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程菡茵才遭受了取名之殇,可两人还没走到她的绛园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骄纵模样,好奇地对嵇令颐问东问西:

    “你居然一路从蜀地到了王都……真好,我一直被关在宫中,鲜少有机会出皇城,几乎没见过不同的风土人情。”

    “我三哥捷报频传,听闻蛮人一退再退,这战事是不是马上要结束了?”

    “你也觉得山巍不错吧?众人都觉得我荒诞不经,可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时行乐,我府中有性格各异的收集品,下次你来府上,我让他们穿薄衫一个个在你面前奏乐舞剑!”

    她兴致勃勃:“不过我的后院又不够大了,最近我瞧上一个春闱考生,寒门学子路费拮据,本公主添了点,打算扩建好房间后让他以身相许……姐姐,我听说……你是不是手头闲钱宽裕啊?”

    “你放心!我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知道江湖规矩,你出钱把我的公主府往外挪几丈,回头你看上哪个就带走哪个,我绝对不会舍不得!”

    嵇令颐故作姿态,沉吟道:“那我要是看上你的新欢,春闱士子呢?”

    程菡茵懵了一瞬,肉眼可见地踟蹰起来,她来来回回地拨弄着自己发簪上的流苏,为难道:“这……我还没吃到呢,你,嗯,你要是真喜欢回头我们分一分时间也成。”

    嵇令颐实在撑不住,忍俊不禁道:“四公主如此大方豁达,银子不过是身外之物,我出就出了。”

    见程菡茵眼睛一亮,嵇令颐有些奇怪:“本朝原就你一位公主,本该尽万千宠爱于一身,娘娘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也不可能拿不出一点银两,你怎么不问陛下或者娘娘要?”

    程菡茵的笑容一窒,原本透亮如玉石的眼睛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嵇令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莫非四公主平日过得并没有如面上风光无限,正想斟酌用词探一探实情,只听程菡茵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脚将地上一片枯叶踢开。

    她沮丧道:“我母妃说只要我的婚事一日不定,心一日不静,钱的事情就免谈,好在我先前有一些积蓄,可先前见那寒门士子芝兰玉树,一时没忍住花了太多银子……再加上我府中那百来口人张口等饭吃,服侍尽心还要赏赐,我这才难免有些拮据。”

    嵇令颐:……

    两人插科打诨一路回到绛园,还没喝上一口热茶,程菡茵的大丫鬟冬霜急道:“公主!公主!云嬷嬷来了!”

    嵇令颐闻言抬头,见程菡茵神色大变,才施施然托着杯盏的手一斜,当即泼了一滩热茶出来。

    她哎呦一句喊痛,却忍住了瞧一眼烫到的地方,反而急不可耐地冲到嵇令颐面前扯着她把她推到屏风后,紧张地嘱咐她:“切勿出声!”

    嵇令颐不声不响地藏在后面,听到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随后紧跟着就是粗粝的嗓音,开门见山:“公主,娘娘请您回宫了。”

    程菡茵嘟囔道:“不是说让我在这陪着父皇养病吗?怎么又要回去了?”

    云嬷嬷不苟言笑道:“娘娘说公主在这儿借着蔺相的名头做筏子,心却在外头左拥右抱,这样纨绔只会惹得陛下烦心,不如早早回去。”

    “在这父皇几日也见不到我一次,我哪能凭空去气他?倒是我回到宫中日日与母妃作伴,这才气得母妃偏头痛。”程菡茵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往椅子上一倒,“你们嫌我烦,让我回公主府不就成了。”

    “公主这是什么坐姿!”那嬷嬷语气越发严肃,吊着嗓子斥道,“让娘娘见到公主这样坐没坐相,回头又要罚您。”

    “所以我不回去!她见不到我就不会烦,我也不必被罚!”

    “公主!”那嬷嬷骤然厉色,“什么时候了,还容您小孩脾性,三殿下在边关出事了,娘娘惊吓过度正躺在床上,现在还未醒!”

    程菡茵一惊,霍然站起身却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她再也顾不得与嘉贵妃的争吵,连忙让冬霜简单收拾一下,即刻回宫。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程菡茵才想起屏风后还有一个人,她点了两个丫鬟让她们留下,说是要日日打扫绛园等她归来。

    嵇令颐一直等到四周阒静才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来不及听到四公主想要告知她的事,可却听到了另一件事,她先前收到孔旭密信已有所耳闻,当下更是知道嘉贵妃接下来是何意。

    她并没有躲在绛园中,而是径直往天子所住的宝兴殿走去。

    无传唤自然不得入内,她瞥了两眼进出皇皇的下人,正了正衣冠后跪在殿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殷思译率先出来了,他见嵇令颐挺直着背无声跪在门前,心下稍安,觉得殷曲盼教出来的女儿还不至于太过于荒谬。

    可此处人多眼杂,他先前才在众人面前狠狠斥责管教了嵇令颐以振殷氏家风,自然不能雷声大雨点小把她放过,起码在陛下清醒前嵇令颐是别想起来了。

    他当着这风口处又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她几句,见她垂首低眉似有悔意才拂袖不语。

    可没想到他才歇了,嵇令颐反倒开口,她淡淡道:“上古礼制中《仪礼》曾言返拜不答,您既已知我身份,便该知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陛下尊法循制,念在殷氏旧情上不予挑明,怎么连您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抬起头直视殷思译,身量纤薄更显脊背挺拔,虽独身一人跪在正中,却隐隐有一股自小浸泡在权术中的气场。

    她往边上一抬下巴:“本公主既已跪在地上,您怎么能站在那儿?”

    殷思译一呆,表情有一瞬间的空茫,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

    殷氏不算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可好歹也是个有点声望的世家,宗族家规历来严格,他也习惯了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地位,训两句小辈更是家常便饭,何曾碰到过这种硬茬?

    身旁来去匆匆的下人虽都目不斜视,可他知道这些人各个是察言观色的人精,此时此景不知如何在心里笑话他这个老头子。

    嵇令颐起初还绽着一个柔顺懂事的闺秀笑容,给一大棒再来一颗甜枣地说着她自然是愿意听从长辈教诲,说她自小不曾受过族内福泽,近日见到亲人当然是万般开心。

    一通识大体的话后,她倏地冷了眸光,挂在唇边的笑意看起来就不再是那个意思了。

    她道:“可我既然已与陛下相认,礼教不可违逆,您还是早日习惯为好,免得让陛下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殷氏不成体统。”

    殷思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她说得确实有理,再难受也只能下阶至她身后,抖着膝盖一并跪下。

    两人静默无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殿内终于传来几声含着淤血似的沉闷咳嗽声,一群御医的声音这才亮起来,絮絮而言。

    再是一盏茶的时间,一位姑姑出来躬身道:“陛下一清醒便要见你,公主请。”

    嵇令颐撑了一下地才站起来,她双腿发麻,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只听身后布料窸窣,头也不回道:“陛下既然还未说起,殷氏便不能起”。

    殷思译腿脚一软,被她这一句话顶得重重跪了回去,面如土色。

    入寝宫,天子已经坐起来仰靠在软枕上,他面色枯败,想抬手却无力,只能闭着眼让身旁围着转的御医离开。

    嵇令颐接过那碗一口未动的苦涩汤药,自然地坐在榻边吹凉。

    寝宫内安静下来,天子微微侧过头打量她,低着声音问:“她怎么生病了?”

    汤勺搅拌时磕到碗壁,发出一连串的清脆音,嵇令颐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汤药,舀出水声。

    “医者难自医,更何况有些顽疾并非药石可医。”

    天子闭上了眼,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她不来见孤,是因为病了是吗?她是不是原谅孤了。”

    自然不是了。

    嵇令颐说谎时眼睛都不眨:“是,否则我就不会出现在陛下眼前,我此行只带了一双眼睛,回去后可以一一说与她听。”

    她看到天子的眼圈微微红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呼气,又像喘不过气来,最后弄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微微打摆子。

    嵇令颐放下瓷碗,伸手在天突穴和檀中穴连续按揉,又轻拍后背才让天子止住了颤抖。

    他努力笑了一下,有几分和蔼:“我听思译说你已经嫁人了?”

    “是。”

    “怎么想着跟赵忱临那种人共结连理?”

    “娘亲说陛下积劳成疾,内忧外患背负重压,我如果能稳住赵国,也算对陛下有些用处。”

    天子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他嘴唇翕动,似乎想抬手触碰她,可到底还是放弃了。

    该如何开口?

    嘉贵妃方才差人来报,说程岐被蛮人暗算中了毒箭,危在旦夕。蛮人迟迟不肯交出解药,而御医对西域的毒和药材都所知甚少,一头雾水。

    贵妃哭得肝肠寸断,蛮人只道要嫁个公主过去和亲,两国就此停手,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天子自然是从捷报中知道蛮人扛不住想要停战,手上需要捏一点把柄,唯一一个皇子自然够分量……可若是真让程岐死了,两国之战便再无停火的可能性,唯有娶个公主做桥梁,让自己主动退让作出承诺才行。

    贵妃哭着说四公主自愿出嫁为陛下分忧,可他知道菡茵的脾性,定是又大闹了一场万般不情愿,这些话也许只是贵妃自割心肝肉。

    原本,他是想着嵇令颐也是公主……可现在才知嫁给赵忱临已是茵娘的一片忠心,他这一辈子欠她们母女的已是太多,也让她们受尽了委屈,如何能再开这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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