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拒

    梁又夏低头看着新的拍摄安排表。

    变动并不大,就是按原先的计划往后赶进度,接着再补拍先前的部分。只不过,原来的两场亲密戏的顺序调动了,还被另一段剧情插足,排在了下周。

    断了几天,终于要重回片场。梁又夏握着剧本,坐上车赶往拍摄地点。

    一边靠近,一边观察,她敏锐地察觉到,片场氛围似乎有些微的变化,变得更肃穆沉静。

    而监视器那旁的耿竞青则不同于前段日子,看起来有了淡淡的疲态。听说他上午刚从北京回来,可能是为了《后月纪年》的事吧。

    化妆结束,梁又夏来到演区。所有人都在那儿,耿竞青手里拿着分镜脚本,抬头公事公办地说:“先过来走一遍。”

    这儿是村里的一条小路,头挨着几户人家,尾巴则通向木坊。剧情发生在吴心田得知丈夫要回村安定之后,她一个人恍惚地穿过田野,来到这边的木坊。

    远近镜头都有,走了两遍,终于确定了记号,吴心田的独角戏结束。紧接着,她便在木坊里找到了涵明。

    不,她是撞见涵明的。

    耿竞青仍是导演的姿态,仿佛只是替哪个演员走位一样。他从木坊侧边站起来,几步走向梁又夏,一旁的摄像机也紧紧跟随着。

    他还没化妆。此刻梁又夏才发现对方好像理了理发,眉眼更加清晰了,正注视着她。

    试试,好好相处。

    她脑子忽然就响起了他的声音。

    而下一瞬,耿竞青确实在一片嘈杂里开口了:“灰头土脸。”

    “……你等下也会。”梁又夏错开视线。

    说出的瞬间,二人皆一静,她心中划过一抹感慨,居然真的又跟他演戏了。

    光替上场,各部门继续工作。

    梁又夏在一旁休息准备。她默默翻着剧本,脑中轻易想象出画面。随后她发现,把站在她对面的人换成耿竞青的脸,竟是那么容易又自然的一件事。

    因为很熟悉,太熟悉。

    梁又夏心想,现在的他好像也并没有“迷惘但早熟的一张脸”,可要是十年前的耿竞青……

    “喂,”杨帮的声音,“耿导出来了!”

    梁又夏抬起眼。

    大概是又做了什么处理,男人的头发看着更短了,头皮甚至微微见青,把锐气的脸部骨骼鲜明地展露出来。皮肤涂黑了,除此之外几近素颜。十年过去,怎么能说一个人完全没变,可你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就是会偏心一些。

    涵明比一般的少年更加沉郁稳重,总是满揣心事的样子。十年后的耿竞青来演,曾经的气质放旧,居然真的有了些“迷惘但早熟”。

    梁又夏看着他走近,不知怎么,觉得他眉目好像都更加浓重了。

    许久再换装表演,耿竞青倒没有太多特殊的神情。

    现场进行最后的调度。陈晓雅代替他暂时坐在监视器旁,半晌,示意一切都准备完毕。

    梁又夏走到初始位置,闭了闭眼。

    “A!”

    吴心田弯着脖子,鬼使神差地往木坊这边走。

    丈夫短暂回来一趟,好像只是来下通知令的一般,可就因为这道令,她连续几天躲避着涵明。就在躲避中,某一天她再牵着牛回来时,家里的门安好了。这门那么庄重地立着,仿佛不曾倒塌过,仿佛不曾交缠过,仿佛,一切都还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直到这天暮色四合,心中的涟漪终于不能再扩大的时候,吴心田两手空空,一路上穿过抱着小孩的人家和茫茫的田地,朝着木坊来了。

    还在出神,她没有注意到那儿早已有个熟悉的人影。

    涵明蹲在一旁,望着愈近的女人,一愣,随后就迈步牵住她的手。

    “……等一下。”

    耿竞青顿了顿,开口叫停:“不好意思。”

    陈晓雅:“没事,调整一下。”

    梁又夏吸了吸鼻子,也没说什么。化妆师小跑上来补妆,等化妆师弄完了,耿竞青走远了点,只留了个背影。

    他拿了根烟。

    烟盒纯白色,那是她买的么?梁又夏远远地窥探,烟这个东西,她还是第一次看他抽。

    但他似乎也不是需要一根烟的时间,好像只是想看那火星亮起一点,有点像在发呆。很快他就踩灭丢了,没让众人等得太久。

    “来吧。”耿竞青示意。

    梁又夏抿了抿嘴,收回心绪。此时此刻,她脑中难免也浮现出曾经同他演戏的场景。太久了,或许他也一时没习惯吧。

    但不习惯跟不擅长,多少还是有些区别。

    镜头在取二人的中景,两个人一蹲一站,一人靠着破败黯淡的木板,一人背对青色开阔的田地,姿态和景致都形成反差感,无需接触便暗擦火花。

    吴心田吓了一跳,抽出了手,而涵明也没料到她这么没精打采,又大又糙的手都有点被甩开了。

    “……你吓死我了。”吴心田胸膛起伏。

    涵明不吭一声。她定定地瞅了片刻,把他拉向一边。

    二人久没见面,一时都没有话说。吴心田低眉顺眼的,似在纠结什么。

    但涵明看着她,却按捺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感,俯下身子——

    梁又夏眼皮微颤,看见耿竞青的脸冲向自己,只差一点,他们的嘴唇就要碰到一起。

    分明没有相触,可却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吴心田又是一惊,往后仰:“不这样!”

    被她拒绝,涵明也并未再向前,却也没有撤开,如一座执着的小山笼罩住女人。

    二人陷入微妙的拉扯之中。

    “我……”

    “我……”

    涵明闭上了嘴巴,眼前的女人终于说出话:“我看到门了……”

    涵明嘴角一压,沉沉地:“嗯。”他终于直起身,“就来说这个?”

    吴心田偏开头,不吱声。

    难捱心中的矛盾,吴心田面色灰暗,声音小得听不见,仿佛不久前那个在禁忌中得到快感的女人已经消失。

    “……我走了。”

    肩头只是转过一点,那双热烈的手就扣住了她。

    耿竞青神情不动,但动作强势,将她压向自己,梁又夏察觉自己脸烫起来——而这并不是戏剧效果。

    他们的皮肤隔着衣服相磨,若拒若迎。

    “师傅说我们得走了。”涵明突然开口,话说得横冲直撞,“我听说你家里的要回来了?”

    吴心田像是再也忍不住,语气变调:“你走吧……”

    “咔!”

    耿竞青松开手,向那边点点头:“我知道。”他知道他没表现好,只是过一遍试试,等下要再来一条。

    梁又夏也呼了口气,晃晃头,同他一起走到监视器那儿,回看方才的表演。

    陈晓雅感慨:“又夏真的太稳了。”

    她确实就是稳,有天赋,有补上的技巧,更有十年来不间断的经验。闻言,梁又夏朝她笑笑。

    现场重新调度,耿竞青握住剧本,蹲在地上,合着眼睛。

    粉扑扫过眼尾,梁又夏本能地眯了眯眼,然而下一瞬再睁开,就见他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她愣了愣,也没躲避。

    他的目光仿若带着重量。片刻,耿竞青开口:“你说涵明会吻下去么?”

    “你是说被吴心田拒绝后?”

    “嗯。”

    她在脑中想着,低声说:“她不想的话,他就不会。”

    涵明确实是这样的人。

    耿竞青的手搭在膝盖上,瘦长手掌落了弧度:“那吴心田……”

    梁又夏顿悟他的意思,回想起第一场戏。

    而就是那次,让她更理解到吴心田的内敛文静下,是对隐秘欲望的本能追求。就是这么细微的认知,几乎改变了之后的演绎风格。

    她的心思那么难以琢磨,又那么显见明白。

    可以选择逃开,也可以选择沉沦。

    “她本来也不是欲拒还迎的,只是当时想的事,现在可能不想了。”梁又夏忽然打断,“当时不想的,现在也可能变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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