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宸的身影消失的刹那,整个幻境再也支撑不住,如幕布般撕裂,碎成一片片飘落。
耳边静默极了。
叶重咳出一口鲜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她很平静,反倒是谢无伤,气息凌乱,白发脏污,连神印也离他而去。
“师兄,你失败了,从此以后,你与凡人无异。”
叶重更难以说出口的是,以谢无伤现在的身体,连人间的老翁都不如。
谢无伤喘咳着站起身,他捂住胸口,平复凌乱的呼吸,“无妨。”
百年修为毁于一旦,他却像早就料到一般,并无太大波动。
“我会辞去掌门一职,我下山后,与蓬莱再无干系。”
谢无伤踉跄着,不知要去往哪里。
“呵——”
“谢无伤,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只剩一幅残躯,心中还想着不拖累蓬莱,想要自己悄无声息的老死?”
叶重的语气讽刺中压抑着暴怒。
她几乎是一把揪起谢无伤的衣领,狠狠将他逼退在床脚。
“我的小徒弟本该一路修炼心法,驱除魔气走上康庄大道,他本该成为蓬莱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
“可是他为了不让你堕魔,用自己的身躯吸收魔气,将你救回,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他尊敬你,感激你,你是他敬爱的掌门师伯,所以他才愿意这么做,我告诉你谢无伤,你欠他的债还不清!”
“你这辈子都要和蓬莱绑在一起,就算是做了鬼,也是蓬莱的鬼,不要妄想死在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破烂地方,我想给你收尸都找不到!”
叶重的眸中似乎燃起赤红色的火焰,谢无伤怔愣许久,“可是我如今……”
“闭嘴,坐在那别动。”
叶重见谢无伤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怒火渐消。
“这些皆是你从前送我的。”
叶重从百宝袋中倒出一堆五光十色的法器和丹药,不有分说都往谢无伤怀里一塞。
“拿着,有这些法器丹药在,你还是蓬莱的掌门。几个长老中,虽然周青汀与我最不对付,但是对蓬莱却是忠心耿耿,他可用,至于剩下那两位,你自己掂量着办。”
叶重撑起一柄九宝玉骨伞,宝伞洒下柔光,伞下的谢无伤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那个清绝的蓬莱掌门。
素手执起判官笔,蘸了金沙墨,叶重神色庄重,一笔一笔地在谢无伤额头画出金色神印。
谢无伤屏住呼吸,胸腔中万千的情绪冲撞,在柔软濡湿的笔触轻触额间之时,化成一滴清泪滚落。
“你要去寻他?”
谢无伤端立,眉目间的哀愁似乎为神印染上一丝悲悯的光辉。
叶重吹干笔尖,为谢无伤整理好一丝银发,“自然,蓬莱还是交予师兄了,我相信师兄。”
二人之间,静默良久。
最后,叶重还是叹一口气,从那堆法器中取出一对玉镯。
阴阳双镯,相依相生,能感知对方的生死安危。
本来她想抽时间送给白宸的,但是眼下除了这个,也没有更合适的法器了。
况且这本就是谢无伤所赠,用师兄送的东西当定情信物,也不大好。
一黑一白两只玉镯分别扣在二人腕上,叶重笑道:“师兄若有难,玉镯必定示警,我定会回来助你。”
谢无伤眼睫低垂,手指在玉镯上摩挲良久,轻轻点头。
已无需多言。
“师兄,再见。”
叶重走的干脆,她没有看到谢无伤久久凝视她背影的目光,也未曾看到那目光中如深海翻涌的感情。
——
数月后。
人间一处寻常茶馆儿中,三三两两地做了几桌人,有说书先生正一拍惊堂木,精神抖擞,声音洪亮,满面红光。
啪地一声,将底下人的瞌睡虫儿都惊没了。
“诸位心可真大,还有心情睡觉呐,不知道那魔王出世,要搅得这人间——不得安宁了哇!”
底下人的眼皮子又耷拉下来了。
切,什么魔王,这老匹夫光说魔王出世就说了有十好几天了,到现在别说魔王了,就连小妖怪的影子都见不到。
“我说老李头,你说书就说书,说点儿咱们爷几个爱听的,高兴了才有赏钱。”
“就是,还魔王出世呢,我看是老子这个混世魔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底下一阵哄堂大笑,那说书人也有些臊得慌,连忙赔笑脸道:“得,得,今儿啊我还真不说这魔王了,咱们接半月前那一回,女驸马洞房夜——”
一说起那折《女驸马》,底下人都来了精神,喝彩和赏钱一样不少,只想看那女驸马在洞房夜如何过的了公主那一关。
就连散了场,茶客们都意犹未尽,还在谈论那公主和女驸马的闺房之事。
说书的老李哼着小曲儿收拾摊子,悠然自得地下班。
只不过一道寒光闪过,硬生生将老李的小曲儿斩断,骇得他两只眼珠子瞪了出来。
“仙人饶命!”
老李吓得双膝跪地,好没出息。
一道寒凉的声音响起,“为何不说魔王出世那一折?”
老李咽了口唾沫,哭道:“实在是吃不上饭了呀,大家都不爱听……”
“世人愚昧,你所为是开化之举,怎能因金钱改志。”
“仙人不食五谷,哪里会为生计发愁……”
脖颈侧的剑光似乎撤了一寸,老李斗胆回头,瞥见那冰心摄魄的仙人容颜。
乖乖,老李只觉的这两只眼珠子也跟冰雪捂过似的,真是看一眼就令人浑身冷得哆嗦。
不过此刻那冰俑似的仙人并未理睬他,就在老李的眼前化为一缕轻烟,凭空消失了。
老李刚想松一口气,忽又诶呦一声,像是被火烧着了屁股。
“是谁!又是谁!?”
“别嚷。”
老李一转头,又对上一副如火一样的美人面,这女子一身恣意火红,仿佛连发梢都在燃烧,眉目更是深刻难描,与方才冰一样的仙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将你与那冰棍男人相识的一切都说出来,少一个细节,烧了你的摊子。”
“姑奶奶,你放过我吧!”
“说不说。”
“说说说,啥都说。”
“话说那天,夜黑风高——”
叶重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老李瞬间弯腰赔笑,“姑奶奶莫怪,习惯了习惯了……”
喝完了五盏茶,老李终于说完了他与那仙人相识的经过。
叶重扔下一块红玛瑙,利落转身离去。
她身后老李抹了一把汗,还迟迟站不起来,苍天,这个地方一定风水不好,赶紧跑吧——
当然没忘了捎上那块红玛瑙。
这些个仙人的恩怨,他是半点都不想卷入了。
冷冷的风刮在叶重的面上,似要将她皮肤割出无数道口子,逼得她不得不停下来,拿出防风的法宝护体。
在她停下来的瞬间,那刀一样的风竟也停了,这样恰恰好,别有用心的显而易见。
“阁下藏头藏尾不肯相见,却屡次在天下散播魔头出世的谣言,看来真的如我所想,是个无胆鼠辈!”
周围静谧良久,看来那人是做好准备,不敢现身。
叶重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哼,自诩名门正派的仙门,竟出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不过我是不怕的,大不了我一家一家地打上去,看看到底是哪一派的好弟子!”
“不如,就先从青棠宗开始?”
角落中有一片衣角轻轻一动,虽然细微,但还是被叶重抓住,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巨大的锤子在白衣人身后凭空出现,毫不客气地锤了下去。
他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灵气,挡住了欢喜锤一击。
“我不想伤你。”
白衣青年直起身,眉目如冰霜。
“可我想。”
叶重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法器轮番上阵,件件皆冲着青年要害。
白衣青年眉头微皱,肩头的青色披帛无风自动,眼前这女子看上去无半点灵力,本身十分好对付,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不足在何处,是以法器使用的十分娴熟,有些棘手。
“青棠与蓬莱,素无瓜葛。”
白衣青年捉住狼牙棒,脚踩流星锤,还用灵力控制着几张飞过来的爆破符。
目光中有些淡淡的厌烦。
“你中伤我的小徒弟,这仇自然是结下了。”
修士灵力有限,这小子也不过金丹期,看他能撑多久,叶重的法器数不胜数,用起来毫不心疼。
白衣青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率先收手,被法器打伤一臂,已然有相让之意。
叶重收回法器,浅浅一笑,“走,带你去喝一杯。”
青年沉默跟上,并未问叶重要去哪里。
就像冰做的人,毫无感情。
枯萎的参天大树下,老根随意雕就的桌子,叶重席地而坐,从桌子下拿出一葫芦酒。
酒香甘冽,恍惚带着浓浓的荷香,令人置于泼天莲叶之间。
“为何散播魔头出世的谣言?”
青年冷冷看了叶重一眼,并不饮酒,反而道:“并非谣言。”
叶重嗤笑一声,“并非谣言,难道你曾亲眼见到魔王的行踪?”
青年目光依旧是没有温度,却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叶重手中收紧杯子,又轻笑一声,这一笑,似乎令身后枯树的颜色也鲜活起来。
她道:“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