳雕成粉色,明明是钢筋森林,梦幻的如同童话城堡。

    桥下,晚高峰的车河缓缓流动,红色尾灯间次闪烁,像心跳的节奏。

    薄荷糖的凉意在唇齿间渐渐消散,不过转眼,夕阳点撒的金粉倏地褪去,城市蒙上一层淡淡的灰。

    不多时,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从便利店出来,一路打打闹闹走上天桥。

    黄昏清浅,天桥上只有一个摆摊的中年妇女眼大无光地呆坐着,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咚咚咚敲个不停。

    -

    晚上回到家,简毅的房门开着,简舒一眼瞥见他书桌旁的灰色纸袋。

    里面装着盛君的衣服,她今天一早包好,让他还给盛君的。

    “衣服怎么还在这?”

    简毅闻声抬头,不以为意地停下掏书包的动作:“哦,我给忘了。放学校怕丢,又给带回来了。”

    “......”

    见姐姐沉下脸,像是要打人,简毅忙道:“明天,明天一定还!”

    简舒无奈地叹了口气,指着简毅手里的一摞信封问,“这什么?”

    “都是学姐托我送给盛队的信。”

    “这么多?!”

    简舒走过去,看着那些鼓鼓囊囊的信封,“这些信盛队会看吗?”

    “他哪有时间看,”简毅想想都替偶像头大:“他柜子都快塞满了。”

    “......”

    塞柜子里的信他或许不看,那,衣服口袋里的呢?

    简舒低头看着脚边的袋子,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弯身拎起袋子,倒退出简毅房间:“衣服我一会拿给你。”

    简毅只顾整理那些信封,头都没抬,“哦”。

    回到自己房间,简舒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粉色信笺。

    淡淡玫瑰花香,可见可闻少女心思。

    坐在书桌前,听着IPOD里循环播放的《勇气》,她选了支最趁手的签字笔。

    怕写错,先用铅笔打草稿,再一笔一划誊到信纸上。

    这真是她15岁以来做过最疯狂冲动的事了。

    她觉得,因为是他,自己可以疯一回。

    写完,她工工整整地折好,装进信封,塞进夹克口袋。

    装袋前,她又不放心地将信封往口袋深处塞了塞,用那盒薄荷糖压好,然后才拿去给简毅。

    “直接给盛队就行,替我谢谢他。”

    简毅接过纸袋,“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回到自己屋里,梁静茹的《勇气》还在唱。

    简舒的手心冰凉湿濡,抖个不停。

    -

    周四那天,盛君没有出现在一中校园。

    取而代之的,是从韩国外派回来的刘教练,带来盛君已经调入省队的消息,还有被他退回的信笺卡片和礼物。

    全被堆在多功能厅的角落里,摞成小山,颇为壮观。

    消息很快传开,女生们三三两两前来认领,谁都不希望自己送给盛君的东西被别人拿走,那将比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还要丢脸。

    简舒怀揣着一百二十万分的侥幸,想着自己的信是单独塞进他衣服口袋送出去的,会不会和其它那些信区别对待。又觉得那么幸运的事一定不会在发生在自己身上,惴惴然一下午,心里实在没底,一直捱到多功能厅即将关门,冲了进去。

    在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的信堆里,找到了自己的那封。

    她实在很难用言语描述这种从未经历过的,灰暗至极的心情。

    不知道短短几天,这封信经历了什么,被揉搓得又脏又皱,“简舒”隽秀的落款旁,歪歪扭扭爬四个大字:你玩不起。

    她盯着这几个字,脑子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碰巧尤如月也来取东西,见简舒呆站在那,悄悄凑过来,瞥了眼她手里的信封,笑着打趣:“你也给他写信啦?”

    简舒被抓了个现行,脸涨得通红,赶紧将手里的信封揉成一团,负气道:“我和弟弟打赌输了,被逼的。”

    尤如月送给盛君的信,连同自己最满意的三张写真照,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也没什么可笑话简舒的,找到了自己的信,便离开了。

    门口,保洁阿姨等着锁门下班,一个劲地催促,简舒收拾起所有的不堪,将手里的纸团塞进书包最内侧的隐形口袋,走出多功能厅。

    满桂巷口,梧桐叶随风轻摇慢摆,在少女心头刻下一道浅痕。

    浓荫处,响起了初夏的第一声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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